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昭八十二年春,大司農鄭锲江南叛亂,曰誅暴君,榮山王、趙國公、平良候舉旗應之。其子鄭群于桑靈反,圍皇城。

桑靈的守城中混入了叛軍,半夜時分将城門大開,鄭群沒有受到半分抵抗就抵達朝武門外。城中的探子先一步将消息送進的皇城之內,皇城四周各城門緊閉,暫且将鄭群擋在了城門外,但皇城之內向來不是屯兵之地,哪怕集結了內廷守衛又如何能與來勢洶洶的鄭群抵抗呢。

“夫子,那個人怎麽會是鄭群呢……”

整個昱央宮中異常的平和,雖然已經夜深了,宋映輝和賀穩卻在流淵閣之前擺起了茶桌,二人借着月色談論着皇城之外正發生着的事情。

“怎麽,覺得他不像是會謀反的人?”

宋映輝對鄭群這個人的印象,只有他娶了自己的妹妹而已,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可也正是這個率兵造反。“可是鄭群他怎麽會,被鬼怪上身也不會有如此之大的改變吧。”

“他本來就是個鬼怪一般的人,心狠得不得了。”

“夫子是怎麽懷疑到他的身上去的?”

賀穩把喝空的杯子往桌上一推,宋映輝無奈地嘆了口氣,将賀穩的杯中又倒上清茶,賀穩拿回杯子抿了一口之後才接着說下去:“去年夏祭的時候,懷山長公主與墨邑長公主之間不是發生了些什麽嗎,聽說墨邑長公主舉止怪異,所以就留心了一些。”

“墨邑?”

“陛下不記得自己有這樣一個妹妹了?”

宋映輝不好意思地摸摸臉:“我和皇姐不是與墨邑一起長大的,小時候能見到的機會也不多。”

“那你們可真是一點都不關心這個妹妹,總之,皇家是養不出那種會罵人的長公主的,必然是她嫁給鄭群之後出了什麽事。”

“我都不知道她在受苦……”宋映輝苦笑了一下,“是我不對。”

“不是你的錯。”賀穩起身,“我們去見見鄭群吧,不然他可真的要以為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宋映輝稍微算算時間,鄭群的人馬應該已經進入皇城之內了,雖然知道賀穩早有計劃,但宋映輝還是有些提心吊膽。他問賀穩為什麽非得把他們放進來不可,賀穩反問他難道是想讓全桑靈的人都見血腥,嫌自己的惡名傳得還不夠遠嗎。去年冬天的時候讀過喻持婉送來的信,宋映輝這邊就開始防備着敵方的後招,太皇太後和喻持婉那邊都由賀穩安排了人暗中保護,不過他從沒說過這些人都是他從哪裏找來的。流言這東西向來是防不勝防的,更何況宋映輝身邊先後逝去了兩人,如今太皇太後又倒下了,民間還是悄悄傳起了他命數不好的事情來,雖然只是茶餘飯後說來打發時間的閑話,但誰知是不是被人記在了心裏呢。

Advertisement

宮城之中守備森嚴,原先只是擺擺花架式的內廷守衛都換做了精兵,雖然人數上變動不大,卻是個巧妙的行動。

賀穩将手抵在宋映輝的背上輕輕往前一推,示意他走到前面去,“陛下也得有些皇帝的架勢才行,我們可能要先見一個不靠譜的家夥了。”說完賀穩擡頭沖圍牆上看去,順聲有人從牆上翻身而下。

“賀幺兒可真是敏銳。”來者穿着一身夜行服,他将面巾向下一扯,露出一張宋映輝很熟悉的臉來:“陛下也好久不見呀。”

“陸将軍!”

“陛下可真是客氣,微臣只是來湊個熱鬧而已。”陸不然笑着擺擺手。

賀穩對陸不然說:“你還是對陛下放敬重些比較好。”

某種意義上說來,夫子你自己才是對我最不敬重的人吧,宋映輝無奈地扶了一下額頭,“夫子,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功夫那麽差,還要學別人飛檐走壁。”賀穩很挑剔地看了看陸不然一身的黑。

陸不然無所謂地回說:“僅僅是翻個牆而已,我還應付得了,再說我可不能從那麽多人中光明正大地闖進來。要是不小心受了什麽傷,憑你可調動不了外面的那些人。”

“他們畢竟是你一直藏着壓箱底的。”

“被你發現了也沒法子,過了而立之年的人總要替自己尋點退路。”陸不然轉而對向宋映輝,“這次我可是把保命的本錢都捧上來獻給陛下了,這功勞怎麽也要多記上一筆啊。”

賀穩和陸不然兩個人湊在一起總是不停地鬥嘴,宋映輝只能有些尴尬地提醒兩人鄭群正圍在宮外準備造反,陸不然笑着攬過了宋映輝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遠處正在集結地守衛:“最貴重的本錢我都已經留在陛下’身邊了。”

到底還是被人圍困着,陸不然貼在賀穩耳邊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而裝作內廷侍衛的安慰則将宋映輝和賀穩緊緊圍在中間,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着随時會被突破的宮門,有猛烈的撞擊聲不斷傳入耳中。

這樣的場景曾經見過,宋映輝沒有絲毫的緊張感,甚至期待着鄭群快點将那扇厚重的門撞開,然後将這場鬧劇結束掉。鄭群不知道他正将自己與埋伏之間最後的屏障撞了個粉碎,如果他不沖入裏面的話說不定還有什麽轉機吧,是什麽支持着他在前進呢?宋映輝想起滿身是血的四皇叔來,這是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呢,他早就不是那個連勺子都拿不穩的孩子了,是什麽變了?

宋映輝記得自己當時不明白皇祖母明明知道四皇叔要造反,卻還是讓那麽多人丢了性命。自己也是那時明白了做皇帝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自己絕不願意那樣做。

那現在又是怎麽一回事呢?宋映輝迷茫地看着前方朱紅色的宮門,他是真的要成為一個皇帝了嗎?

“陛下可一定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千萬別忘記你是多麽正直善良的人,絕對不會耍什麽花招。”

正直善良、不耍花招,宋映輝突然心虛了起來,他究竟是用怎樣的姿态去唾棄和不齒太後的陰險和卑鄙的呢,他現在又為什麽不去阻止鄭群呢。環視了一圈保護着自己的侍衛,宋映輝看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堅毅,每一個人都比自己看着更為強大,但他們随時會為了弱小的自己死去。

他為什麽不去阻止鄭群呢,他想看着有人因為自己而流血嗎?

就算成為了皇帝又有什麽用。

再怎麽堅固地宮門也抵擋不住接連的攻擊,朱紅色的大門很快就為鄭群而打開,而他恐怕再也沒有機會活着踏出這扇門了。宋映輝心裏一糾,腦海裏全是自己的叫嚣和怒罵,他不該成為一個皇帝,他不可能成為一個皇帝的,忍不住就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甚至想要将這皇位就這麽拱手讓給鄭群了。向前傾去的身體被賀穩拉住,宋映輝的胳膊被他很用力的握着。

“不要去,他是不會停手的。”

宋映輝輕輕拍了怕賀穩的手,這樣的事情他也知道啊,就算是他沒讓鄭群進入到皇城之中,就算他沒讓鄭群進入桑靈城之內,鄭群就會停手嗎。

他不會。

皇祖母或許也是知道她阻止不了四皇叔的,所以才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吧。

“夫子,我知道的。”

可就算知道了這些又有什麽用。

鄭群穿着豔紅色的戰甲,身後披着長長的披風,絲毫看不出從前懦弱的模樣。宋映輝覺得他像是浴血而出之人,向前的每一步都踏着成堆的屍骨。等一切都結束了之後,将墨邑送去皇姐那裏吧,宋映輝這麽想着。鄭群的人馬将宋映輝等人團團圍住,他踱着步子慢慢走到中央去,臉上帶着勝利和挑釁的笑容。

“陛下是親自來迎接我,将我送上皇位的嗎?”鄭群不屑地看着宋映輝身邊的賀穩,“帝師大人把您教導的真是懂事。”

“陛下是我得意的門生,他懂得的事情自然很多。”賀穩完全不在意鄭群的狂妄,他心裏知道誰才是能嚣張到最後的人。

鄭群将手中的劍抵在地上,單手按住劍柄:“教導不好無能之輩實屬正常,你要是有心效忠于我的話,我可以不計較你慘不忍睹的戰績,順便給你的得意門生一個痛快!”

“不會咬人的狗,叫得倒還挺歡。”

“哈哈哈,你還真是會惹人生氣。”跟爽朗的笑聲不同,鄭群手中的劍已經緊緊貼上了賀穩的脖子,“你想随着你無能的學生一起去嗎?”

鄭群的劍法實在精妙,晚了一瞬的暗衛才剛剛将劍伸到他的面前,鄭群用手擋住沖着門面來的劍鋒,向一側推開:“看門狗就是看門狗,陛下還真是養了些沒用的雜種。”

“夫子!”

宋映輝這一聲叫得幾乎是撕心裂肺的,他惡狠狠地瞪着鄭群:“你放開他!”

“陛下終于自己開口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個離了人就連話都說不了的廢物呢。怎麽?你以為被你這種廢物看上一看我就會乖乖放下劍聽你的聖旨了?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你還把自己當成什麽東西了,你以為你配得上這個皇位嗎!你能用這個皇位做到什麽!”鄭群咬着牙對宋映輝咆哮着:“沒用的廢物!廢物!天下怎麽能浪費在你的手裏!”

“你放開他!”宋映輝又對着鄭群說了一遍剛才的話,“不然我一定讓你死!”

什麽正直,什麽善良,如果沒有賀穩的話,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陛下,冷靜些。”賀穩的手從後面輕輕扶上宋映輝的肩膀,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一臉狂傲的鄭群,然後笑着将自己的脖子對準鄭群的劍上靠去:“叛亂之徒,當誅。”

“你……”

遠處的暗衛沒有再給鄭群把話說完的機會,一箭封喉。

“陛下,他是不配和您講話的。”

直到鄭群歪歪斜斜地向後倒去,宋映輝才忽然想起來他們不是真的被人圍攻,陸不然一直在暗中保護着他們。賀穩的手一直在宋映輝的肩上沒有放開,宋映輝顧不上面前蠢蠢欲動的反賊們,他抓住賀穩的手轉過身去,賀穩正笑着看他。鄭群的劍鋒磨得很利,賀穩的側頸已經被染成了一片通紅,而他卻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宋映輝。

宋映輝不敢去碰賀穩的傷口,鄭群噴濺了一地的血在他看來都沒有賀穩的側頸來得觸目驚心。

陸不然的身影出現在身後宮殿的屋檐上,身上還是那身夜行衣,他靈活的動作絲毫看不出遲疑和停頓,直接跳到賀穩和宋映輝面前,伸出手在兩人眼前揮了揮:“喂喂,我們現在還尚未将敵人解決掉呢,你們這口氣未免也松得太早了吧。”

“不是有你在嗎,還是說你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到?”賀穩看了看四周奮勇殺敵的暗衛,個個英勇,平日裏定然是訓練有素。

“唉,我這忙裏忙外的,賀幺兒你卻還不領情。”陸不然往宋映輝的方向靠了一靠,“陛下可別被讨人厭的賀家人教壞了,現在看出來是誰更有用處了吧,不如陛下還是別要這個賀幺兒了,選我會更好。”

喊殺的聲音漸漸從外圍傳來,大概是後援的人已經與暗衛配合将鄭群的叛軍來了個前後夾擊。宋映輝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一塊來,走到賀穩身邊按住他的傷口,然後才對着陸不然說:“陸将軍護國有功,不過朕只要夫子就好。”

“就曉得會是這樣,陛下到底看上賀幺兒的哪一點了。”陸不然攤開手,“現在陸哥哥只能去收拾殘局了。”

回到昱央宮為賀穩處理傷口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起來,宋映輝望着窗外的天空,怎麽也找不到真實感。

“居然只過去了幾個時辰……”

“這種不吉之事自然是結束得越早越好,陛下以為是過了多久才醞釀出這僅僅幾個時辰來。”賀穩歪着腦袋任憑桃雀為他處理傷口,“鄭群為了這幾個時辰的失敗不知道僞裝了多少年,可功名垂成就是一瞬間。”

“一瞬間?”

“直到失敗的那一瞬間。”賀穩摸了摸自己被包裹了一層面紗的脖頸,“看來是我還沒有教會陛下,任何事物沒有看起來那樣簡單,現在所發生的事情在過去一定有所征兆。察覺過去的人才能贏得當下。”

“感覺這樣的話曾經聽過……”

“所謂因果。”

宋映輝沮喪地低下頭:“夫子,這麽困難的話我還不懂啊。”

賀穩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嗯,我也不懂。說起來簡單,可因果怎麽會是那麽容易察覺得到的呢,所以才會說世事無常。”

既然是這樣就不要講給我聽才是,宋映輝忍不住在心裏小聲說着。一切平靜下來他才能安下心回想,不知陸不然是抱着什麽目的才來協助他們的,關于鄭群他其實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今晚與其說是什麽勝利,其實宋映輝只是稀裏糊塗地度過了一個驚險的夜晚,他根本就一無所知。賀穩一手策劃了今晚發生的一切,宋映輝只是一味地相信着他。

雖然現在已經打退了鄭群的人馬,說要完全放下心來還差得遠,他的父親鄭锲還聯合了三隊人馬正向桑靈一路攻來,不過賀穩說有個讨厭的人去處理那邊了,估計過段時間就會有消息傳回來了。陸不然說受不了他們兩個磨磨蹭蹭的人,自己就先去鄭群的府中搜查了。

到頭來,宋映輝自己好像什麽都沒有做,就像鄭群說的那樣,他什麽都做不了。

陰雲漸漸籠罩上心頭,宋映輝想不通自己在執著于什麽,也想不通賀穩為何願意走上這樣的道路,他們曾經是不願争執和不理世事的人,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最讓宋映輝覺得不安的是,就算他們堅定地沿着這條路走下去,最終會不會也是草草收尾的失敗呢,從來沒有什麽可以證明他們是對的。

宋映輝是個懦弱的人,所以他怕輸,也怕賀穩會輸。

賀穩拒絕了暫時留宿在昱央宮中的提議,他說還有些事情需要去做,不過他離開之前跟宋映輝說不要擔心。宋映輝徹底放空了自己,他現在既不想念書,也不想無端去揣測,仿佛昨夜的一場變故之後之前全部的一切都結束了。接下來是什麽呢,宋映輝雖然覺得自己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順理成章,但是他逃避了,至少此刻什麽都不想去想。

倘若能夠不繼續前進,所有都到此為止就好了。

“陛下,陸大人派人傳消息來了。”張福海替屋裏填了一點炭火,他放低了聲音盡量将話說得平靜自然:“在鄭群的府中找到了墨邑長公主的屍身……很安詳……”

“安詳啊。”宋映輝琢磨着這個兩個字背後,緩緩閉上了眼睛:“是我們對不住她,讓她,受苦了。”

別再繼續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