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年多沒見, 又是重逢在人山人海的站臺,夏天起初以為自己得費勁找一下, 才能找到高建峰。
然而并沒有, 只用一眼,他就在人群裏看見了他。
高建峰遵循着不緊不慢地一貫原則,從他那節車廂裏最後一個走出來, 月臺上人還沒散去,或許因為站在車門口臺階上,他人又高,所以顯得特別鶴立雞群。
他手裏拎着個不大的拉杆箱,上身是淺藍色半新不舊的T, 下身是米白色短褲,發型依然如故, 身材勁瘦依然如故, 單手插兜的做派也依然如故,唯獨腰杆挺得筆直,在漫不經心之外更多了一種幹脆利落。
是四年軍旅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吧?
令他褪盡少年氣, 成長為一個目光沉穩的男人……
有那麽一刻,夏天凝望着月臺上的人, 恍惚間, 禁不住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他每天人模狗樣,扮作老成世故,游走在所謂專家、商人、政府官員之間, 為着利益奔走,渾身上下應該都充滿了俗辣的銅臭味吧,他想着,還偏過頭輕輕嗅了一下,好在衣服是新換的,只留有淡淡洗衣粉清香……不過要說這一身,那可是他出門前仔仔細細、精挑細選過的。
頭天晚上,夏天就把見面的情景模拟了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緒,高建峰好不容易送上門來,他只需要把控節奏就好,千萬別把人給吓跑了。
傍晚臨出門,他鬼使神差地照了一眼幾乎不怎麽照的鏡子,之後開始越看越不對勁,大禮拜天去火車站接人還穿襯衫,是不是顯得太正經了些?
随後,夏天照了他有生以來最長一次時間的鏡子,衣服是脫了穿、穿了脫,一邊折騰,一邊罵自己真他媽矯情,然而隐約也有點理解,為什麽女生出門約會要提前幾個小時開始準備,其實男人不也是一個熊樣嘛!
直到換了三、四件,他才猛地醒悟過來,這是在幹嘛呢?不就是去接一下高建峰,總不能一見這人,自己就真瘋吧……
最後,他還是穿了開始挑的那件天藍色襯衫,挽起袖口,看上去幹淨清爽就好。
只是沒想到高建峰居然也同樣穿了藍色,這或許,就該叫心有靈犀吧……
胡思亂想的人定在原地,卻不知道他又低估了自己——壓根就用不着自慚形穢。
和高建峰相比,夏天的變化其實更大一些,拜美帝發達且相對不貴的奶制品所賜,他在連續吃了四年奶酪之後,終于攝取到了足夠多供應身體成長的養分,結果就是,他長個了,整個人也變得更結實了。
寬肩細腰不再是某人的專利,夏天現在看上去高大而有存在感,身形骨骼已完全長成了成熟男人該有的模樣。
高建峰一早已看見夏天,只是奇怪這人怎麽像入了定似的。随後他左右顧盼着,一面步履輕快而筆直地走過去,停在了夏天面前。
下一秒,高建峰放下行李箱,展開了雙臂:“好久不見。”
這是要來個擁抱?夏天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繼而就被高建峰給結結實實地抱了一下。
還是……這麽的坦蕩……夏天有些哭笑不得地想。
高建峰積習不改,不光坦蕩,手還依舊很欠,比劃了一下彼此的身高,他挑着眉毛笑起來:“您這是23,還抓緊竄了一竄?”
“謝你吉言啊,”夏天笑着望向他,“我還沒到23。”
“對哈,”高建峰摸着鼻子,“夏總真是好年輕的,傳說中的青年才俊其實指的就是你吧?”
“夏什麽總,”夏天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欠揍?”
真的好想打他一頓,不不,應該說是摟緊了蹂躏一頓,然後呢,最好再抱住啃上一啃。
得虧火車站不是什麽适合引人遐思的地方,兩個人結束見面相擁和臭貧,趕緊迅速離開了擁擠不堪的地界兒。坐上出租車,高建峰一直很專注地盯着窗外看,似乎也在努力地捕捉着家鄉每一處點滴細微的變化。
“這四年多,你一直也沒回來吧?”夏天看着他問。
高建峰點頭:“反正老高不想見我,學校事也挺多的,我連探親假都沒休過。”
“不是都滿足了他的心願,幹嘛還不想見你。”夏天實在弄不明白高克艱到底還想兒子怎麽樣。
高建峰做了個一言難盡的表情:“有陣子他想讓我學他的專業,我倆在電話裏又吵過一架,沒法弄,我覺得他也快到更年期了。”
看來還是期望值太高,總想照着自己的模子打造兒子,再複制出一個高克艱來,可惜高建峰對此全然不感興趣。
已到了晚飯時間,夏天先找了個離家近的餐館,簡單和高建峰吃了頓便飯,之後溜達着走回那棟标志性的高層公寓,上電梯到了26層,打開門,一股窗明幾淨、整潔幹淨的畫風撲面而來。
怎麽弄跟營房宿舍似的?高建峰心想,本來還想着放飛自我,這下他都有點不大好意思了。
但這麽說不太公平,夏天的家可比集體宿舍溫馨多了。米色的沙發,玻璃茶幾上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上面放着幾本醫藥類雜志,窗臺上擺着一排綠植,仔細一看全是仙人掌、仙人球——主人早出晚歸,經常顧不上澆水,只能養點這類好養活的了。
簡言之,整體風格大方素淨,還兼有生活氣息。
兩間卧室是挨着的,門都大敞着,高建峰路過夏天那間時瞥了一眼,裏面擱的是張單人床,而隔壁他要住的這間卻放了張雙人床。
可能是打算以後用吧,高建峰琢磨了一下,這床被自己先占了,好像有點說不大過去。
其實那雙人床是彭浩光的助理采辦的,要說彭總英明一世、身正影不斜,為彰顯富貴不能淫、家裏紅旗永不倒,恨不得把外頭所有沖着他招展的彩旗全拔掉,招的助理一水都是男的。可架不住年方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也有顆粉紅粉紅的八卦心,一邊給夏天張羅公寓,一邊未雨綢缪地跟他介紹,這雙人床從架子到床墊都是美國進口的,睡上去特別舒服,夏總監将來肯定用得上,至于單人床那屋,回頭給親戚朋友上門來住就行了。
哪知道夏天聽完這話,當場就決定把自己發配去“客房”了,還心說該助理估計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一個人在一張大床滾來滾去?那才叫真.寂寞呢!
“你那屋好像比這間小,咱倆換吧。”高建峰建議說。
“不用,你占着這間,我還能讓你多交點租金,”夏天笑笑,“關鍵是這屋有陽臺,方便你抽煙。”
想得還挺周到,高建峰一笑,也就沒再廢話,開始假模假式地收拾起東西來。
箱子打開,夏天瞥一眼,頓時就樂了,東西放的橫七豎八,衣服還是按老規矩完全不疊。其實這人四年來參的是個假軍吧?居然連部隊都沒能改變他混亂的生活習氣?
高建峰當然是成心的,總算不用一板一眼的去歸置了,簡直感覺分外輕松,他掏零零碎碎的東西,又抱出一堆裹成一團的衣服,從裏頭拽出了一本筆記本電腦。
“你還帶了這個,沒颠蕩壞?”夏天問,不過看一眼筆記本的牌子,的确是抗造款。
“沒事,我對它已經很精心了,”高建峰拍拍厚重的電腦,“怎麽說也是吃飯的家夥式。”
說話間,高建峰把東西都拿出來了,然而僅僅是拿出來,之後就明顯不知道該幹嘛了,夏天倚在門邊看着,強忍住上去搭把手的沖動,轉移話題問道:“你怎麽突然退伍了,為什麽?”
高建峰淡淡應道:“有過經歷就行了吧,我也算對得起老高,以後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了。”
關于救災,高建峰從沒和夏天提起過,那時候夏天剛好也在準備論文,每天都忙得腳打後腦勺,彼此通信比平時要少,自然也就不知道高建峰曾受過傷。
這事可能不大禁想,高建峰突然覺得腰那處又開始隐隐做痛,火車上坐得有點久,雖然他後來站起來活動了半天,但久坐或者久站都容易引發不适,他下意識把腰挺直了些,看着那堆東西,微微哂了下:“我還是先洗個澡吧,一身的風塵。”
夏天于是帶他去了衛生間,該準備的早就已經分門別類擺在明面上,毛巾、牙刷等物一應俱全,看得高建峰豎了豎大拇指,“別說以前還有點獨,現在真是越來越會照顧人了。”
關上門,不一會就傳出了嘩嘩的流水聲,夏天坐在客廳發着呆,回味起這一路,原來高建峰真的回來了,還就在他家裏,此刻正在洗澡,這感覺,多少有點奇妙。
等高建峰出浴,夏天已切好一盤水果,一臉淡定地招呼他過來吃。
兩個人并排坐着,高建峰有感于被熱情接待了,于是自覺問起房租的事。
夏天随口說個數目,見高建峰絲毫沒猶豫就應下了,他轉過頭,認真地問:“你有錢嗎?”
高建峰看他一眼,笑嘆了一聲:“夏總監,在過去的四年間,我一直都是個有工資的人。”
夏天慢悠悠點頭:“然而工資并不高,對吧?”
“瞧不起我們,夏總監,你變了,”高建峰指着他笑了會兒,又說,“其實還好,我第二年就算提幹了,工資還行,而且我還有外快。”
夏天眨眨眼:“什麽?”
高建峰:“嗯,是汪洋的公司,他比我先畢業,也先退了,後來跟幾個同學去了深市,攢了個做外貿的皮包公司,有些文件需要人翻譯,他就來找我。我幫他做了一段時間,順手解決了兩個合同糾紛,這麽着就算是入個幹股吧,每季度都能有點分成。”
“還挺有生財之道,汪洋那小子居然南下了,”夏天感慨着,“可不對啊,汪洋學的不就是英語,還用找你來做翻譯?”
高建峰嗯了一聲:“是的,可他英語不靈啊。”
夏天奇道:“我怎麽聽說英語專業的都要考過專八才能拿到學位證,莫非是謠傳?”
“應該不是吧,他專八過了,”高建峰笑了下,“本人代考的。”
夏天正吃西瓜,差點噴出來,合着學霸走到哪裏也還是學霸,依然不忘各種發光發熱。
“你不知道?”高建峰忽然問,“他寫信的時候沒跟你提過去深市?”
夏天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敢情他還真以為自己跟所有人都保持着通信!?
誠然,夏天跟汪洋有過聯系,但僅限于通電話,越洋話費那麽貴,當初要不是為打聽高建峰的地址,夏天可還真有點舍不得花這份錢。
而寫信這種需要在燈下無人時,清空思緒娓娓道來,講述內心感受的私密活兒,又豈是随便對一個人就能幹得出來的!
高建峰見他沒吭氣,索性自問自答說:“汪洋懶得要命,估計忙賺錢後來就沒寫了,回頭可以一塊南下找他,讓他好好接待你。”
夏天沒理會南下這茬,只幽幽說了句:“就跟你這人多勤快似的。”
“我?”高建峰含了一口西瓜,匆忙咽下去,“我不能算懶吧?不是一直和你保持着每周一封信的頻率麽?”
話是這麽說,可那還不是因為我主動找你,不然怕也早斷了聯系,夏天想着,眼神禁不住多了點幽怨氣:“那也是我先寫的。”
“不是呀,”高建峰皺了下眉,“明明是我先寫的。”
這人記憶錯亂了,一個動辄大而化之的家夥,根本就記不住那些細節,不過這點破事夏天也不想去念叨,就是自己主動的怎麽了,喜歡又不犯法,他就喜歡了,橫豎不丢人。
夏天暗自笑笑,轉換了一個話題問:“你之後什麽打算,帶着筆記本,是想找工作做回老本行?”
“不找了。”高建峰搖頭說,“招幾個人是真的,我打算近期注冊個公司。”
頓了下,他又解釋說:“做互聯網,确切的說是做搜索引擎。”
99年的互聯網大體還屬于方興未艾,搜索引擎更是老外一家獨大,國內很多人都還沒開始習慣使用,所以這點子,倒也挺有前瞻性。
“有開公司的啓動資金嗎?”夏天緊接着問。
高建峰點了下頭:“有,忘了和你說沒說過,我大舅舅下海早,一直在南方開發房地産,現在準備往內地轉移。從我上小學起,他就給我建了個留學基金,每年往裏存錢,存着存着就水漲船高了,數目還挺可觀的。他本來想等我上大學就把這筆錢給我,再送我出國去,沒想到後來全亂了,聽說我去當兵,他氣得罵了我有小半年,其實他自己也是從部隊轉業下海的,就是純粹跟老高不對付,老高贊成的事,他就一定要反對。”
夏天聽得側目,随即一拍大腿,“照這麽說,你原來早就屬于無恥的剝削階級,虧大發了,我剛才租金要少了!”
高建峰笑着聳了聳肩:“來不及了,權當支持創業吧,我那點錢注冊招人是沒問題,後續完全不夠用。”說着他掏出煙,用眼神試問夏天能不能抽,“得盡快去融資,展開忽悠了。”
夏天唔了聲,順手把煙灰缸從茶幾下頭拿上來,放到他面前:“所以這麽看,你這四年過得一點都不封閉。”
“本來就不,我們能接觸到的比你想象的多。”高建峰扭過頭,盡量把煙往遠處吐,“我舅每月還會給我寄最新的財經雜志,我其實很跟得上潮流。”
這就是起點不一樣,眼界自然也會不同,高建峰依稀還是那個天之驕子範兒。當年夏天對他說出那番“我借你錢當大學生活費”的話,并非是因為看不起他,不過是覺得他不必過早沾染上世俗功利,不必為生計去勞碌奔波——他自己是已經習慣了,但高建峰的生活,不該那樣。
可他不知道,當時那幾句話起了有多大作用,高建峰從最初的澀然,到沉澱下來思考,最終堅定了思路,明白自己一定要財務獨立,離開家以後,他就再沒管高克艱要過錢,雖然有段時間日子過得挺緊巴,以至于他連煙都戒了,不過很快好起來,他也就故态複萌,再度複吸了。
高建峰抽完一根煙,随手翻開面前的醫藥類雜志,“你呢,為人類健康事業在忙些什麽?”
夏天回答:“正打算立項做一款生物制劑,重組人促卵泡激素。”
高建峰側頭:“哦,那……是什麽?”
夏天一笑:“簡單說,就是促排卵,可以用于治療不孕不育。”
一個23歲還沒到的年輕男子,眼下連自己媳婦都不知身在何處,居然已經為解決別人的生育問題而努力攻堅了,這得有多麽高尚的情操啊!高建峰的敬佩長達有五秒,“挺酷的,應該能成功吧?”
“照着規劃好的方向發展,”夏天沉吟着說,“盡量努力,希望會吧。”
高建峰不覺暗挑大指,假裝環顧左右一圈,他問:“那将來,你家裏會不會挂上好幾面錦旗?”
“什麽?”夏天不解。
“比如寫着,感謝送子觀音夏天、夏總監這一類。”高建峰促狹地笑着說。
夏總監瞪着他,半晌沒繃住也笑了,感覺自己真的好想打他,哦不,是好想親他一口。
然而高建峰在此時站起了身,“十一點了,觀音也早點睡,我現在作息還沒調過來,到點就困,跟小高似的。今兒晚飯謝謝款待,下周哪天晚上有空,我請觀音吃飯。”
兩個人互道了晚安,高建峰關上門,爬上了床。其實他一點都不困,只是腰不舒服坐大不住了,躺下去沒一會兒,他又改換成趴着的姿勢,反手伸到後頭,自己一下下按着腰上酸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