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沒想到小福子也能做得來這些事情啊。”

“陛下也太亂來了。”

張福海半蹲在地上為宋映輝處理着手臂上的傷口,近兩寸長的傷口一直向外冒着血,宋映輝卻還能笑着跟喻持婉一起去見過了皇祖母和太後,回到昱央宮之後才說出手臂上有傷的事情,血都染了半邊的袖子。一路上在宋映輝身邊都毫無察覺的桃雀驚聲叫着,問宋映輝是怎麽将自己弄傷的,為什麽也不跟她說。

被這麽問了的宋映輝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臂蹭了蹭自己的發梢,“可總不能害女孩子留傷口吧。”

桃雀和張福海一聽便明白了是什麽意思,張福海還是默默處理着傷口,桃雀也沒有方才那樣激動了,她把綁帶上的褶皺一條一條捋平,帶着心疼的語氣埋怨宋映輝即使是因為這樣,也不需要這麽弄這麽嚴重的一個傷口,也不該一直瞞着她。

“沒想到匕首居然會有這麽鋒利。”宋映輝也知道自己的傷口弄得太過誇張了,只是取一點血的話根本不用這樣,“可是之後如果不去跟皇祖母和太後請安的話,萬一被說不守規矩的話該要怎麽辦,她本來就是被我連累的。”

這下連桃雀也無話可說了,張福海雖然像是沒有什麽反應似的,但他心裏卻和桃雀一樣,覺得宋映輝真是太過溫柔了。

宋映輝沒有讓張福海把傷處包得太厚,他說不想被賀穩看出什麽。桃雀又是一副心疼的樣子,不過宋映輝在她開口之前就先解釋說本來就不是什麽要緊的事,還是不要多一個人擔心了。

胳膊上的傷口雖然還有點疼,但宋映輝說他想去流淵閣再看一會兒書,讓小福子和桃雀不用在意他了。

等宋映輝自己走出門去,桃雀才很是擔憂地說:“對于陛下來說,賀大人才是他心裏的那個人吧。”

雖然張福海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一樣,但不是說他對于這些事情什麽都不懂,反而他還是個相當敏銳的人,關于宋映輝對賀穩的感情他早就有所察覺。張福海自己認為賀穩是個奇怪的人,但他心裏再怎麽想也是不能告訴宋映輝的,因為宋映輝是真的将賀穩看得很重要。

宋映輝大婚之後的日子還是過得跟從前一樣,不過他偶爾會在送走了賀穩之後再去呈泰宮看看喻持婉,宮中不了解的人都以為是宋映輝與喻持婉真的很恩愛,經常有些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宮人在背後偷偷亂嚼舌頭根,瞧不上沒有哪裏特別出色的喻持婉。但張福海是知道的,宋映輝每次去呈泰宮裏總是找個地方默默看着自己的書,喻持婉則坐在椅子上繡手帕,有時候也做些編織。

與之前相比而言,張福海反而是要清閑了很多,桃雀已經是個很得力的助手,需要經常避諱着的浣溪姑姑已經到呈泰宮去了。張福海心安理得地每十天休一次假,還是習慣性地去吳媽那邊先看看魏元寶過得好不好。魏元寶似乎很有做生意的天分,他把吳媽的手藝很快學到了手裏,還自己試着又做了些新奇的玩意兒,魏元寶每次見到張福海總是笑得非常燦爛,拉着他嘗嘗這個嘗嘗那個,是個讓人疼愛的好孩子。

魏元寶對自己很依賴這件事情張福海是明白的,這其中還夾雜着一些別的感情,就像是宋映輝對待賀穩那樣的感情。張福海并不是對這種與常理不符的情感感到厭惡,他也沒有一定沒有一定是要什麽樣的人陪伴在身邊才可以。魏元寶明明遭受了苦難卻一直很努力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好,不想和別人分享。

張福海總是能很冷靜地分析事情,如果依賴或者被牽絆于情感之中的話,很走到多遠呢?這樣的問題,他只有面對魏元寶的時候才會思考,然而這并不是能輕易得到答案的問題。

他既不相信現在的自己,也不知道魏元寶究竟投入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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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清閑,但張福海卻隐隐有種不妙的預感,太後那邊好像是全然失去了音訊一般,最近連秋笛都看不到了。不過像是為了不白白浪費一直懸在張福海心中那不好的預感一樣,有個奇怪的人找到他。但說是陌生也不對,張福海覺得這個人他一定是認識的。

最近宮中最為神秘又惹眼的人物就要數太皇太後身邊的天師張爐了,張福海曾經在禦花園中撞到過這個人,花白的頭發和花白的胡子,臉上雖然都是皺紋,但眼神很銳利,整個人卻顯得吊裏郎當的。這種半夜突然被人敲門來找的事情不是第一次,所以張福海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是你嗎?”張福海很冷靜,近來他越發能夠冷靜地控制自己的頭腦了。

“我是誰呀?”張爐面不改色地看着張福海。

“這也不是本來的面目?”

“老夫聽不懂”

“有何貴幹?”即使沒有自稱為爺爺我,這個嚣張又無賴的态度,張福海也只能想到一個人了。

“哼,你這小子怎麽總是這樣一副模樣,好像是爺爺我要求着你一樣。”張爐不滿地哼了一聲,也沒再刻意掩飾。

“還是請直說吧。”張福海可不想跟張爐打起太極來。

張爐一臉不高興地往房間裏面擡腳走去,張福海是肯定不會招待他的,所以他必須得自己主動些。不過張爐這次也沒有多扯什麽亂七八糟的,随便抽了張椅子坐下之後就開門見山的說:“別留在這個偏僻的小國裏了,這根本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還有其他的事情嗎?”張福海對待張爐總是非常的不客氣。

“脾氣真壞,這麽年輕你就不想有點成就,想的話……”

“不想。”

張爐一聽就炸了毛,他氣呼呼地說道:“你就不能聽爺爺把話說完啊!這事還輪到你來想不想的,就跟你客氣客氣你還當真了?我說你在這邊不能待,你就是不能。”

張福海點了一下頭,然後沒說話。

“真是看見你就惹人煩。”

張福海又點了一下頭,還是沒有說話。

“你知不知道別人要是知道被爺爺我選中了,都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你憑什麽給我擺這麽大一臉子?”

張福海這次倒是沒有點頭,但他也沒有說話。

一直自己一個人啰嗦來啰嗦去的張爐受不了張福海敷衍的反應,生着氣把頭扭到一邊了,可張福海依舊像是沒看到他一樣,甚至還欣賞起了屋裏的擺設。本來以為張福海怎麽也會過來搭個話的張爐自己掏了半天沒趣,終于還是把袖子狠狠一甩,“好好,你贏了。爺爺服了你總行吧。”

“我以為你早就可以料到我不會理你。”

“可惡的臭小子!”

“每次都是一通胡鬧,如果有正事的話還是快些說吧,不然不會再讓你進來下一次了。”

“你!”本來又想叽叽歪歪抱怨一通的張爐看張福海一副冷漠送客的樣子,只能屈服了,“不是跟你說過你是能承天之大任的材料嘛,你要是一直待在這個彈丸之地要怎麽去縱觀天下大局啊。老夫這不就是想趕緊把你弄好一點,以後別出什麽亂子。”

“我也說過,我對此并沒有什麽想法的。”

“哼。”張爐的口氣沒有剛才那麽嚣張了,就連哼聲都比剛才要輕,“都是命中注定好的,老天說是你就是你,誰管你願不願意。”

“你是天神?”張福海問。

張爐猶豫了一下,只能搖着頭說不是。張福海又問為什麽是他,張爐又猶豫了一下,他伸手指了指張福海的眼睛:“誰叫你長了這樣一雙眼睛呢,這就是上天注定的,這樣的人就是要決定天下大勢的。這也就是在這種小地方才沒人注意到你,要是被別的人看到了你這雙眼睛,誰還敢叫你留在自己身邊做個随從?”

“世上藍瞳色的絕不止我一個。”張福海不相信這雙眼睛會讓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

“所以啊,他們要是能被我找上才會感恩戴德呢,你這小子居然還三番兩次不重視老夫。”張爐有些得意洋洋地昂起了頭。

“都是要承天之大任的人了,他們為什麽要對你感恩戴德?”

“……”張爐沒想到張福海會這麽問,“就你知道的多啊,你現在可還什麽都不是呢。”

張福海無所謂似的,又很冷漠地應了一聲“嗯。”

“反正你就算不答應也沒有用的,都已經是注定好了的、注定好了的!”

張福海看着還是吵鬧着不停的張爐,難得露出了有點煩惱的表情:“你好像沒有之前見到的時候那樣厲害了,怎麽能騙得太皇太後的信任?”

“你小子也知道爺爺很厲害啊,但爺爺又不是天羅大仙,偶爾能窺得天機就不錯了。”張爐看張福海轉為不相信的樣子又連忙補充道,“你這是什麽眼神啊!你要是能窺得一次就算是上輩子積德了!”

原來不是什麽都知道啊,張福海想這老頭前幾次的神秘莫測多半也有故意炫耀施壓的目的,其中恐怕還有些不知是什麽時候穿插進去的戲法。“你是替什麽人來的?”

“當然是将要君臨天下之人。”

“你之前說過的可都是真話?”

“嘿嘿嘿,你是說之前的什麽,爺爺我跟你說過太多事情了。”張爐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一般,“不過你們這種長了這雙眼睛的人啊……”

無視了張爐故意拖長的聲調,張福海指了指門外:“沒有別的事的話,那邊請。”

“有有有,誰說沒有了。”張爐從懷裏掏出了一本厚厚的書冊遞給張福海,張福海接過之後随意翻開看了幾頁,上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就連圖都畫得及其小氣,“這本書你可留着好好學學,就你現在這副樣子可是丢人得不得了,還能被個興不起什麽風雨的女人牽制着。”

“你跟太皇太後說過什麽她才會信你?”張福海冷不丁又問了個問題。

“她可是個聰明人,我說什麽她都能懂。要不是時運不在,她倒真的能成一方霸主。”

“那陛下呢……”

張爐一臉的不可思議:“你倒是還挺忠心的。我可沒關注過那個毛孩子,已經有別人在了,他就是時運再好也不成啊。哦對,人外有人嘛,天外有天。”

“嗯。”

“唉,你這脾氣真是不好相處,眼不見心不煩,爺爺這就走。”

張爐站起來盯着張福海看了一會兒,發現對方完全沒有要起身送他的意思,然後自己哼哼唧唧地就出門去了。張福海翻着手上厚厚地一本書,腦子裏面在理順着剛才這個每次出現都在胡攪蠻纏的老頭都說了些什麽什麽值得揣摩的話。

按張爐的意思來說,天下局勢近來怕是要有大變,而自己則被他選中去輔佐将要在這場混亂中将要取勝的人,這個人不是宋映輝,這天下也不是大昭,而且恐怕大昭只是這其中不值得提起的一部分。張福海聽賀穩給宋映輝講過許多大昭之外的地方,東有海,西有山,南北也都各有所屬,只是他還想不到那究竟都是些什麽樣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這其中的哪裏來到大昭的。再來張爐提起了他可以窺探天機,張福海仔仔細細回想着這老頭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好像對自己了如指掌的模樣,又想着他曾經還說過自己會位極人臣但無妻無子,不知其中是真是假。

張爐對太皇太後和太後滿不在乎的态度,就好像是大昭氣數已盡了一般。

将手中的書重重合上,張福海但願這老頭淨是在說些瘋話才好。時間已經不算早,張福海一邊擦拭着臉上殘留的水珠,一邊盯着銅鏡之中自己的眼睛看,雖然他知道自己與一般大昭人長得并不相像,但他卻不曉得自己這雙眼睛究竟有多麽不一樣,銅鏡雖然能将人的面容照個清楚,但顏色總是帶着銅鏡裏的黯淡,趙福海将鏡子舉得離自己近了一些,他卻只能看出自己的瞳色很淺淡。

心裏希望張爐說的話都是在做弄他,張福海卻漸漸對張爐留下的那本又厚又密的書産生了些許興趣。這本只有封頁卻沒有名字的書乍一看很難讀,張福海挑着讀了幾頁卻發現其中的內容真是包羅萬象,天文地理、兵法謀略,甚至器樂舞蹈都是應有盡有,不過更多的還是些意義不明的詩歌,每隔幾頁就有一首。

張爐雖然是個怪人,不過這本書卻讓張福海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

最近去吳媽店裏的時候,張福海覺得魏元寶似乎越來越有個小老板的模樣了,聽吳媽說最近店裏因為魏元寶的關系來了不少新的客人,問月街上有些小厮和侍女也聽說了這裏的名聲,經常替那些鸨娘和小娘子們來跑腿。魏元寶顯然是比之前開朗了許多,張福海總是見到他有說有笑地跟店裏的客人們開着玩笑。

“喲,小元寶,那位小公子來了,你還不快點去呀。”

“瞧你,趕緊過去吧。”

“就是就是,我們跟吳媽說會兒話就得了。”

每次張福海來的時候,魏元寶就會把其他客人都丢在一旁不管,常來的客人經常會撞見這兩人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幾次下來就對張福海也有了印象。因為張福海瞧着像哪個權貴人家的兒子,不知誰先開始管他叫小公子,然後大家就都跟着這樣叫了。現在張福海一進店裏,就有一堆熟識的客人幫着叫魏元寶過來。

因為張福海總是給魏元寶可以依賴的感覺,魏元寶才經常忘記張福海比他大不了幾歲這件事,可在外人看來,張福海還正是個少年郎一般的年紀呢,雖然不笑的樣子實在是很成熟,但這種少年老成的人也不是沒有。

張福海對那些客人點了點頭算是表示感謝,他自然不知道等他走了之後就會有人跟魏元寶誇他相貌英俊的事,再者他上心的人也只有魏元寶而已,不知便不知吧。

最近魏元寶又搞出來了一個新花樣,他摘了一些花将它們都幫成小環,要是有誰要裝面的小食盒就綁在上面,這個點子最受問月街上的姑娘們喜歡,很多家的娘子總是跟自己的婢女說今天要吃食盒上有花的那家的涼面。

魏元寶坐在張福海身邊編着小花環,張福海看着他的手指在其中靈巧地穿梭,腦袋裏面想起昨晚在那本書中看到的一些關于花草的描述,一樣一樣分辨魏元寶手中的都可能是些什麽花。不過看着看着,張福海就發現自己的目光總是忍不住停留在魏元寶臉上,之前魏元寶也說過他今年十六了,大概是因為瘦小的緣故,看起來要比這還小上一些。

宋映輝也是這個年紀的人,在張福海看來他和魏元寶之間倒是有些奇妙的相像。宋映輝總是對別人很好,也不知他明明是驕縱着長大的卻全然沒有什麽欺負人的壞心思,最任性的時候也就莫過于哭哭鼻子、鬧鬧小脾氣,即便是這樣的時候,他總是很好哄;而魏元寶就不能說是對別人好,他只是很懂事,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無論是宋映輝還是魏元寶都會讓人覺得溫暖,就像是身邊多了一個小太陽一般。

張福海偶爾也會想,明明自己只比他們大上四個春秋而已,卻總是忍不住像是看待孩子一樣來看待這兩個人。宋映輝就算再沒有才幹,他也是一國之君,所以他心裏面的志氣是能讓別人過得好,正是因為這樣服侍在昱央宮中的人對宋映輝都是又擔憂又感動的,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實現理想和抱負就好了,這大概就是忠誠的意思。

那魏元寶呢?張福海知道魏元寶想要去依賴別人,可他怕這樣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所以哪怕心裏再怎麽脆弱難過,他都會努力讓自己笑起來。張福海是很明白的,所以他看到魏元寶的笑臉總是莫名其妙心裏就亂七八糟的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魏元寶在難過、在逞強,張福海沒辦法真的丢下魏元寶不管,心裏面想要去疼愛他,讓他可以不用去經歷任何的痛苦。

所以張福海不敢把魏元寶留在自己的身邊,怕他再受到什麽傷害。

如果魏元寶能夠得到平淡的幸福日子,張福海覺得他會覺得高興,這對魏元寶大概也是最好的。可他察覺到了別的,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的欣慰,魏元寶似乎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滿足,他雖然笑着,但還是眼睛裏面卻還是很寂寞,這種眼神就像是宋映輝看待賀穩的時候那樣,深藏着得不到回應的眷戀。

魏元寶究竟将他看得有多重要呢?如果要為此去承受些不必要的困難,他是不是還是一樣會堅持呢?

腦袋裏面又變得奇怪了。

“元寶。”

“嗯?”

突然被叫了的魏元寶很奇怪地看向張福海,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剛才張福海居然叫了他的名字。努力裝出很鎮靜的樣子,魏元寶心髒像是要跳出胸口一樣,眼睛也好像不會眨了。不過他不知道,張福海看見了他紅通通的耳朵。

魏元寶的眼睛又黑又亮,張福海在他的眼睛裏只能看到自己,也許離得再近一些就可以從對方的眼睛裏看看自己的眼瞳是怎樣的顏色了吧?

心在動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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