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醾倒,只比寒梅無好枝。”
将手中的錦冊打開來,宋映輝看到面容秀美的女子肖像下的這句詩,才終于明白過來為何人們總是用“香消玉殒”來形容佳人已逝。
近來服侍在昱央宮裏的人總是小心翼翼的,就連走路都要将步子放得輕之又輕,所以哪怕是沉浸在悲傷裏的宋映輝,也能察覺出幾分異樣來。今日在流淵閣中伺候着的是桃雀,她這幾日一直跟在宋映輝的身邊,話很少,生怕自己吵到宋映輝一樣。宋映輝每次聽到桃雀輕輕柔柔地放緩了聲音跟他說話,心裏就又蒙上一層塵,卻隐隐又有暖意湧動,也許是因為桃雀可能是在為他擔憂着吧,就像昱央宮裏的其他人一樣。
接連逝去了兩個人,氣氛壓抑得讓人既心慌又措手不及。先傳來的是吳盛德的死訊,宋映輝只聽說是暴斃而亡,再追問幾句,任誰都不敢和他說什麽,全然是諱莫高深的。
吳盛德這個人,宋映輝對他不怎麽喜歡,雖然他在宋映輝身邊也有一會兒了,但除了滿身的肥肉和聒噪的聲音,宋映輝也記不得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乍一聽吳盛德暴斃的消息,宋映輝呆着一張臉,心裏什麽感覺也沒有,一切依舊,只是到隔天早上沒瞧見吳盛德扭着臃腫的身子啰啰嗦嗦地打擾他練拳的時候,才突然感覺到他不在了。
吳盛德的位置空了下來,宮人們不僅沒有哀傷的意思,反而透着一股喜氣,因為沒有半天的功夫,這個位置就交到了張福海的手上,幾乎所有宮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霎時間還輕快了不少似的。
除去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的宋映輝,只有張福海悶悶不樂、無精打采的。雖然張福海一直沒有什麽表情,像是冰雕的人似的,哪裏能看出他有什麽喜怒哀樂呢。但宋映輝也不是第一天看張福海這張無表情的臉了,張福海最初跟在宋映輝身邊的時候只有十五歲而已,那個年紀的孩子再是怎麽沉穩、波瀾不驚,也不像如今似的。宋映輝有時候會想,小福子雖然以前就是個不愛笑的人,但在這宮裏他都不會笑了,這究竟要去怪誰呢。
想來想去,宋映輝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的話,張福海說不定就不會進宮了,不進宮的話,他或許也能夠有開懷大笑的一天吧。所以,張福海對宋映輝的每一分關懷和照顧都會讓宋映輝的愧疚更深一層,宋映輝只能用他的方法盡力去回報。其實宋映輝并不知道張福海究竟為什麽對他好,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昱央宮裏的人都會對他好,生在皇家的人好像天生就知道不能随便去相信別人一般,可宋映輝覺得能感受到的溫暖并不是騙人的。
張福海上任的時候,宋映輝按照慣例要賞他一棟宅子,本來是想把宅子定在朝武門外的,不過張福海婉拒了。宋映輝雖然不曉得張福海是出于什麽思量才拒絕的,不過他相信張福海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的,幹脆就把宅子折成了金銀,交由張福海自己去置辦了。
後來,稍稍有些放不下心來的宋映輝叫桃雀偷偷去打聽,說是張福海買了一處很偏僻的宅子,也沒有買很多供他使喚的人,一切都很簡單。
然而,張福海親自跟宋映輝解釋其中的緣由,已是那之後很久了,張福海從擢升之後不久就告病在家,替他服侍宋映輝的人是桃雀。
因為能感受到張福海的低沉,所以宋映輝明白他絕對不是因為身體不适才告假。
太皇太後說要給宋映輝挑皇後,也是雷厲風行,第二日捧着小冊子的尹沉嬰就上門來了,還記得尹沉嬰第一次來給宋映輝送名冊的時候,正好遇上賀穩,兩個人滿是尖銳,宋映輝和賀穩也有些矛盾發生。冊子還是那本冊子,裏面的女子還是那些女子,只不過這次很是平靜,這麽看來鬧鬧騰騰的上次倒是無趣了。
宋映輝随手翻着冊子,覺得無論是哪個都是一樣的,想起上次自己賭氣逼着賀穩為自己挑皇後的事情,好像是那麽久那麽久之前的事情,但賀穩的話他還記得清楚,所以也慎重考慮着,至少選個自己能好好對待的女子。
雖然心裏知道随意不得,但宋映輝對着各有千秋的女子小像提不起一絲的興趣來,隐隐還覺得煩躁。嘆着氣跟張福海抱怨,宋映輝本以為張福海一定會像往常一樣安慰他,好讓他快點靜下心來,只是……
也許張福海真的是不對勁吧,宋映輝記得張福海只是突然跟他說了一句:“陛下,這世上是有不得不做的事的。”,微微沙啞着的嗓音一瞬間讓宋映輝以為他就快要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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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玲嫣,桑靈城裏赫赫有名的淩波小姐,不僅出身名門喻家,更是稱得上才貌雙全這四個字。尹沉嬰送來的冊子裏,喻玲嫣絕對算得上排在前幾位的。為她畫像的人筆法精妙,将穿着青色裙衫的淩波小姐勾勒得如同水畔的仙子一般,脫俗惹眼。
宋映輝将冊子翻了一個來回,雖然各家的女兒從一本小小的畫冊便開始争奇鬥豔,但在宋映輝看來她們卻沒有哪裏是不一樣的,況且這冊子裏說的畫的不知與本人要相差到哪裏去,不值得深入思量。這喻玲嫣就算是再怎麽有名在外,宋映輝也從沒聽說過她,只是她青色的衣衫瞧着與別人是那麽不同,這樣寡淡的顏色宋映輝只知道皇姐愛穿,如今看着倒有幾分親切。
能讓自己好好對待的女子,究竟會是怎樣的人呢?宋映輝一只手撐在臉側,低頭看着喻玲嫣的小像,卻實在是想象不出什麽來,而且宋映輝從小跟懷山長公主一起長大,心裏對任何女子都沒有半分輕看,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對她們不好呢。如果是要自己以情相待的話,宋映輝更想不出什麽樣的女子才叫自己心動,他所認識的女子都太不尋常了,且不提上一輩的人物,但是懷山長公主一個人,整個大昭恐怕也沒人能與之相比,可憐再怎麽閉月羞花的姑娘在宋映輝眼中也只能是庸脂俗粉,怎麽會讓人心動。
這一冊的姑娘沒有什麽不同,宋映輝覺得既然這喻玲嫣是個完美的人物,又不見得一定是皇祖母和尹沉嬰那一派的,為什麽不選她做皇後呢?倘若與這其中的佼佼者都不能傾心的話,自己大概也是喜歡不來別人的。
用朱筆将喻玲嫣的名字勾了出來,宋映輝叫張福海送去給太皇太後,張福海接過冊子揣進懷裏。
只要确定了人選,宋映輝就只要靜靜等待着別人把大婚的事情操辦好,就像平時偶爾去上朝那樣,人在即可。事情本來應該是這麽簡單的,可宋映輝白日裏剛剛選中了喻玲嫣,晚上就有消息傳來說喻家的小姐不好了,不知是什麽病來得急,本來宋映輝也沒将她放在心上,這消息聽了便是過了。等到第二日再聽說這位淩波小姐的時候,她人卻已經不在了。
又是暴斃。
這消息是尹沉嬰親自來告訴宋映輝的,他又是一早便到昱央宮來了,手裏還拿着另一本小冊子。
“聽人說陛下近來本就為了吳公公的事情傷心,現在又多了一個喻姑娘。”尹沉嬰臉上還是笑臉:“陛下可切莫為了旁人累着了自己。”
“世事無常,朕只是這麽覺得而已。”
“陛下自然能分得清輕重,不過我這既是做臣子的,又是做舅父的,難免要替陛下擔心上一些。而且這張公公又告假不在陛下’身邊,實在是讓人放心不下啊。”
“不勞您……”宋映輝總是弄不懂尹沉嬰話裏話外的意思,所以不想再把話往長了說。
“我剛才在路上遇到賀家那孩子了。”
“賀夫子,他……”宋映輝微微一偏頭,本來想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他可記得這兩個人之間關系很是不好的樣子。不過看着尹沉嬰笑眯眯的樣子,又把話壓了下去,改問說:“你們……是在哪裏遇上的?”
“哎呀,路上就是路上,還有什麽哪裏。我們都是朝昱央宮來的,也不知他現在到了還是……”尹沉嬰停頓了一下,就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掩着嘴笑說:“我真是多嘴多舌,賀穩的事情,陛下比我知道的可要多多了。”
宋映輝有點心虛,他已有兩日沒有見過賀穩了,前日賀穩說是有事情要去出城一趟,昨日是宋映輝讓人傳話過去,說他要仔細斟酌一下擇後之事,叫賀穩先不要來了。雖然話是這麽說的,但宋映輝只是不想見到賀穩。說來,自那日在環星閣之後,兩人本是應該更加親近才是,可不知道為什麽,宋映輝覺得只要看見賀穩的身影他的心裏就像一團亂麻在揉來揉去,既覺得煩躁,又空虛得吓人;如果對上賀穩的眼睛,宋映輝更是大腦都一片空白,什麽都做不了了。
這很奇怪,宋映輝不想這樣見到賀穩,所以才叫他不要來了。可真的見不到的時候,反而覺得無論是煩躁還是空虛,都比見不到要好。
“賀夫子給尹相做過學生,這麽說像是在取笑朕了。”
“怎麽會呢,做老師如何能比過做學生的呢。”尹沉嬰突然伸手在宋映輝耳邊拂了一下:“啊,這裏亂了。”
宋映輝向後一閃身,但尹沉嬰的手還是在他臉邊擦過。宋映輝慌忙用手捂住那邊的臉,警惕地看着尹沉嬰。
“眼神真兇啊,舅父只是看你頭發亂了而已,陛下要注意儀容得體。”尹沉嬰笑得意味深長,一副充滿了樂趣的樣子:“不過只是頭發亂了也不要緊呢,陛下你說,哪裏亂了才最……”
“真是為老不尊。”
宋映輝正不知道該拿尹沉嬰怎麽辦,門外就有人接上了這樣一句話。敢跟尹沉嬰這麽說話的,只有賀穩,聽見他的聲音,宋映輝卻突然更加慌亂起來了。馬上就想見他,但又不想轉過頭去,可是還是想見他。宋映輝呆愣着盯着對面的尹沉嬰,直到對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卻還是在猶豫着。
“賀大人不要這麽大火氣嘛,老夫倒是不要緊,只是別吓到陛下了。”尹沉嬰先跟賀穩說起話來。
“丞相大人原來還知道。”賀穩遇上尹沉嬰的時候總是比平日裏要暴躁很多。
“唉,老夫留着這裏恐怕又要讨人不高興喽。陛下還是交給賀大人吧。”
賀穩滿臉都是不高興,他走到宋映輝旁邊,對着尹沉嬰說:“丞相慢走。”
“這就急着趕人了,老夫還有話要跟陛下說呢。”尹沉嬰也全然不生氣,他把拿在自己手裏的冊子往低着頭的宋映輝面前一遞,說道:“陛下可千萬再傷神了,既然那喻玲嫣沒有這個福分,陛下就再另外尋個人便是了。”
宋映輝也不能裝作沒聽到,只得接過冊子。尹沉嬰扔下冊子笑呵呵地走了,宋映輝擡起頭來叫了賀穩一聲“夫子”,有點僵硬。手裏的冊子顏色亮得紮眼,宋映輝突然很不想讓賀穩看見這個冊子,就把手背回身後。
這個小動作當然沒逃過賀穩的眼睛,不過賀穩也沒多問什麽,他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陛下今日可還有心情讀書?”
“有!有的!”
宋映輝猜也許賀穩有些在意他昨天的借口,可是他已經不想再見不到夫子了,所以連忙伸出手來拉住賀穩的袖子,很大聲地回答他,心裏也不糾結那麽多。
賀穩看了看宋映輝急急拉住自己的手,又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嘆得宋映輝緊張兮兮的,不過賀穩又說道:“今日臣想帶陛下認些花草,咱們往禦花園去可好?”
“好!”宋映輝立刻答道,只要別和夫子分開,做什麽都行。
雖然天氣漸漸熱起來了讓人覺得有些讨厭,但花卻開得很美。禦花園裏面布置得講究,或精致或大氣,總是讓人心曠神怡,宋映輝和賀穩并肩走在回廊中。賀穩說他今天要教宋映輝認花草,可也不見他多看幾眼庭中正繁盛的花朵,他就只是漫無目的走來走去。宋映輝走在賀穩的身邊,心裏又變得亂七八糟,也不敢和賀穩搭話,只能到處東張西望的。
“淩霄開得真燦爛呢。”宋映輝指了指遠處開滿了紅豔豔的花朵,對賀穩說。
“嗯,生機勃勃。”
“嗯……”
“你有話要對我說?”賀穩停下腳步,側過身來看着宋映輝。
“那夫子沒有話要對我說?”宋映輝猶豫了一下,反問道。
賀穩聽了這話,盯着宋映輝看了很久。本就渾身不自在的宋映輝被看得臉頰都發燙,他輕聲喚到:“夫子……”
“你好像長高了些。”賀穩說完,反而更認真地看着宋映輝:“但你總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眼眶在泛紅。”
宋映輝小聲問道:“這是沒出息?”
賀穩想了想,回答說:“我并不這麽覺得。”
“可除了皇姐之外,我從未見過別人哭,更何況皇姐是女子……”宋映輝話說完才想起來,他曾經見過四皇叔哭泣的樣子,只不過四皇叔一點眼淚都沒有流。可四皇叔九泉之下應該不想被別人知道這件事吧,所以宋映輝沒有告訴賀穩。
“你覺得哭泣的男子是懦弱?”賀穩歪着頭問,居然輕輕笑着。
“啊……是這樣……”看見賀穩笑着,宋映輝就什麽都忘記了,回答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夫子之前有這樣好看嗎?宋映輝想不起來自己初次見到的賀穩是什麽模樣,他的眼睛裏已經容不下別的什麽了,只剩下輕輕笑着的賀穩。
“你都為些什麽而哭?”
“覺得難過,覺得自己什麽也做不到。”宋映輝看着賀穩的眼睛,回答道。
“有同情心,還有羞恥心,這怎麽能算是懦弱呢。”
“夫子總是說些好聽的話,可別人都不這麽想……”
“嗯,或許他們都不這麽想,但我覺得這不是懦弱,是善良。”賀穩說得很堅定,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臉也變得認真極了。
相似的話宋映輝不是沒聽別人說過,皇姐這樣講過,張福海也這樣講過,可沒有一個人能像賀穩一樣,把這句話說得讓人心裏砰砰直跳。明明知道賀穩不是對自己最好的人,可宋映輝覺得自己就是需要他、相信他,甚至想要為他變成更好的樣子。
“吳盛德死了,喻玲嫣也死了。我怕他們都是因為我而死的。”宋映輝又小聲補充道:“喻玲嫣是我選的皇後,昨日剛選中的。”
“誰說他們是為你而死的,真是自大。”賀穩聽過之後,反而上下打量着宋映輝:“臣覺得陛下還不是那麽賢能的君主。”
“我知道我不是……”宋映輝尴尬地臉又紅了起來,他很不好意思地向旁邊看去。
“這只是命中注定而已。想要保護更多的人,能在命定之時護他們周全,陛下只有仁慈之心是不行的。”
宋映輝想想自己,除了是個善良的人之外,也沒有什麽別的可取之處:“我也想要力量和機遇,這些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
“可這都是只能盡人事以待天命的。”賀穩回說。
“那我……”
“如果還尚且做不到的話,就只能先護着自己最重要的那些人了。”
最重要的人,皇姐一直是宋映輝最重要的人,小福子也很重要,他們都常年陪伴在自己的身邊。還有,宋映輝偷偷在心裏說着,夫子也是重要的人。
“可你說過要我好好對待她的。”
“是這樣,可她也許是想被別的人珍惜着吧。”賀穩點點頭:“何況這宮中不見得是個好地方,他們在這裏未嘗會會過得舒心。”
“那我……”宋映輝覺得賀穩說得對,這皇宮有什麽好的呢,這皇位又有什麽好的呢。宋映輝更加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他也更想知道自己有什麽可以留住賀穩。
“宮外的淩霄開得比這裏要繁盛得多,顏色也更為鮮豔。”
“我還沒出去過。”宋映輝的聲音有點委屈。
賀穩看着宋映輝的頭越來越低,忍不住輕輕拍拍他的後背。宋映輝咬着嘴唇不再出聲,眼淚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背上的手讓他感覺是那麽溫暖,好像連心的一部分都被捂得暖烘烘的。
他聽見賀穩說:“所以你何必要責怪自己呢。”
然後宋映輝連耳根都紅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溫暖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