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日景（02）

“桑酒，顧桑酒！”有人在大聲地喊他的名字。

顧桑酒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致全然變了，他擡起手湊近眼前看了看，是屬于青年人才有的修長幹淨的手。他一下子坐了起來，尚且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正置身于一間布置得頗有西洋風格的大廳裏，頭頂是新式的水晶燈，他坐在洋布沙發上，面前的玻璃茶幾上擺滿了瓜果點心，他手裏還拿着一個只酒杯，正是那個只碧玉夜光杯。

他身側坐着兩個身材火辣、，長相妖豔的女人，她們都穿着高開叉的旗袍，白花花的大腿露出來，那場面，怎麽看都分外香豔。

剛剛喊他的，是個穿着軍裝的男人，他眉宇深沉，站得的筆挺，腰間別着一把槍。

盡管這樣的畫面，他已經反反複複地看過了很多很多次，可是再一次身臨其境，顧桑酒還是會恍惚。

他就是那個白發老人，在這個大雪紛飛的雪夜，抱着一盆結了花苞的昙花，到雜貨鋪裏，買了這“‘一日景”’。

所謂一日景，便是這漫長人生中，某一天的風景。

算起來，他顧桑酒這一生，經歷過幾次大起大落，可是至今讓他念念不忘的地，卻是這一天。

“有好事，剛剛張司令打電話來，說是要同我們合作，一起攻下葉城，到時候我們的地盤，可就不只是這一個小小的浦縣了。”宋思遠說這話的時候，眉目裏意氣風發，眼底是怎麽藏都藏不住的野心勃勃。

“是好事！”顧桑酒推開身邊的兩個女人，他站起來，大步走向宋思遠，“咱們兄弟，總算是要揚眉吐氣了。”

顧桑酒和宋思遠，打從穿開裆褲時，就是好兄弟。那時候是軍閥混戰時期，到處兵荒馬亂的，今天這村還是張司令的，到了明天，可能就變成了樓司令的。

顧桑酒八歲那一年，他們村子裏幾乎所有住的那個村子，整個村子的人都被殺了，因為在村子裏發現了古墓，為了争奪古墓裏的金銀財寶，好幾夥人盯上了這個村子。

顧桑酒和宋思遠僥幸沒死，他們躲在草窩裏，看着那些人殺紅了眼，他的家人都死在了槍炮下。

兩個孩子趁亂逃跑了，雖然艱難，但好在都活下來了。再後來顧桑酒混進了一個小軍閥的隊伍裏，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法子，沒過幾年，顧桑酒就除掉了小軍閥的頭頭，自己取而代之。

這幾年下來，顧桑酒和宋思遠，也算是混出了個人樣兒來。

如今他們占着一個縣，正記挂着拿下一座城。

和宋思遠一起進了書房，好好地的合計了一下攻城計劃，顧桑酒想，那時候他們真年輕，不怕流血不怕流淚，刀尖上過日子，卻還是過得逍遙自在的。

宋思遠走了之後，顧桑酒一個人在書房了站了很久。他想過，如果他能在做點什麽，那就好了，那樣或許他就能改變很多事。但他什麽都做不了，他是老了的顧桑酒，他買來的這一日風景，只不過是讓他身臨其境地的将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再走一遭。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回到這一天，試圖改變未來，卻根本做不到。他後來問過老板娘，當時老板娘是這麽回答他的：，“因為你只是一個旁觀者，并不是參與者。你的确是回到了那一天，但那是客觀存在的一天，就像反複看一段錄像，你能做的，只是好好看一看。”

是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看一看。

他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三天後，宋思遠背叛了他，他背地裏和張司令勾結，于是在一夕之間，原本擁有的這些豪宅金銀，統統都不是他的了。

那後來他也東山再起過，也手刃仇敵過，也快意恩仇、肆意放浪過，這漫長人生，可供他反複咀嚼的日子，多到數不清。

他之所以會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今天，是因為這一天，他遇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顧司令，車已經備好了，可以出發了！”敲門聲傳了過來，說話的是他的副官。

顧桑酒拿起軍帽戴在頭上，年輕時候的顧桑酒，眉宇間英姿勃發，一身軍裝穿上身，也算得上是俊俏的美男子。

他出了門，上了車，那時候的汽車是身份的象征。

汽車緩緩地朝前開，他已經開始緊張起來，很奇怪，他現在明明已經是個白發老者，不過是披了這一身年輕皮囊，卻仿佛連心都變得年輕了。

總有一些人，是無論見多少次，都會怦然心動的。

他有點緊張，手心裏捂拽出了一把熱汗，汽車拐過了一個彎，他将頭視線探出窗外。

他期待着要見到的人，終于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裏。

蒼白色的日光下，似乎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唯有那個人是帶着顏色的，她手裏抱着一盆昙花，穿着天青色的女校校服，一頭長長的發，編成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

她不經意地擡起頭朝他看了一眼。

于是他的生命中，這最為普通的一天，成為了後來，他念念不肯忘，一遍又一遍重播倒帶的‘一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