第25章
故事并不長, 也談不上多複雜,但卻夾雜着幾處驚濤駭浪, 聽得夏天“感同身受”的同時,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王安是個挺斯文秀氣的男生,長得和王寧不大一樣,”高建峰語速不快, 邊回憶邊說着,“小學生那會已經有明确的男女界限了,男生們湊一堆,一般不和女孩玩。王安開始也和男生混,但行為舉止都偏女氣, 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就開始被男生集體嫌棄了。”
他說着, 抽出一根煙, 沒點,只夾在手指間轉了兩轉,“我那會兒吧,和現在有點像, 也是挺好攬事的那種,說牙碜點, 就是男生裏的頭吧。對王安, 我倒沒什麽反感,談不上讨厭,也不至于和別人似的叫他娘娘腔, 雖然我的确這麽想過。”
“因為沒人跟他玩,他之後就和一個男生走得比較近,那人有點孤僻,平時也沒人願意搭理。忽然有一天,那男生跑來跟我們說,有個、有個驚天大秘密。”
高建峰停住話頭,看了看夏天,終于把那根煙點上了,“他說王安是個二尾子,就是不男不女的人,還說這是王安親口說的,說他早不想當男人了,等将來有機會一定要變成女孩。”
他說得挺平靜,但夏天之前沒猜到會有這麽一出,一時間,還是覺得有點吃驚。
別說雙性人在20年後都算是異類,且一般人得需要良好的教養、自覺的克制才能不表現出對異類的排斥輕蔑,對于一幫七八歲的小孩來說,恐怕是很難做到的。
高建峰挑了下眉,繼續說:“這消息讓班裏男生炸鍋了,有人覺得他惡心,有人覺得他是怪胎,傳什麽的都有,一幫人還去翻了他的座位、書包,結果找着一個日記本,上頭有王安羅列的幾個男生的名字,重點是那些名字後面還畫着桃心。”
夏天倒吸了一口氣,頭皮瞬間有點麻麻的感覺,他能想象那群一知半解地小屁孩看見這畫面會生出怎樣的惡意,緩了緩,他問:“那些名字裏,有你麽?”
高建峰飛快地看他一眼,輕笑着嘆了口氣:“就你這邏輯推理能力,不拿個數學競賽一等獎都不合适吧?”
說起數學競賽,夏天這才想起都忘了給高建峰彙報結果,可惜眼下時機不大對,并不适合歡欣雀躍,他只好按捺住想要報喜的心情,把話給憋了回去。
高建峰也無心扯別的,吐出一口煙接着說:“就是因為寫了我的名字,那幫人才拿給我看。當時我也挺驚訝的,雖然王安女裏女氣的,可我從來沒都把他當女生看,被一個男的……向往,反正我當時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膈應。”
夏天聽得心裏一動,深深地看了看他,面上沒流露出任何情緒。
高建峰:“我本來就有點生氣,再被人一撺掇說要收拾二尾子,就真覺得自己是帶頭大哥,一群兄弟等着我來除“四害”呢。從那以後,所有人都開始孤立王安,到什麽程度呢,只要他上課發言,全班會一起噓他,靠窗戶的人把窗子一水全打開來,說是除騷氣,連老師都制止不住,你能想象那場面嗎?”
夏天理解地點了下頭:“能,法不責衆,集體作惡的确很難控制。”
“還不止這些,”高建峰嘆口氣,“王安被堵在廁所裏好幾次,有一回我也去了,一群人把他逼到牆角,有人說要看看他長沒長胸,還有個“見多識廣”的,說女的下頭和男的不一樣,當場就要扒他褲子。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心裏覺得不該這麽做,可一聲都沒吭,就那麽看着,直到王安被逼急了說要跳窗戶,又有人喊了聲老師來了,所有人這才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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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高建峰臉上的神情也有些難描繪,盡管尚算平和,但眼神卻很複雜,有回憶的掙紮,也有愧疚和一絲清晰可見的疼痛,糾纏在一起,終于逼退了時常萦繞在他身上的,那種滿不在乎的腔調。
高建峰也沉默着,垂下頭,大概又想去拿煙,可抽出來又放回去,良久,極輕地嘆了一聲,沒再說話。
“後來呢?”隔了好一會,夏天問。
高建峰舔了舔唇:“後來他不說話了,跟誰都不說,老師找他談他也像啞巴似的一言不發。功課一落千丈,才二年級就明顯跟不上了,再後來,他有陣子都沒出現,我們才知道他退學了。”
再往後的事,高建峰不說,夏天也能猜到,被這麽折騰過,還能不抑郁也是真.堅強了。如果及時疏導,家庭多給點關愛或許還能挽救,但王安的家……他想起杜潔連基本的照顧都未必能做得到,更別說是體察孩子的內心世界了。
這故事,不,應該說是真實的生活聽得人心裏憋悶,夏天順手抽出根煙,給自己點上了,抽到一半,他才問:“王安自殺是因為這件事,還是因為他最後沒法如願變成個女孩?”
高建峰暗暗挑眉,覺得若非場合氣氛不合适,他真想給夏天同學豎個大拇指了,問題怎麽總能切合到點子上呢。
“都有吧,王寧後來跟我說過,本來王安還抱着點希望,想重新來過,可是手術費不便宜,而且杜姨總覺得男孩變女孩,以後回老家,她沒法和家裏人交代。”
聞着夏天的二手煙,高建峰像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沒對着抽,只是拿起酒瓶子喝了一口,“他是洗澡的時候,開煤氣自殺的,也不知道他從哪聽說,一氧化碳中毒會讓人皮膚呈現出粉紅色,可能他覺得,那時候自己才無限接近于一個女孩吧。”
夏天聞言愣住了,他被這個結局,震驚得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半晌,他才讷讷地問:“後來你知道了,就找到杜姨他們,開始……做你認為應該做的補償,一直堅持了這麽多年,那杜姨和王寧知道當時學校裏發生的事麽?”
高建峰搖頭:“王安沒提過,他後來說的最多的話都是幻想自己成為女孩的,醫生診斷他有精神疾病,他再說什麽也都沒人相信了。”
夏天微微松一口氣,該怎麽說呢,王安小兄弟還挺仗義,否則杜潔母子如何能接受高建峰?糊塗點的媽媽或許可以,但王寧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子,不把高建峰當成殺兄仇人就算不錯了。
感慨唏噓完畢,夏天醞釀了片刻:“那我也說點感受吧,這麽聽上去,你當年是挺……混蛋的,別說什麽年紀小不懂事,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小孩其實什麽都知道。不過,我覺得你挺勇敢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直面過錯的勇氣,比如你曾經的那些同學,或者逃避,或者麻木不仁,只有你有自覺自悟,如果不是心懷愧疚,你不會一直關注王安,了解情況之後,又照顧杜姨他們這麽久。我說的對嗎?”
高建峰像是在出神,眯着眼睛,眼角微微一彎,夏天這時才恍然察覺,高建峰果真是長了雙桃花眼的。
“勇敢啊……”擁有桃花眼的少年自嘲地笑起來,“其實我剛沒說實話。那次我親眼看着他們欺負王安卻沒說出聲,不是不知道原因,原因,我很清楚。”
他短暫地皺了下眉,視線跟着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臉上的表情顯出幾分艱澀。
“我是怕,”高建峰再度開口,聲音不大穩定地抖了一下,“怕我出聲制止,會被他們當成是同情王安,怕被人孤立,怕那種受人擁護的感覺不在,真的,我當時腦子裏的确閃過這些念頭。”
頓了頓,他下颌輕顫:“是挺他媽混蛋的。”
夏天凝視着他,倏忽間,感覺自己心底那片最柔軟的地方塌陷了下去,有一根鋼針狠狠地紮在上面,紮得心口生疼,他驀地抓起高建峰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
“我知道,我能想象。”夏天快速說着,“可就像我說的,你還是勇敢的,敢于承認,敢于把這些話說出口,如果是我……我覺得未必能做得到,真的,我不是安慰你。”
高建峰被他握着右手,只覺得那勁力挺足,卻也不失溫柔,夏天掌心得溫度很高,指腹上的神經正一跳一跳的,好像那裏還藏了顆惴惴不安的心髒似的。
雖然鐵定是安慰,不過話說得還算中肯,起碼沒為自己開脫,高建峰想,他憋了一天因為懦弱而産生的種種自我否定,沒想到,就這麽被夏天無意間給再度否定了。
高建峰于是回握了一下,其後抽出手,自然而然地點了根煙,他表情已趨于平和,至少看上去又恢複了既往那種八風不動、波瀾不興。
“謝謝。”他深吸一口,言簡意赅地說。
夏天:“不客氣。”
高建峰那一下回握的溫度和力道都還沒過去,夏天費盡心思總算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按了下去,倒滿一杯酒,他說:“來,幹一個吧。”
“為什麽呢?”高建峰看着他問。
夏天微微一笑:“為勇敢,為知恥而後勇,為敢于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不為人知的怯懦。”
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為我支持你照顧杜姨母子,繼續吧,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內。”
高建峰當然不需要別人認可他的行為,但此時此刻,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竟然微微有些觸動,連高志遠都覺得他有些過,沒必要給自己添那麽大一個負擔,可沒經歷過的人,不能體會他的愧疚有多根深蒂固,哪怕是照顧一輩子呢,他自覺都是應該的。
他拿起酒瓶,和夏天手裏的杯子碰了一下。
夏天豪邁地一飲而盡,然後注視着他問:“需要我……抱抱你麽?”
高建峰一愣,随即眼神裏溢滿了一種“那是什麽玩意”的明确意思表示,看得夏天一哂,趕緊調整出一個輕松随意,同時也算認真的表情轉移話題:“能問你兩個問題嗎?”
高建峰微微擡眉,點了點頭。
夏天:“你現在對于雙性人,還有很多和正常人不大一樣的特殊群體,還會覺得惡心或者不能接受嗎?”
高建峰誠懇作答:“不會,其實之前也沒特別感覺,只是有點好奇。”
夏天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從容溫和,以便于聽上去只是在順理成章地銜接上一個問題:“那對于男生喜歡男生呢,你怎麽看?”
這一回,高建峰略微遲疑了一會兒。
等待的過程沒多長,夏天一顆心卻提到了嗓子眼,死活都不肯落下去。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懸崖邊上孤注一擲的人,進一步是萬丈深淵,退一步身後也依然還有絕壁險峰。
所幸,高建峰終于開口,語氣柔和地說:“不知道,惡心什麽的談不上了,就是覺得有點怪。”
說完,他倒是笑了:“我初中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布置課外閱讀是讓我們看紅樓夢,我根本看不進去,也就翻過前二十回吧,就記得賈寶玉和秦鐘好像有一腿,還記得賈琏有回找過幾個小厮瀉火,我那時候還想,原來這種事一直都存在啊。”
夏天:“……”
這回答,完全出乎了夏天的意料,原來高建峰對于同性戀的認知僅局限于這種層面上——當成是岔心慌和洩私欲,他十分無奈地長嘆一口氣,看來無限險峰仍舊還是漫漫長路,不知道何時才能攀登到目的地。
但高建峰說他不排斥,那麽或許,這也能算是個良好的開局?
夏天收起惆悵,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舉着杯子,微笑着再度相邀。
怎麽還沒完了,高建峰心想,瞥着他問,“這回又為什麽?”
夏天想了一秒:“為……刷夜吧。”
高建峰皺眉:“……嗯,什麽?”
“已經十一點了。”夏天示意他看牆上的表,“你不回家,應該沒事吧?跟我去宿舍,反正有的是空床。”
不想聊着聊着都已經這麽晚了,高建峰舉凡晚歸,高克艱倒是不管,但好歹得給李亞男報備一聲,迅速決斷完,高建峰起身去打了個簡短的電話,順便把賬也結了,回來時已徹底恢複了正常狀态:“走吧,翻牆去。”
兩個人出店門,過了門前積水的小馬路,朝僻靜的後牆走去,高建峰翻牆一看就是老手,他胳膊長,随手一搭一用力,輕輕松松就躍上去了,姿勢相當漂亮。
等夏天跳下去的時候,被高建峰好整以暇、假模假式地伸臂接了一下。
“啧,身手不錯。”高建峰笑着贊了句。
夏天沒料到他會來這麽個動作,要早知道,怎麽也得裝一下崴腳才算應景,但他還是挨着了高建峰的袖子,蜻蜓點水那麽一沾,指尖留存住一點潮氣,他于是說:“衣服都濕了,估計明天幹不了,回頭你穿我的吧。”
高建峰對這提議絲毫不覺有異,嗯了一聲,轉過頭,沖夏天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