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入冬的時候下了一場雪,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向在人心裏是個軟骨頭和好脾氣的喻持婉當着人的面責罰了一名宮人,那宮人也沒什麽特別的錯處就被遣出宮去了,一時之間人心惶惶,紛紛猜測這個原本不理世事的皇後是不是開始觊觎後宮之權了。
宋映輝對這些事情一向不太上心,聽過之後就當做是耳旁風了。再過些天就要進行冬祭,這是大昭皇族女子祭祀天神、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的重要儀式。以前都是交給尹沉嬰一手包辦的,今年不知怎麽了,太皇太後親自将這件事情指給了宋映輝,宋映輝又是驚又是喜,頭一次手裏掌握了權利,盡管不多卻足以讓人興奮了。
充當傀儡的時候太長,宋映輝手裏哪有什麽自己可用的人,宮裏牽扯到的很多事情他可以讓張福海去辦,幸好宮外的事情賀穩自己提出要去,也可以暫時安下心來。不過這倒是給宋映輝提了個醒,沒有自己的人手做什麽都顯得很不便捷,這些臨時需要的人不指望有多忠心,但機靈也是少不了的。很煩惱地講給賀穩聽了,賀穩倒是難得跟宋映輝開起了玩笑,說他沒學會寫字就先想着要幾只狼毫。
“就算是學着寫字,也是需要幾只筆來用的。”宋映輝小聲反駁說:“況且我也沒有要狼毫,只想它們別亂掉毛就好。”
“那也是奢侈,你這水平只要撿幾支別人丢棄的就該滿足了。”因為賀穩總是在宮外置辦,宋映輝和他兩三天才能見到一次,不過兩人之間反而距離更近了一些,因為宋映輝覺得賀穩對他越發挑剔和嫌棄了,跟從前漠不關心的樣子很不一樣。
“那怎麽可能寫得出好字,偶爾也得能拿得出兩次見人的字來才行啊。”
賀穩伸手在宋映輝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我還不夠好嗎?”
宋映輝總是能把賀穩不經意說過的一些話記在心裏,每一句對他而言都很特別,盡管他并摸不清賀穩有沒有在其中包含着和他一樣的心意,這樣的事情他總不會主動去問的。
太皇太後似乎身體變差了些,她自從下雪那日開始就沒有出現在衆人面前過,但從她嘴裏傳出的指令卻一點都不少,宋映輝派人去問過太皇太後是不是需要代他她持冬祭,那邊卻回說不用。太皇太後也是個難懂的人,宋映輝除了和賀穩抱怨幾句,也沒有過多去想,他光是做好手中的事情都已經筋疲力盡了,臨近冬祭的時候賀穩也久違地眼下帶上了烏青,宋映輝看在眼裏覺得是自己害他沒休息好的。
冬祭所要供奉的神明是掌管土地的,神壇在桑陵城南的郊區,在祭祀的這一天只有象征着孕育的女子才可以進入神壇之中,若是有男子勿入,那麽來年的收成必然是要遭殃的。皇室女子身為天下表率,在冬祭之時必須身穿白衣在神壇中跪拜整整一個晝日,黃昏之後絕對不可以在神壇內停留,且其間不可進食,這被認為是對神明極大的冒犯。為了在天明之前趕到神壇,冬祭的一系列典禮通常是半夜時分就開始,由皇族女子帶着儀仗隊從皇城開始,沿着城中央的大道一路向南,沿途會伴有歌舞,還會制作一種特殊的點心,用油紙包裹好從花車上向四周抛去。
雖然沒有什麽根據,但民間很相信如果能接到這種點心的話,就能帶來很多好運,甚至還有人說吃掉這種點心的話會撞桃花運。
且不說這種沒根據的話,冬祭這天人們為了見識見識皇室的依仗總是在半夜聚集到街上,由此也催生了冬祭這天的夜市往往會擺一個通宵,人們也樂意在夜市上吃一吃、逛一逛,總之是個熱鬧得不得了的日子。
宋映輝和賀穩連日來一直忙着準備,直到依仗的車隊送出宮門才松了一口氣,他和賀穩是不能接近神壇的,所以沒辦法跟過去,神壇那邊的調配都交給了桃雀去辦。桃雀自從在呈泰宮獨當一面之後,受到了太皇太後的賞識,已經是宮中名正言順的女官了,哪怕資歷還沒辦法與浣溪之類的姑姑們相比,但只要這次冬祭能夠不出差錯,桃雀就絕對是宮中屈指可數的紅人了。
太皇太後自從她坐上太後之位開始就一直主持冬祭,因而當今太後尹晉蘭從來都沒有踏進過神壇一步,隐隐有傳言說是太後覺得她陰險狠毒,怕她亵渎了神明。然而今年卻是反常,太皇太後前天夜裏叫了喻持婉去她那,隔日一身白的喻持婉就乘着一臺小步辇跟在太皇太後身後。儀仗的隊伍前腳出了宮門,各種風言風語就立刻在宮中傳開來,所有人都猜太皇太後是準備要讓喻持婉接任後宮之主,恐怕太後要失勢了。
夜已經深了,賀穩和宋映輝卻還在流淵閣裏點着燈,賀穩是平淡地在等待着,還扯了一張紙畫起了畫來,宋映輝卻有些坐立不安。賀穩的筆法很不尋常,調了各種顏色一層一層地疊上去,他畫的東西比傳統的筆法更逼真,宋映輝瞧着眼熟但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慌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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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突然被問到的宋映輝又拖沓又小聲,“我只是有點擔心……”
“擔心她會狗急跳牆?”賀穩手裏的筆沒有停下來,他也沒看宋映輝。
“她是那種人。”
紙上漸漸被勾勒出山巒和宮殿,賀穩好像依舊專注在自己的畫上:“為何?”
“我見過她殺人。”宋映輝猶豫再三,沒有把母後被害的事情講出來,如果是自己主動講出來的話感覺跟故意讨人憐憫一般,“她在很多人面前殺了四皇叔,血濺了她一身可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夫子你說這豈能不是心狠手辣呢?”
“心狠手辣?”賀穩取了一只新筆來,用剪子将前端的剪平後稍稍蘸了朱紅色的顏料,然後他直接用手在在畫紙上方來回撥弄筆端,顏料落在紙上的樣子就像是血點一樣,“無論是誰殺了人都會被染上一身的血污,争奪天下又怎能不見血腥呢。”
宋映輝沒辦法否認賀穩說得有道理,只是四皇叔死去的模樣一直記在他心裏,他不願意做那樣去傷害別人的事情,“非是這樣不可嗎,難不成就沒有流血的方法?”
“那就只能由你來流血了。”
賀穩說得很從容,宋映輝眼前立刻浮現了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樣子,随即又出現了一身血污的賀穩,太過真實以至于讓宋映輝都失神了許久。
正在這時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張福海從外面進到流淵閣裏。賀穩随意将手中的畫丢在一邊,他很嚴肅地看向張福海,直到看見對方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賀穩才放松下來露出一個笑容。宋映輝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心裏被什麽東西堵得難受。
等到了這個消息之後,賀穩也像是耗盡精力一般,難得在人前也打了個哈欠。他提醒宋映輝早一點睡下,而自己則連夜離去說要去搬救兵。宋映輝為了冬祭準備了很久,又熬了大半個夜晚自然也是困得耗不住,可等他真的躺倒床上的時候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了。本來以為是太過在意賀穩的話,可宋映輝今夜卻一點都沒有想到賀穩,反反複複出現的是四皇叔死去時候的場景。
太後刺死四皇叔的時候,說他是因為貪心才會死的,宋映輝卻不認為四皇叔是想争取什麽天下或者江山,他像是被逼無奈似的,寧可自己流血也不願意屈服,現在想起來宋映輝覺得也許四皇叔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去了。
為什麽呢,宋映輝不覺得有人可以那麽淡然地去面對既定的結局。
實力都沒有幾分的自己卻還想要争奪江山,這又是不是太過貪心了,是不是等待着的也注定是失敗?
宋映輝越想心裏越難受,更加睡不着,他把自己在被子裏裹了好幾圈卻越來煩躁,大冬天裏居然覺得很熱。等天都放明了宋映輝才終于重新将睡意找回來,等他自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又是黑天了。宋映輝一醒過來就發現張福海站在床邊盯着自己,他揉了揉眼睛問道:“小福子,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剛剛過晚膳的時間,陛下要不要用晚膳?”
“現在先不吃了,小福子晚一些時候備下夜宵吧。”宋映輝剛起來沒什麽胃口。
張福海走到一邊拿過來早就準備好的外服,“請陛下更衣。”
“嗯?”
“太皇太後年事過高,在祭典中昏過去了,神壇中由皇後娘娘做完供奉。”張福海向窗外看了一眼,“約莫再有一會兒太皇太後就會回到皇城中了。”
宋映輝不着痕跡地遲鈍了一下,随後就讓張福海替他更衣備攆,提前往太皇太後宮中去了。宮中俨然已經大亂,太後比宋映輝到的還要早一些,她身邊的女官各司其職,太醫們一臉沉重地聚在一起。
太後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榻椅上,單手端着一杯茶,仿佛什麽事都跟她無關,見到宋映輝來了也沒有擺出一副傲慢的架勢,只是冷冷淡淡地說:“來了。”
“見過太後。”宋映輝本就不擅長應付太後,如今一見到她更是只能想起母後被害死的事情,他甚至比太後的語氣還要冷淡。
太後雖然是頭一次見宋映輝這個态度,可她還是什麽都懶得管的樣子,奇怪地是她竟然跟宋映輝主動說起話:“昨夜哀家夢到了浩初,他在夢裏居然叫嚣着要向哀家索命。”
宋映輝只覺得她的話很刺耳,忍不住出言反駁:“太後居然只夢到了四皇叔一人,置他人于何地。”
“陛下長進了。”太後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哀家曾經也跟陛下一樣的沒出息,被人欺負了也只會忍。後來變成了心狠手辣的模樣,哀家就再也沒輸過 。”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哀家也信得這句話,不過哀家也不知是平庸無能來得辛苦,還是這惡報來得辛苦。”
宋映輝立刻反駁道:“平庸不是無能,卑鄙的手段一定是要遭人唾棄的。”
“平庸可不見得是有良心,若是有那樣的機遇,人都是會變壞的。哀家以前守不住任何東西,可現在誰也不敢來招惹哀家了。”
“也沒有人願意靠近陰險之人。”
“哦?”太後輕笑着看向宋映輝:“陛下可一定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千萬別忘記你是多麽正直善良的人,絕對不會耍什麽花招。”
就算只是跟太後共處一室宋映輝都覺得難以忍受,宋映輝冷着臉直接去了另一邊的廂房,他頭一次對別人是這麽無禮的态度,但是因為是對着太後這樣毒惡的人倒也覺得無所謂了。
太皇太後的車馬一路奔馳着從朝武門外驅馳而入,太醫們的心更是緊緊揪了起來,若是太皇太後在他們手裏除了什麽差錯,別說是陪葬,弄不好就是要株連九族的。宋映輝自從太皇太後回到宮中之後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人一旦病倒了就會顯出最脆弱的模樣來,就算是手握天下的太皇太後看起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老人,日薄西山。叫張福海派人去将事情告訴賀穩和懷山長公主,宋映輝隐隐有種将要風雲大變的感覺。
太醫說太皇太後是因為體乏無力,又在神壇中跪拜了太久,才會突然昏倒的。這本不是什麽嚴重的病症,可太皇太後畢竟不再年輕,太醫也說不準她是否能再一次醒來。太後聽了太醫的話只是點點頭說她知道了,還是倦倦地側躺在暖閣之中,宋映輝也不想去責怪太醫們什麽,世事本就無常,哪有那麽多妙手回春的神醫。
太皇太後一直沒有轉醒的跡象,就算一直等待着也無濟于事,桃雀從神壇回來之後就一直留在太皇太後身邊,宋映輝則回到了昱央宮中去,賀穩還是每天都給他備下了該讀的書。一切看似平靜,宋映輝卻有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的預感,就算皇祖母平安無事,也已經是元氣大傷了,朝堂勢力本就混亂,如今該要怎麽辦才好,自己還不足以撐起這樣的局面。
“陛下,皇後娘娘求見。”來傳話的人是張福海,他會在賀穩在的時候通傳是很少見的。
“她出了什麽事?”宋映輝下意識就問道,順着內心不好的預感。
張福海搖了搖頭,“不知如何,但她說一定要見陛下。”
“嗯。”
宋映輝應下來之後立刻回頭看了看賀穩,賀穩則像是沒聽見一般陷入了沉思。也不能什麽都依賴賀穩,宋映輝自己走出了流淵閣,喻持婉會主動來找他絕不什麽尋常事。
“陛下。”喻持婉看起來便是慌張到了極點。
“你出了什麽事?”
喻持婉緊緊将自己的手指攥在手中,“我沒事,但是請陛下近來一定要小心些,有人要圖謀不軌。”
“圖謀不軌?”宋映輝心下一驚,太後或者尹沉嬰已經有什麽動作了嗎。
“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我曾處罰了一名宮人,将她逐出宮去。”喻持婉停頓了一下,然後解釋說:“啊,我并不是要為自己辯解的。”
“朕知道的。”
得到了宋映輝的理解,喻持婉才繼續說下去:“我平日裏除了在呈泰宮中就只在禦花園中散散步,宮中人多,我總是挑些偏僻的地方……”
喻持婉能碰到密謀之人只是偶然,她本來是貪圖冬日暖陽才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小歇,沒想到卻正好遇上了這樣的事。密謀的是兩個宮女,喻持婉對公衆事務不怎麽熟悉,人也不認得幾個,本來只是怕對方誤會自己偷聽才不出聲的,沒想到這兩人說得話卻讓她震驚。
“這麽危險的事情居然要人家去做,主子可一點都不心疼人家。”年輕宮人說話的聲音很甜。
“主子養着你不是吃白飯的。”年長一些的人不耐煩地回說:“這些人都是非死不可的,如果他們不死,那個小皇帝怎麽會成為禍國之命。”
“別以為你替主子做了幾件事就可以嚣張了,這個人和什麽吳盛德之流可不一樣。”
“這是給你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連個女人都弄不死,主子居然還留着你。”
“誰叫人家生得好呢,如果憑你能為主子勾’引到幾條走狗啊。”
“廢話倒是不少,你這張臉也就只有狗才稀罕了。”
喻持婉沒有直接複述這兩人的話給宋映輝聽,但他已經很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了。趁兩人争吵的時候喻持婉偷偷看了那兩人的臉,等兩人離開之後她本想回到宮中将兩人的模樣畫下來,可走到呈泰宮附近的時候她竟然又撞上了年輕的那人,怕她留在宮中會産生禍患,喻持婉就尋了個借口将她逐出宮去了。
“若是到此為止了,我也便不擔心了。”喻持婉從身後摸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宋映輝,“今日在書齋中發現了這個。”
宋映輝将信拆開來看,裏面以喻持婉的口氣寫着她發現了宋映輝命數帶有禍患,留在他身邊的人遲早會被克死,說她心裏害怕,不想像玲嫣姐姐一般。
“這……”
“我猜他們是想害死我之後再将這信拿出去,就算污不了陛下的名聲,我喻家也是要白白受牽連。”喻持婉一邊說着就掉下淚來,“我不敢在呈泰宮中多做停留,只能找到陛下這裏來了。這也是我之前魯莽,反而打草驚蛇了。”
宋映輝見喻持婉一哭就慌了手腳,趕緊把自己的帕子拿給她:“你先留在昱央宮中歇息吧,我會讓小福子一直守着你的,別吃除了他之外的人拿來的食物。”
将喻持婉安頓好之後,宋映輝立刻帶着那封僞造的書信去找了賀穩,賀穩将信讀完之後就用蠟燭點燃。
“夫子,究竟是何人出此下策。實在是太過陰險了,他們為什麽非要傷害我身邊的人不可。”
“你又不是沒有讀過剛才的信,自然是為了讓你背上禍國殃民的名聲了。”賀穩揮了揮手中還沒燃盡的信紙。
“夫子不要亂揮啊!會有燒到別的地方的!”宋映輝搶過賀穩手中的信紙丢進火盆裏,“再說,我怎麽能禍國殃民啊。”
“嗯,這自然是誣陷。”賀穩點點頭,然後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來:“那就怪不得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