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高建峰的計策有效果, 在被關了四天禁閉之後,第五天早上他被高克艱放出來, 回歸了學校。

周媽見着他,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多問,她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反而有點不好意思面對高建峰——沒幫上什麽忙, 還任由他爸把他關起來做所謂的“反省”,身為老師,委實是有點對不起學生。

雖然她在電話裏說要“家訪”,可實際上如果高克艱婉拒,她也不會再堅持去, 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那個中年冷峻的軍人溝通,他太不好說話, 經常是言辭簡潔突兀地說不, 渾身上下散發着肅殺感,周媽覺得自己充其量是明着橫,高克艱則是從內到外流露着一種吓煞人的橫。

高建峰重返學校,最開心的當然是一衆兄弟, 兄弟中最開心的還要屬夏天。夏天不會喜形于色,無論高興生氣都一樣沉穩自若, 但眼睛不會說謊, 甚至不用挂笑,高建峰也能感覺得到。

自從那晚看片聊天,分享過夏天的秘密, 兩個人都算手握有對方的“把柄”了,成為彼此可以殺人滅口的對象,關系難免會比從前更鐵一些。

說起來也挺可笑,倆人各自以一種自以為是的态度在揣摩着對方,于是本該或多或少滋生出來的一點尴尬,便被那份“自以為是”給沖擊去了爪哇國。

夏天認為他已坦白了性向,那麽聰明如高同學,在已知他喜歡男人的情況下,依舊能和他保持從容親密的接觸方式,就該算是成功了有一大步。

至于聰明人也是這麽想的,以高建峰的敏銳度,要說一點沒覺出夏天對自己有那麽丁點意思,那除非他是被什麽東西附體了,何況那晚夏天的眼神、态度、表情、語氣,讓他後來琢磨起來,禁不住有點心潮澎湃,洶湧程度恨不得快要掀起驚濤駭浪來了。

然而他又自作聰明地思量,自己從頭到尾沒表現出一點心動——他從前、現在的确都沒往那方面想過,那麽夏天就該知道他不可能接受。試探完畢,作為好兄弟,他要是為這個和人家疏遠了,夏天的個性又那麽敏感,該多受傷呢,所以日常接觸,只要不提、不涉及就好。

粉飾太平嘛,其實一向也是高建峰的拿手好戲。

于是兩個“聰明人”,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保持着同進同出的關系,偶爾來個肢體接觸也像從前一樣自然随意,反正依着高建峰那顆還沒開竅的腦袋瓜,也絕對構想不出什麽暧昧的思緒來。

同進同出,包括吃飯、打球、偶爾一起去個廁所,還有夏天近期開始參與的抽煙活動。

因為上次那筆意外橫財,夏天近來時常會請高建峰吃點有肉有菜的飯,價格雖說不貴,但好歹比雞蛋灌餅顯得高檔多了。

高建峰對此提出過質疑:“你非得有點錢就得瑟,我讓你請我下館子了?”

“這也能叫館子?”夏天環顧小店面,覺得高同學的出息有點小,這才哪到哪啊,他還打算将來好好請他下頓大館子呢,“我就是樂意花,花完才有再賺的動力。”

高建峰沒賺過錢,理解不了其中真意:“一人一次吧,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也不習慣吃人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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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呢?”夏天笑着看他,“那随身聽不算?咱倆的賬沒清呢,要不,我也送你份禮物得了,六一快到了,兒童節嘛,挺适合你。”

高建峰盯着他,無聲地表達了“去死”這層含義,敢把他降格為高志遠一樣的小朋友,簡直就是沒事找抽!

對啊,夏天想,這年月的“大人們”好像還不時興過兒童節,不像後世,四十歲的都趕着湊熱鬧,這麽想想,這會兒的人也真夠沒童趣的。

不過沒童趣這話,說他自己其實更合适,夏天就沒過過兒童節。以前趕上這天,學校一般都放假,家裏……并沒有誰把他當兒童,不僅如此,兒童要給兩個大人做飯,伺候不周弄不好還得招來一頓教訓。

禮物這話題略微卡了個殼,一時沒進行下去,高建峰卻默默記住了這事,因為夏天的生日就快到了。

臨近畢業,大家夥能相處的時間不到兩個月,學生間開始流行起互相留聯系方式、友情寄語的那類小冊子,女生們準備的通常比較細,還會标注出生日、愛好,其實也沒什麽用,相處三年還不知道,即便今後知道了,也不大可能在那一天送出任何祝福。

高建峰不參與這類事,兄弟裏誰拿這種小冊子要女生電話,還會被他各種埋汰擠兌,女生也鮮少來找他——高建峰如果不說話不笑,整個人就會顯得特別高冷,非常不好親近。

這也是他在八中六年,身為風雲人物卻與緋聞絕緣的原因。

女生們私底下評判帥哥,高建峰的綜合評分總能遙遙領先,也有敢吃螃蟹的對他表白過,可惜高同學連拒絕都說的漫不經心,最多不過敷衍三個字,他從不考慮女生的感受,一律快刀斬亂麻。

兄弟間有時候開玩笑,有說他眼高于頂的,也有說他不開竅的。其實只有他自己最知道,他完全是被他爸高克艱給耽誤了。

初中那會兒,他被高克艱加大了訓練量,每天晚上複習完例行跑圈、做俯卧撐,事畢經常累得癱倒在床上,最易被激發起性沖動的年紀,他卻連想象的時間和精力都寥寥無幾,只有靠做夢,模模糊糊的,也談不上多美好,等胡亂解決完,還得爬起來換褲子、洗褲子,對他而言簡直煩不勝煩。

為了多睡十幾分鐘不被中斷,他後來會掐着時間自己提前解決,沒研究過怎麽弄能比較爽,倉促間也就簡單粗暴地用夢裏的感覺刺激一下,事後連暢想的餘味都不存在。

體能是越來越好了,這方面的發展卻一直沒能跟上,後來随着高克艱送他去當兵的話題越來越密集,直到連契約都定下,高建峰就是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絕不能再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把柄落在高克艱手裏,而這當中必須包括早戀。

高建峰對所有女生都很冷淡,而後也發現确實沒幾個能入眼,他曾經籠統空泛地想過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大抵也不外乎體貼溫柔、大氣不矯情這一類。

夏天待人接物溫和,明顯比他受歡迎得多,有陣子頻繁被要求填寫小冊子,高建峰随意掃一眼,看到了出生年月日。名字叫夏天,果然是在夏天出生的,七月份的尾巴尖。

這是夏天自己真實的出生日期。

那時候還沒流行研究星座,高建峰也不知道夏天是獅子座,不過就算知道了,他估計也會質疑星座書上說的不準,驕傲自負、走到哪都要當大哥,好大喜功、陽光熱情,這些特質根本和夏天一點邊都不沾。

當然了,那只是太陽星座而已,看一個人的性格要全方位去看整個星座命盤,不然全世界豈不是只有十二種人?

而起決定作用的星座有三個,分別是太陽、月亮和上升。

夏天的上升落在天蠍,那是影響一個人內心性格和行為走向的關鍵,天蠍腹黑隐忍,頑強不屈,信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以千裏伏擊,只為最後致命一擊。

倘若高建峰了解天蠍的這個特點,恐怕還能默默點個頭,暗暗道一聲比較靠譜。

等到夏天生日那會兒,高考成績也該出來了,可以送出份驚喜給他,高建峰記在心裏,面上沒表露出分毫。

基于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夏天也沒主動和高建峰提這茬,同進同出聊的最多的,還是報志願和即将開始的二模。

A大的生物制藥分數比H大低了不少,以夏天的成績去考,屬于毫無壓力的範疇,但高考一向有大小年之說,他們剛巧趕上的是大年,為保險起見,夏天問高建峰第二志願備選哪裏。

高建峰吐出口煙圈說:“就A大電子工程,沒有第二志願。”

夏天擡了擡眉:“接受調劑麽?”

高建峰回答:“不接受。”

夏天有點驚訝:“很橫嘛,志在必得?”

“想了三年,不打算留後路了。”高建峰笑着說,“你呢,有備胎麽?”

備選到他嘴裏忽然變成了備胎,夏天心說沒有,他的目标是只有高建峰一家,再無分號,低頭笑笑,他回答:“要不我第二志願填A大吧,萬一沒去成H大,還能跟你再做四年同學。”

高建峰正尼古丁上頭,沒往深裏想:“那多虧,你那專業在A大太一般,退而求其次也得找個差不多的,周媽那有一本歷年招生的參考書,回頭我借過來給你看。”

夏天一笑:“不想和我做同學?殺人滅口的對象,你是不是怕了?”

高建峰瞥着他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我的秘密啊,咱倆彼此彼此。”

倆人神經兮兮、老友鬼鬼地笑起來,這時候按說可以用胳膊肘頂下高同學,夏天手臂微微擡起,卻又匆忙放下,抽煙挨這麽近已經是極限,還是避免主動碰觸的好,省得等會某處揚起頭來,那可是半天都回落不下去。

天氣越來越燥熱,二模很快考完,或許是為提升學生自信,這回的試卷總體出得沒那麽難,高建峰分數直逼690,而夏天和他的差距也縮小到了不足二十分。

報志願的事高建峰心裏有數,純粹是為給夏天借閱那本書作參考,下午課間辦公室裏只有周媽在,她臉色不怎麽好,也不知道是被誰招惹了。

高建峰還沒說話,視線先掃到玻璃板上頭放着的一份文件,紙上的名字讓他神色一震,內容則是要求八中校領導據實給予學生夏天記過處分,并要求将處分帶入檔案。

“什麽意思,夏天怎麽了?”高建峰驚訝地問周媽。

周媽就倒個水,一轉身的功夫,不防全被他看見了,心裏正沒好氣,瞪着眼就拍了下桌子:“怎麽了,我還想知道怎麽了呢。”

她又運氣又嘆氣,來來回回兩次,想着跟高建峰也沒什麽不能說,于是叨叨了一遍:“昨兒教委發過來的,我跟張校看着都傻了,說是接到夏天原先那個村的什麽實名加聯名舉報信,反映他道德品質敗壞,欺辱繼母,毆打弟弟,不是這怎麽就捅到教委去了,真是邪了門了嘿!”

周媽知道的并不全面,要說丁小霞那位村幹部表哥也不是能力卓越、手眼通天,只是趕上市委組織部領導打算提拔,在樹典型的過程中頗給他面子,其實領導收了這類舉報信能怎樣,民事糾紛從來民不舉官不糾,現在告也晚了,直接證據都沒有了,那就只能從其他方面給夏天來個教訓。

市委組織部領導的愛人就在教育局擔任二把手。該人剛好和八中校長不對付,正瞌睡呢就有人遞過枕頭來,想着借此拉下一個重本升學率也好,惡心惡心校長本人更不錯,于是當即拍板定了要把處分帶入檔案,回頭等高校調檔,哪個好學校看見這句話還願意收這學生?

會讀書的人年年都有,但人品低劣可是沒得救,教育要兼顧德智體美勞,“德”字可是排在首位的。

“調查過麽?屬實麽?”高建峰滿腦子黑線,想起丁小霞母子,覺得這十有八九是為報複上次的事,別說夏大壯那德行,打一頓還真是一點都不冤。

周媽橫眉立目:“誰調查?你去還是我去他們村?文件都下來了,還調查什麽呀。”

“這不是扯淡嘛,關系到一個人前途命運,教委不能這麽想當然!”高建峰想了想問,“夏天知道嗎?”

“我正在想怎麽和他談呢,”周媽嘆氣,“你說的我都明白,但現在的情況……它比較複雜,有好多其他外力在裏面裹亂,說起來也夠寸的,唉,反正我是不相信夏天能這麽幹,就算真有這事,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周媽護短,可惜這回無計可施,課間夏天被叫去辦公室,高建峰清楚是為這件事,他琢磨了一節課,還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夏天說,一個人愁腸百轉的,感嘆這家夥命裏的小人實在是太多。

最後不放心,高建峰還是跟了過去,人站在辦公室門口,門虛掩着,裏面的對話他都能聽見。

他才站穩,就聽見夏天先說了聲是,之後語調平靜地說:“打人的事屬實,我承認,雖然有原因,但我估計……教委的人也沒興趣聽我闡述原因。”

高建峰呼吸窒了窒,暴躁地想沖進去阻止夏天別再說了,然而覆水難收,已經來不及了。

門外的人是氣惱加不甘,門裏的人倒還算平靜,比不甘更多的是一點點乏力的絕望——在對上周媽震驚痛惜的眼神之後,那陣絕望便鋪天蓋地地襲卷了上來。

所有的願景都結束了吧,他可能都不見得有學上了,這和曠課打架那種處分性質還不大一樣,都發了文件呢。說到底還是人治的社會,一個人一句話就能決定另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的命運,成績好又如何,能好到考取全省狀元嗎?即便能,人家恐怕也得掂量一下,要不要招個有暴力傾向的學生吧。

巨大的虛無感湧上來,把既往一切的努力全都蕩滌幹淨了。

夏天自問從沒抱怨過命不好,只知道盡自己所能去努力,有些事努力會有結果,有些事終他一生,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他不強求,蒲草見到陽光雨露照樣能賣力生長,可如果有人一定要把他連根拔掉,他除了眼睜睜看着、等着,坐以待斃,似乎也真是毫無招架之力了。

還是太弱小,他澀然地想,自己好像真的沒招了,已經盡了力,但有些事,大概真的是挽回不了……

夏天沒再解釋什麽,只說等待處理結果,他走出辦公室,推開門,看見了站在窗邊的高建峰。

兩個人對視了有一會兒,他從高建峰的眼神裏看到一抹不加掩飾的憂慮,可他不能把高建峰當情緒垃圾桶,不想對着他抱怨,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低落失常的模樣。

雖然他現在很想讓高建峰抱抱自己,聞着高同學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心也許會感覺安穩一點。

還是算了吧,夏天默默嘆口了氣,他怕一個沒忍住,當着高建峰再不争氣的落下兩滴淚來。

那可真是矯情到家了……

所以看到高建峰上前兩步,夏天立刻就退開來三步。

他說:“我沒事……下節化學你幫我請個假,就說……我頭疼去醫務室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真沒事,就待一節課,之後我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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