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福子,你終于回來了!身體已經無恙了嗎?”

“謝陛下,已無大礙。”

張福海回到宮中的時候,面對歡迎他回來的宋映輝居然感覺到非常的陌生,仿佛是兩人之前相伴很多年的日子都已經忘記是怎麽渡過的了。僅僅是數十日不見,宋映輝看起來倒是有了明顯的成長,或者說是少了幾分天真的模樣。因為一個人獨擋大局,桃雀手裏的活做得也更利落一些了,脾氣也稍稍變壞了一些,偶爾能聽到她怒氣大發地數落別人。

是張福海把喻玲嫣的名字告訴太後的,再次回到宮中不多久,秋笛又來問過宋映輝選擇了哪一位做皇後,張福海告訴她是喻家喚作喻持婉的那位。秋笛聽了這個名字,笑嘻嘻地說道這位大概是不會死了。

雖然告假在家中,張福海也可以想象到昱央宮中究竟是何種模樣了,可就是因為太容易想到,所以他才更不想去面對。他都不能容許自己有任何的辯解,吳盛德和喻玲嫣都是因為他的緣故才會死去,前者是太後送給他的禮物,後者是他對太後的服從。第一次做壞事卻這麽得心應手,張福海不得不懷疑自己從前是不是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人。

張福海還能記得他曾經問過宋映輝他是不是一個好奴才,可宋映輝說他是一個好人。

無論是好奴才還是好人,現在他都不是了。

心裏也問過自己為什麽那麽容易就屈服了,多少有些骨氣的人都會反抗的,可他就偏偏沒有。張福海很确信他絕對不是被收買了,與其用這個詞,不如說他被逼迫了。比起宋映輝被傷害,比起師傅被傷害,張福海覺得寧可選擇自己去傷害別人。但真的聽到有人因他而死的時候,心裏深深的罪惡感幾乎要将他溺死在其中了,很痛苦,甚至只是想着那兩人的模樣,數個夜晚就過去了。

後悔嗎?

沒什麽後悔的,只是有點愧疚自己沒能有更好的方法,只得有人犧牲。

唯一只有兩個人是張福海不敢見的,他辜負了喬欽的教導,也辜負了宋映輝“好人”兩個字。實在沒有辦法才只能選擇逃避,把喬欽丢在山上荒涼的墳裏,把宋映輝丢在桑靈荒涼的宮中。

“你是不是也要丢下我了?”

他還把魏元寶也丢下了。

張福海只在環星閣還在修建的時候見過魏元寶一次,實話說魏元寶也沒有長了一副能讓人印象深刻的樣子,但張福海一眼就認出了他。比在環星閣做工的時候更加狼狽不堪,瘦弱得更加像個小孩子了,被一群走起路都搖搖晃晃的人圍在牆邊,一動不動地任人踢打。杜堂生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恐怕也是這幅模樣吧,很輕易就會死掉的樣子。

沒有辦法放着他不管,所以張福海把魏元寶也帶到了自己身邊。

不知道魏元寶為什麽會流落在桑靈城裏,但他顯然是已經受了不少的苦,張福海一抱起他,他就像是只小貓一樣縮在張福海胸前,一蹭一蹭的。這感覺雖然不讨厭,但張福海不知道怎麽形容才好,讓他腦袋裏有一團亂麻,所以他像是真的抱着小孩子一樣,讓魏元寶趴在自己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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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元寶身上雖然青青紫紫的,好在都是些皮肉傷,不過肯定有一段時間要不好受了。

張福海如今住得地方有些偏僻,宅子又是剛剛才備好,并沒有什麽可以幫得上忙的人,所以他只能自己處理魏元寶身上的傷口。用熱水将魏元寶身上擦幹淨了些,張福海發現這還是個有些乖巧的少年人,長了一張看起來便不會說謊的臉。

睡着的魏元寶總是縮在一起,看起來很不安,張福海也奇怪自己居然就守着魏元寶坐了一整個晚上。過去一直在照顧宋映輝,張福海知道怎麽才能讓魏元寶更舒服一些,無論是替他理好頭發還是蓋好被子,做起來都很自然。天亮了之後,張福海去備了一些熱水,再回來的時候魏元寶已經醒來了,看到他之後就露出了一點怯生生的樣子。

是還記得我嗎?

張福海看魏元寶手裏動了沒有多少的粥,心裏默默嘆了一口氣,果然自己做的東西味道實在不能算好。魏元寶被拿走了手中的碗,卻拿回去堅持要喝掉。知道了魏元寶的名字,張福海忍不住抓住了對方的手腕,明明有一個這麽簡單又可愛的名字,但卻沒有享到什麽清福,簡直就是骨瘦如柴。

“你原來這麽瘦。”

沒想到張福海只是這麽說了一句,魏元寶卻有些呆愣愣地問他是不是還記得他。

原來這個小瘦子也記得自己啊。

不知道為什麽,張福海的心裏突然就有些歡呼雀躍的感覺,盡管他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但心裏卻很清楚地知道。等魏元寶一口一口把粥喝完,張福海抱着他去沐浴,還是用那種趴在肩膀上的姿勢。魏元寶太輕了,所以一點都不費力氣,只是被他瘦小的胳膊環住的時候,張福海腦袋裏又是一團亂麻了。

魏元寶在裏面沐浴的時候,張福海就坐在院中的樹下,那是一顆不會開花的樹。似乎等待比想象中要漫長,一夜未眠的張福海忍不住阖上了眼睛,他只是稍微喘一口氣,并沒有睡着。魏元寶蹲在張福海面前盯着他瞧的時候,張福海當然感覺得到,只是不願太突然吓到他,又閉目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

魏元寶的頭發還滴着水,不知道盯着張福海的的臉在想些什麽,很澄澈的眼神,但眼睛有些紅腫了。張福海猜他一定是剛哭過,為了什麽讓他特別傷心難過的事情,被魏元寶用這種眼神看着,誰都會忍不住對這個孩子好的吧。

實在做不出美味的食物,張福海只能找了一位廚娘來。他想過要不要就幹脆多找些人來,讓他們來照顧魏元寶呢,不過這也只是一瞬間想到的事情而已,張福海有些舍不得把魏元寶交給別人。

大概是習慣了被張福海溫柔地對待,很明顯地能感覺到魏元寶變得有些依賴起他來。張福海甚至有些許喜歡上了被依賴的感覺,但這種喜歡不足以影響他的理智。

他難道可以把魏元寶留在身邊嗎?

在入宮之前,張福海曾經為了杜堂生不肯讓他随姓的事情疑惑過,不過在他見識過了人心險惡之後,杜堂生的用心也就能被理解了。更何況張福海自身現在在做着壞事,他可沒忘記吳盛德是怎樣簡單地消失了,有些事情不是他心裏有所提防就可以避免的,害人的招數總是防不勝防。魏元寶又傻又耿直,實在是與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搭不來,張福海想自己也沒有能力去保護他,況且誰願意将自己放在危險之中呢。

盡管自己很珍惜這樣的時光,但不結束掉不行。

吳媽是張福海常去的面館的老板娘,她丈夫去得早,膝下又無子,常年都是一個人撐着一間小店面。将魏元寶托付給她是張福海早就打定的主意,過上普通的幸福日子曾經是他多麽向往的事情,自己已經不可能了,至少魏元寶還可以。

在帶着魏元寶去吳媽店裏之前,張福海跟吳媽提過這件事情,吳媽在圍在身前的圍裙上抹了抹通紅的手,才有些激動地拉住張福海。她是非常願意能有個孩子給她做伴的,一個人總是寂寞的。

雖然不知道該怎麽跟魏元寶開口,但該說的事情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帶魏元寶來這裏的路上,看到他越是興奮的樣子,張福海心裏漸漸有種難過的感覺,他還是舍不得将魏元寶交給別人。魏元寶雖然看起來有些傻,但張福海還沒說兩句話他就全然懂得是什麽意思了,不是看不出魏元寶的失落,可這又能怎麽辦呢,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去承受些不該有的苦難嗎?

“你是不是也要丢下我了?”

當被魏元寶這麽問的時候,張福海不忍心去看他臉上的表情。魏元寶說的一點錯處都沒有,自己是要把他丢下了,能不能就幹脆不顧一切、不想一切地讓他留在自己身邊呢?張福海有些迷惑了。

魏元寶近似挽留的話就只有那一句,很快他就打起精神來,笑着跟張福海說出了感謝的話,說他也應該學一門手藝,還請張福海以後一定要來嘗嘗他做的面是不是和吳媽一樣的好吃。

真想對他說不用笑也可以的,但張福海知道魏元寶是好不容易才堅強起來的。

那天晚上,吳媽拉着張福海的手再三跟他保證她一定會把魏元寶健健康康地養大的,魏元寶就跟在吳媽身後,一副乖巧的樣子。

張福海回到昱央宮之後,突然之間就變得繁忙起來了,好在桃雀方方面面都能幫得上他許多忙,才不至于焦頭爛額。這次被推上皇後位置的女子可以說是絲毫不起眼,她是先去故去的喻玲嫣的同母小妹,今年剛好和宋映輝是一個年級,聽人說她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琴棋書畫只能說是略懂,相貌也沒有姐姐那般驚豔,想來這些都是客氣的說法。

賀穩還是每日裏都來教授宋映輝的功課,不過通常只有張福海可以服侍在兩人身邊,賀穩講得內容近來也頗為接近帝王之學了,看來賀穩這人也不是像傳言中那樣沒有政治才幹,反而比許多朝臣要強上不知多少。

宋映輝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下月,出人意料的,太皇太後竟要親自來操辦。昱央宮這邊太皇太後要了浣溪姑姑去,又指了桃雀去修繕皇後的住所呈泰宮,昱央宮上上下下的事務都交在張福海一個人手裏。桃雀最近也不能留在昱央宮了,她走前還擔憂張福海會累着,說需要的話她會随時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些什麽。張福海沒有辦法說他的身體沒有那麽虛弱,桃雀本身也只是個嬌弱的女子,卻能說出這種話來,好像她肩上擔的不是一整個呈泰宮的事務一般。

要說這宮裏最近除了帝後大婚之外還有什麽稀奇的事,那麽必定是太皇太後身邊多了一位天師的事了。也就是這短短十數日之間,這個名叫張爐的民間神棍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取得了太皇太後的信任,讓太皇太後能把他留在身邊,還被尊為大昭第一天師,甚至還居住在宮中。張福海沒見過這個張天師,但聽人說他像是真的有什麽神力一般,好些小宮女和小太監都說自己親眼見過什麽異象,将這個張天師講得神乎其神。聽着這種形容,張福海就突然想起那個有些日子沒見過的尖嘴猴腮的小老頭,隐隐覺得這和他絕對脫不了什麽關系。尋常人是說想要見太皇太後就可以見到的嗎,但這對那在宮中來去自由的小老頭當真不是什麽難事。

昱央宮最近也熱鬧得有些奇怪,懷山長公主來過一次,但最後卻是抹着眼淚離開的。她是和宋映輝兩人在屋中單獨說了些什麽,張福海在外面只能聽到是懷山長公主突然發了脾氣,等她離開之後張福海再進去,宋映輝倒是很平靜的樣子,沒有想象中哭得抽抽搭搭的樣子。

“皇姐她是有道理的,但還是小福子你說得對,人總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宋映輝反而安慰起張福海來,後來張福海才聽說之前太皇太後找了宋映輝去,不知道兩人都說了些什麽。

不過那日之後,宋映輝晚上總是一個人待在環星閣之中,有時該就寝了也不回到昱央宮來,也不許別人上到閣中服侍。很奇怪的是,張福海這麽反常的時候,太後那邊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問過兩個名字之後,就把張福海這個人忘記了一般。不過張福海倒是時常在宮中撞見蹦蹦跳跳的秋笛,秋笛說過太後沒讓她在宮中服侍着,這其中必然是有什麽問題,他只能留心着。

除了懷山長公主之外,陸不然居然和尹沉嬰也結伴來過一次,這兩人會一起出現着實是很多人沒想到的。他們來的時候宋映輝已經去往環星閣了,張福海本來是要備轎送他們去環星閣的,不過尹沉嬰笑着說他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兩人又結伴回去了。隔天,賀穩白日裏講完了課之後沒有離開,他和宋映輝一起去了環星閣,宋映輝難得有些不情不願的樣子,但在賀穩面前居然有些乖。

拖拖拉拉有二十餘天被各種雜務纏身,張福海在宋映輝大婚之前才得了一日空閑,他就像往常一樣,穿了一身輕便的衣裝走出了朝武門。清晨有些爽朗的氣息,天氣也不至于太熱,街上的人比冬天裏要多很多,集市上也早早支起了攤位。張福海走在路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一直到經過吳媽的面館前才忽然想起自己在猶豫什麽。

猶豫歸猶豫,張福海還是走進了店裏,這麽清早的不知魏元寶是起了還是沒有,魏元寶還住在他那裏的時候總是有些嗜睡。

店裏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不過因為還沒到早食的時候,生意倒也算不上冷淡。一進店裏,張福海就聽到了魏元寶的聲音,他正蠻有精神的跟坐在裏面一些的一位女子聊着什麽。看到有客人進來,魏元寶擡頭往這邊看了看,也許是沒想到會是張福海,他把驚訝都畫在臉上去了。

只聽魏元寶低頭跟那女子說了一句什麽,就飛快地丢下手裏的抹布沖着張福海跑過來。跑到面前來有些高興地看了張福海半天,魏元寶還沒說出一句話來,像只吐着舌頭的小狗一樣。

“還習慣這裏嗎?”最終還是張福海先開了口。

“嗯!吳媽對我很好,店裏的人也都很照顧我。”

剛才和魏元寶說話的女子對着裏面廚房叫了一聲吳媽,然後從她手裏接過一個小食盒拎在手裏。那女子拿着東西向吳媽說了幾句,指指張福海這邊,吳媽才看過來,然後很開心地招呼了張福海一聲兒,要他快找個地方坐。

魏元寶這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拉着張福海要他先坐下。

那女子轉過身來朝着兩人的方向走來,張福海微微看了一眼,是個打扮樸素卻天生媚态的美人胚子,個子相當高挑,不過年紀應該不輕了。她毫不避諱地對着張福海笑笑,然後低頭打趣魏元寶說:“原來我們小元寶還認識這麽俊俏的公子呀,從來沒聽你跟迎姐說過呢。”

“他是我的恩人。”魏元寶看了看張福海,才轉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原來還是個好心腸的英俊人物,失敬失敬。”女子說話的時候帶着很豪爽的感覺,有點不像是桑靈城裏的人:“妾身在邊上開了一家醫館,這位公子要是需要的話不妨就去我家。”

張福海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迎綠姐慢走,也幫我跟安綠姐問好。”

“曉得啦。”

魏元寶把這女子送出門,又跑回張福海面前。張福海忍不住問道這女子是什麽人,魏元寶有些慌亂地解釋說這位姐姐姓寇,前些日子在旁邊開了家醫館,這幾天一直來照顧吳媽的生意。

解釋了半天,魏元寶小聲問了張福海一句:“你是不是覺得迎綠姐很好看?”

還沒等趙福海回答,吳媽就走過來了,她一張嘴就開始誇起魏元寶來:“公子真是給我送來一個寶貝,元寶來了這些日子我不知道省了多少心,客人們也都誇他機靈呢。”

“吳媽……”魏元寶紅着臉叫了吳媽一聲兒,這些天他被養得稍微胖了一些,不過看着還是瘦瘦小小的。

“你這孩子,公子肯定也擔心着你吶,吳媽誇誇你還要害羞呀?”吳媽說:“公子今天要不要嘗嘗元寶做的面呀?最近天熱,元寶他居然想到把面浸在冷水裏,用醬料拌了來吃,爽口極啦。最近客人們都喜歡點元寶想的這個面呢!”

好像被吳媽誇得很不好意思了,魏元寶連忙擺着手跟張福海說:“只是娘親以前是這麽做給我的,才不是我想出來了的。”

“嗯,那就麻煩了。”

吳媽開開心心回了廚房,魏元寶就坐在張福海對面,一副有話又不知道怎麽說出來的樣子。

“我沒有那麽想。”

“啊?”

“我沒覺得那位姑娘很好看。”

“哦……”魏元寶僵着肩膀笑了笑:“原來你聽到了呀……”

張福海想想剛才離開的那位女子,她對魏元寶的态度很親昵的樣子,就像認識了很久一般。

“那你覺得她好看嗎?”

“哈,迎綠姐她,是好看的吧……”沒想到張福海會反問回來,魏元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寇迎綠确實長相美豔,魏元寶沒辦法說她不好看,可心裏比較起來,他覺得還是張福海要更加好看。不過這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這樣。”張福海聽見魏元寶說他覺得那個寇迎綠好看,突然就不想去她開的醫館了。

“那你最近呢,一切都還好嗎?”魏元寶鼓着勇氣問張福海。

最近?最近并不好啊,張福海想着宮中一堆煩亂的事情,但他還是點點頭:“尚且可以。”

“我也好。吳媽每天裏都會跟我說很多的事情,除了做面之外,她還教了我很多別的菜式。迎綠姐還說要我去跟安綠姐學抓藥呢。”魏元寶胡亂講着吳媽和寇家姐妹的事情,仿佛一切都順利,想念張福海的事情,想要做東西給他吃的事情,所有人裏面他還是最喜歡跟張福海在一起的事情,一件都沒有說。

張福海聽魏元寶說着,心裏覺得他也許已經适應了吳媽這裏的生活吧。這樣就好,張福海可以不理會自己心裏空落落的感覺:“吳媽一個人的時候比較寂寞,她一定有很多話想跟人說;如果你先要去醫館……”

魏元寶本來還算開心地在說着,他聽到張福海這麽說,突然眼睛裏面就含着淚低聲嘟囔着:“你一個人難道就不會寂寞嗎?我不想讓你寂寞啊。”

亂了,完全亂了。

現在無論是魏元寶還是張福海,腦袋裏面都是一團亂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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