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由于葉離恨的新傷舊傷,舟車勞頓顯然并不适合,而白錦書四人前來如今居住地的一路,兩大高手能确定無人跟蹤,加之這一回,他們也沒有用招搖的馬車,事後不易被人追查到線索,所以,基本能确保在此處會很安全。白錦書在和江城商量後一致決定,暫時就在這個地方修整,順便專注于如何從被他們俘虜的神秘殺手那裏得到關于此次針對白錦書刺殺行動的真相。

當然,白錦書關注的,除了他們扣押的殺手之外,還有葉離恨。

那天忽然對白錦書作色的葉離恨之後再見白錦書,俨然一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模樣,對他态度如常,那種就葉離恨來說并不輕易給別人的親近,看不到一絲還在不高興的端倪。

一方面來說,白錦書很高興葉離恨能不再生自己的氣,但另一方面,葉離恨處理兩人沖突的方式讓也白錦書有一種沒着沒落的感覺。他想為自己的态度道歉,也想讓對方意識到自己一意孤行,莽撞冒險的錯誤,但葉離恨的若無其事讓這個話題怎麽也沒有辦法再次被自然提及。因為,白錦書總是不忍心在葉離恨心情不錯的時候提這話題引起對方不快。而最近,面對白錦書的時候,葉離恨通常頗為高興,臉上随時挂着淺淺的笑意,從一開始就愛逗對方笑的人只能盡量守護這個笑容,不貿貿然說掃興的事。

在葉離恨的問題上,白錦書裹足不前的同時,審問被俘殺手的工作也進展不佳。終究無法使出太多手段的江城、白錦書他們沒有辦法撬開殺手的嘴。整整兩天的徒勞無功之後,大家只能暫時告一段落,再作他法。

變故發生在第三天的上午。

由于暫居這荒郊野外的四人中既有傷員,又有嬌貴的女孩子,單靠打獵來自給自足顯然不切實際。為了确保不暴露這個據點,四人中只由白錦書和江城輪流去鎮上購買補給品。這天江城外出采辦,留下白錦書三人。由于白錦書要替葉離恨換藥,林靈回避在別的房間,只留下白錦書和葉離恨兩人。

這幾天白錦書替葉離恨換藥已經相當輕車熟路,這時候一邊纏繃帶一邊随口取笑:“你這身上的傷如果到時候消不掉疤痕,以後你的娘子該有多心疼。”

葉離恨略一思索後問:“你身上有傷疤嗎?”

白錦書也沒多想:“像我這樣的江湖中人,自然滿身都是可以用來當做炫耀資本的傷疤。”

“那你這輩子就別成家了,不然害你娘子沒完沒了心疼多不好。”

面對葉離恨總是精準迅速的還擊,白錦書忍不住笑:“我這樣的粗犷大男人有什麽好讓人心疼的,你看你這姑娘家都比不上的肌膚,留下疤那才叫可惜。”

葉離恨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忽然阻止白錦書替他包紮的動作。他從懷裏取出一個藥瓶:“幫我把這個藥塗了再包紮。”

“這是什麽藥?”白錦書好奇問。

“這是生肌去疤的藥。”

“那你怎麽不早用?”

“據說這個藥又癢又疼的,我本來不想受這罪。”

白錦書聽着這嬌氣的說辭,一邊小心撒上藥粉,一邊笑道,“現在你不怕疼不怕癢了?”話未說完,他的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是啊,為什麽現在葉離恨忽然不怕疼不怕癢了?

手上包紮的動作有一刻停頓了下來,白錦書覺得自己看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卻一時間想不明白。

就在這時,可疑的動靜聲從隔壁的房間傳來。隔壁正是關押他們俘虜的地方,意識到有外人潛入的白錦書卻沒能第一時間前往查看,上一次縱火的事件讓他生怕這回又是調虎離山的計謀,不敢輕易離開葉離恨的身邊。

只躊躇了那麽片刻,便聽到隔壁房間兩個人離去的聲音,接着,林靈的聲音傳來——

“不許逃!”

聽見林靈追出去的聲音,白錦書只能趕緊跟上。他在又小心确認的确沒有留在附近後追了出去。

應該說,白錦書已經盡量不耽擱,可一剎那的時間也已足夠敵人逃出去很遠。武功不行輕功卻不錯的林靈追上了對方,但她只顧着追人,身形破綻完全暴露在對方眼前,逃跑的兩人無意多做停留,正頭也不回向後揮劍,大概也根本沒想得手,只是希望擊退林靈,結果,林靈來不及收勢,身體徑直往對方的劍尖上沖去。

白錦書出來得急,加上為葉離恨換藥的時候也不可能随身帶劍,身上一時找不到武器,情急之下,随手掏出懷裏葉離恨贈送的玉屏簫,注滿內力當暗器扔出去蕩開差點刺中林靈的劍。

大難不死的林靈驚出一身冷汗,一時不敢繼續追上去,白錦書怕自己追得太遠真中調虎離山之計,也便放過了來救俘虜的人和原本的俘虜。眼見兩個敵人逃離,白錦書還來不及思索這個地方怎麽會暴露,首先注意到的是,葉離恨送他的那支玉屏簫被反彈掉入了旁邊的湖中。

雖說情況緊急,但好歹是葉離恨的贈禮,加之轉頭就發現葉離恨跟在身後目睹整個過程,不免有些心虛愧疚。“剛才太危險,我手上也沒有其他東西能用,抱歉,你送我的簫掉湖裏了。”

葉離恨神情自然,并不介意地搖了搖頭:“如果是我也會那麽做,自然是人命遠比一管簫重要。”

看得出葉離恨的确沒有責怪之意,白錦書放下心來。

這時,林靈從遠處神情恍惚地走了回來。

“師哥,我剛才差點死了。”

從來沒有遭遇過危險的人此刻臉色蒼白,明顯被吓壞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為此,白錦書躊躇了一下。葉離恨的傷還沒能完成換藥,可這會兒林靈明顯更需要人安慰。正思索着怎麽和葉離恨說,身後的傷患已經淡淡開口:“你去陪你師妹吧,我的傷并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葉離恨通常沒有那麽通情達理,但他從來不會虛僞做作,既然那麽說,自然那麽認為。白錦書回首點頭交代,“你等我。”說着,上前領失魂落魄的師妹往屋子裏走。

看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師妹終究是從未真正與人對敵過,平日同師兄們對招,師兄們不明讓着也不至于使些殺招。盡管就今天的情況來說,對方并無殺意,但林靈的确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平日小姑娘的好強在這時全部變成了害怕的委屈和依賴。兩人走進房間,林靈一轉身,直接将身體往白錦書懷裏投去。

林靈還小的時候,白錦書和對方的确頗為親密,只是,如今林靈已經出落成大姑娘,這番舉動就顯得過于親昵了,白錦書一邊安撫地輕拍對方後背,一邊盡量不着痕跡地稍稍推開懷裏的人。

然而,完全不知避諱的林靈也完全不知白錦書的用心,這時候一個勁黏上來。

“師哥,還好有你,還好你救了我。”她把臉埋在白錦書的肩上說道。

被纏得緊的人只能無奈地笑了笑:“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那麽喜歡撒嬌,也不怕你師哥笑話你?”

林靈一個勁搖頭:“我不怕師哥笑話我,只怕師哥不在我身邊。”

“這話說的,你師哥總不能陪你一輩子吧。”

林靈頓了一下,随即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道:“我就想師哥陪着我一輩子。”

林靈雖說得輕,白錦書卻聽得分明。行走江湖好幾年,白錦書遇到過不少魅力不凡的江湖女子,其中不乏敢愛敢恨、熱情主動的,白錦書自問并不風流,絕非來者不拒,但期間也有過幾段露水情緣,算是歡迎女兒情長的故事。然而,眼下在察覺到林靈的情意後,他卻是避之唯恐不及。

先不論林靈是否他的師妹,白錦書對林靈完全沒有兒女之情,也不希望對方留存一絲終将成空的念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白錦書輕輕推開林靈。

“靈兒,你将來會成親嫁人,師哥不可能陪你一輩子,你也不會需要師哥陪你一輩子。”

“我需要!”林靈急切強調,好不容易忍住哭的眼睛重新泛起淚光,“只要,”她紅着臉說道,“只要,我嫁給師哥,師哥自然就能陪我一輩子。”

“靈兒,你有兩個哥哥吧?”

“是啊?”林靈不解于白錦書飛來一筆的問題,她疑惑擡頭望去。

白錦書繼續問:“你會想要嫁給你的哥哥嗎?”

“當然不會!”林靈反應過來白錦書在說什麽,急急辯解道,“可你又不是我的哥哥!”

白錦書嘆了口氣:“可是,靈兒,我把你當作我的妹妹。”

“我也不是你的妹妹!”

對了對方好,白錦書狠下心冷淡道:“你不願做我妹妹的心情我能理解,同樣道理,你能理解我不願做你夫婿的心情嗎?”

林靈被問得怔住。

白錦書再次嘆氣:“靈兒,你只是從小在山上長大,和我親近産生錯覺,當你以後結交更多少年俊傑,你會知道兩情相悅有多幸福。”

林靈又一副快要哭的模樣,然而,白錦書只作不見,這時候心軟只會更亂了對方心緒,他索性轉身往門外走去。

“靈兒,你好好想想你師哥的話,你會想通的。”說着,他出門關上房門。

走出房間後,白錦書并沒有離開。他悄聲繞到走廊的轉角密切關注房間裏的情況。

就白錦書對小師妹的了解,這番拒絕之後,林靈自然不會若無其事留下,她一定會不告而別。白錦書對于這一發展的可能已經慎重思考過。不管幕後要殺死白錦書的敵人究竟是什麽人,他們又有什麽目的,林靈肯定不在他們的目标範圍內,所以說,林靈此刻離開白錦書身邊,對她只會更加安全。當然,為了以防萬一,免得敵人把林靈當成牽制他們的人質,白錦書至少要确保在林靈離開的時候沒有人跟蹤她。這個時候,他暗暗守在走廊,等着林靈現身。

不出白錦書所料,不多片刻,就見林靈帶着自己行李走出房間。主要确保林靈不被跟蹤的白錦書自己尾随得很遠,在确認的确沒人跟着林靈後,他迅速折返。

畢竟從之前的襲擊看來,葉離恨很可能已經更在白錦書的排名之前,被隐藏的敵人視為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返回荒宅後,白錦書第一時間便來到葉離恨的房間。

結果,他沒有在房間見到葉離恨。

白錦書心中一驚,不敢設想自己離開的短暫片刻發生了什麽,卻又一時想不清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他慌忙走出房間,無頭蒼蠅一樣在宅子裏到處胡亂找人。

幸運的是,他很快見到了渾身濕透的葉離恨從外面走進來的身影。

“發生什麽事了?”白錦書趕緊迎上前去。

面對被急切語氣道出的這一問題,葉離恨僅僅輕描淡寫地搖了下頭:“沒事。”

“你家沒事就把自己弄一身濕?”白錦書微微不快地問。想他剛才有多擔心緊張,卻只換來葉離恨敷衍的一句“沒事”。

白錦書有些沖的語氣讓葉離恨擡頭看了前者一眼,最終,他好聲好氣地解釋:“我只是下了趟湖。”

“你下湖做什麽?”白錦書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數落。葉離恨的外傷還沒完全愈合,照理不能碰水,而他又受有內傷,今年入秋得早,天也涼得快,在水裏受寒就不好了。想到這裏,白錦書忽然意識到對方眼下穿着那麽一身滴水的衣服,一定很冷,也就來不及就對方的任性行為再多責備:“先跟我進來,快把衣服換了,再讓我檢查一下傷口。”

來到屋裏,白錦書勞心勞力地幫忙翻找比較厚的幹淨衣服,一旁的葉離恨總算識趣,不待交代便自覺乖乖把濕衣服脫了下來。說起來大家都是男人,白錦書自認為沒有必要避忌,在這之前他也不是沒有說扒就扒了對方的衣服檢查傷口或者換藥什麽的,但此刻,眼見對方脫下外衣後,汗衫近乎透明的全部貼合在身上的模樣,只看了一眼他便飛快背轉身去。

“先擦幹了再換衣服。”聽着自己用略顯幹澀的聲音說,身後換衣的窸窣聲傳來,他下意識舔了下嘴唇。

過了片刻,“好了。”葉離恨道。

白錦書轉回身來,目光下意識避開其實已經衣冠端正的人,随即,注意到桌面的濕衣服之上,赫然擱着一管簫。

那正是之前被白錦書弄丢到湖裏的,葉離恨曾贈送給白錦書的玉屏簫。

在好半晌的怔仲之後,白錦書失神脫口:“你是去撈這支簫了?”

葉離恨神情不變地點頭:“還給你。”

“……為什麽……”

“對你來說,這簫的确并不珍貴,但對我來說,這簫很重要。”葉離恨平靜地說。

其實,他不需要進行任何說明。這也不是需要他回答的問題。白錦書僅僅是在自問,當在桌上看到那管玉屏簫的時候,白錦書便已足夠清楚了解到一切,體會到一切。這是超乎他想象的事實,卻在察覺時又覺得發生得如此理所當然。

——不。這并不在理,更不當然!

白錦書從晃神中猛地清醒。

并非白錦書對男風有歧視偏見,只是,有些事情判若分明。

沒錯,白錦書能感覺到,自己的确對葉離恨頗為喜愛,仿佛有前世的緣分讓他不自覺心生親近之意,但他也喜愛自己的小侄子,這種感情絕非男女之情,自然也不可能發生在男男之間。現在葉離恨年紀還小,所以白錦書忍不住心懷憐惜疼愛之意,可等葉離恨長大長高,成熟到展現出男子氣概,屆時或許白錦書會希望與對方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可他始終很難想象對一個男人相憐相愛的情意。而更重要的是,葉離恨現在年紀還小,依舊懵懵懂懂,沒有體會過男歡女愛,不懂女孩子的動人之處,等他長大成人,想法自然也會改變。

因此,在今天,他和葉離恨之間,什麽都不應該存在。

白錦書作出決定,并想要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然而,在拒絕林靈的時候,他可以不假思索選擇最決絕有效的說辭,在面對葉離恨之際,他卻連一個字都找不到。

相對不知從何說起的白錦書,葉離恨倒是神情自然自如,在顯然看出白錦書态度的情況下,一臉平靜鎮定地開口:“你不用為難,就像當初你救我時——救我是你的事,不救是我的事,這一回同樣。你回應我,那便有你的事,你不回應我,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你也無需多言。”

還沒找到的臺詞就已經先被葉離恨給堵了回去,白錦書一時不能言語。

葉離恨拿起桌上的簫:“現在你還願意留下我的贈禮嗎?”

白錦書根本無法拒絕,他伸手接過,低聲聲明,“朋友相贈的禮物我會珍惜的。”這試圖澄清立場的說辭他說的小心而充滿擔憂,唯恐說重惹對方傷心。

葉離恨輕描淡寫轉移話題:“我的繃帶都濕了,之前換好藥的也需要重新包紮。”

白錦書這才反應過來,“傷口要保持幹燥,趕緊,讓我快把繃帶拆了。”說着他走近,再熟悉不過地直接伸手去解對方的衣服,不過,手指才觸碰到葉離恨的衣襟,他的動作便猛地頓住。之前因為葉離恨外傷都靠近肩部,自己動手會牽動傷口,所以一直由白錦書自說自話地代勞寬衣。在今天葉離恨的這番剖白之後,白錦書頓覺這麽做似乎略有不妥。

……而最讓他心驚的是,當他低頭望向對方微微敞開的領口,竟一時心生绮念。

葉離恨并不知白錦書所思,不見他動作,只當他有所顧忌:“你不願幫忙就算了,你先出去,我自己也能行。”

在暗字咒罵一番自己喪心病狂之後,白錦書穩住心神,“我只是想起繃帶不夠了,我回房間去拿,你拆了濕繃帶等我。”說着,他匆匆離開葉離恨的房間。

來到室外,白錦書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就在今天一天之內,其實也算有過不少被姑娘主動投懷送抱機會的白錦書卻遭遇到兩個最意想不到之人的表白。要解決林靈那點小心思很簡單,可面對葉離恨,白錦書無端感受到無盡的壓力。直到這一刻,他都不确定自己這算是明确回絕了對方還是把希望留給了對方。

仔細想來,林靈遭到拒絕後選擇離開着實讓白錦書松了一口氣,他樂于用時間和距離來解決他們師兄妹之間的問題。然而,與之截然相反的是,他清楚以葉離恨的個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選擇離開,卻偏偏正是這一認知,讓白錦書尤為放心。這讓他不得不意識到,與葉離恨的別離,比之離別家人,離別師門,離別江湖上結交的朋友,似乎都還要更加不易。

“你究竟,于我……”

未盡的迷茫,門前的踟蹰。

白錦書不知道被眼前這道門隔着的自己與葉離恨,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是怎樣的牽絆,這牽絆又會被怎樣的劍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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