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張福海沒想過魏元寶會主動上門找他,他印象中的魏元寶從不放任自己去依賴別人,他太怕會給別人添麻煩了。冬天的雨下起來淅淅瀝瀝的,落在身上的時候比雪更冷,就算是撐着傘從雨中穿過,人也像是要被凄凄慘慘的雨滲透了一般,笑也笑不出來。

而魏元寶連傘都沒有,雙手環在胸前緊緊抱着一個壇子,也許傘是丢在路上的哪裏了,這場雨已經下了很久。

将門打開來的時候,張福海看見渾身濕漉漉的魏元寶,比第二次在牆角撿到他的時候還要更加無助,無可依靠。張福海伸出手來貼在魏元寶的臉上,連向來體溫偏低的他都覺得冷冰冰的,魏元寶被碰到的時候輕微的顫抖了一下。張福海将自己随意搭在肩上的披風脫下來罩在魏元寶身上,他伸出手擋了一下,小聲地說:“會弄濕的。”

魏元寶在一些事情上比常人來得在意許多,張福海本來就是個機敏的人,他發現自己很容易就能知道魏元寶都在在意着些什麽。要張福海開口去安慰魏元寶來得有些難,他更習慣用別的方式,所以張福海毫不猶豫地将魏元寶連壇子帶人地整個抱在懷裏,魏元寶不僅沒有掙紮,反而是低着頭将自己縮得更小了一些。

抱着被雨淋得濕透的魏元寶,張福海感覺自己摟在披風上的手也已經被不斷滲出的水沾濕了,想必很快連他身上的衣服都會被滲透。被元寶護在懷裏的壇子顏色很深,也沒有什麽光澤,雖然本身很大,但就像個空壇子一樣沒有什麽重量,張福海看見魏元寶臉上不斷有水滴落,但倘若現在問起他來,魏元寶一定會回說是雨吧,所以張福海什麽都沒有說。

他在想着,魏元寶此刻到底是有多麽悲傷,才會允許自己任性地靠近這片刻的溫暖呢。恐怕一會兒又要将自己躲進不起眼的地方去了,哪怕是再陰暗再寒冷的角落,也不會為自己點燃一小團火。

這樣的人對自己是在是太無情了。

就是以前魏元寶受傷的時候那樣,張福海拿了幹淨的裏衣來準備替他換上,可魏元寶一直抱着懷裏的壇子不肯放手。

“別讓它沾了水。”張福海拍拍魏元寶一直耷拉着的腦袋,然後魏元寶才用兩只手将壇子遞給他。

接過壇子來仔細看了一下,張福海認出了壇身上刻着的字,這種粗糙地壇子是牢獄之中用來盛放犯人骨灰的骨灰壇,而且必然是窮兇極惡的人才會用火燒的方式來處理,不留全屍。骨灰壇中的究竟是魏元寶的什麽人?張福海的眼睛裏忽然隐去了光彩。

直接用厚厚的棉被将只穿着單薄裏衣的魏元寶包裹起來,別讓他還濕着的頭發再貼到身上,張福海去膳房中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一塊姜,只能用熱水調了一點蜂蜜拿回來。剛才一直站在冷雨中的魏元寶稍微暖和了一點,喝了一口熱水下去,似乎也沒有那麽僵硬了。

“我又添麻煩了吧……”魏元寶捧着杯子有些內疚地說道:“實在是對不起。”

就像張福海想的,魏元寶就是這樣的人。從一旁的抽屜中取出一把梳子來,張福海坐在魏元寶身後,将他的頭發重新梳順,張福海不會問魏元寶任何事情的,但只要魏元寶肯開口告訴他,他一定會幫他做到。

“我……”

魏元寶只發出了一個音,就搖着頭抱住雙膝。張福海從後面将魏元寶的杯子拿過來放在一邊,看着眼前這個人瘦小的身影,他想自己的心意已經很明了,甚至不用去探究是因為什麽而變得柔軟、想要去呵護,但如果對于魏元寶來說他不是可以唯一想要去依賴和信任的人的話,張福海永遠不會将他緊緊抱在懷裏的。張福海不覺得留在自己的身邊能夠給予魏元寶什麽,甚至連安定都做不到,但如果魏元寶真的願意将這些全部都棄置不顧,那麽只要他不會後悔,張福海就一定不會放開手的。

還需要多久呢,還是說永遠都等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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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海摸了一下魏元寶的腦袋,他想知道這個人最想要的是什麽。将木梳放回原處,張福海把換下的衣服和空掉的杯子拿在手裏,他問魏元寶:“想要吃些什麽?”

魏元寶一動都沒有動。

“那我一會兒再過來。”

張福海正準備轉身離開,剛才一直沉默着的魏元寶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要走!”然後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大聲地這樣喊出來,“你不要走!”

手中的東西全部都掉到了地上,但張福海并沒有去理會,他只是看着魏元寶一雙含着淚水的眼睛沒有說話。魏元寶卻好像是剛才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一般,連手都開始發抖,但他還是堅定地看着張福海,用細小地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要走……”

如果現在讓魏元寶放手的話,他一定又會不好意思地道歉,等到自己出去之後大概還會哭吧,張福海想自己或許偶爾也可以任性一下。他俯身下去将魏元寶抱在懷裏,一只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然後貼在他的耳邊說:“我會一直在的。”

可能是得到了意想之外的回答,魏元寶眼睛裏的淚水終于順着臉頰落下,繼而放聲大哭起來。

張福海抱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魏元寶,突然就勾起了嘴角,他所期盼的那一天或許并沒有那樣遙不可及。

盡情宣洩過的魏元寶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他手忙腳亂地爬下床将已經摔碎的杯子和散亂開來的濕衣服撿起來,然後抱着放在一邊的壇子坐到張福海對面的凳子上。魏元寶閉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看着張福海對他說:“這是我娘的骨灰,她是在牢中去的。”

面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的魏元寶,張福海知道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認真聽他講完。魏元寶說了許多他家中的事情,脾氣暴躁的爹、既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笑的娘,還有失去了音訊的阿姐,甚至還有曾經最想娶回家的桃花和喘氣呼哧呼哧的大黃。

“村子裏面的人都說我娘是個惡婦,說她一定是得了失心瘋才會殺了我爹。”魏元寶難過地摸了摸手中的骨灰壇:“可他們根本不去想我娘受了什麽委屈,過了二十年怎麽樣的日子。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但我娘絕對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大惡人。”

“如果她是十惡不赦之人,你一定不是現在這般模樣。”張福海雖然不知道魏元寶的娘是怎樣的人,但眼前的魏元寶确實是存在着的。

窗外已經停了雨,陰雲散去,地面上的水窪在閃閃發亮。

“天晴了。”張福海看着窗外漸漸明亮了起來,心裏輕快了許多,他對魏元寶微微一歪頭:“一定是她聽到了吧。”

魏元寶往張福海視線的方向看去,然後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麽就紅了臉,他猛地站起身來把灰禿禿的壇子放到窗邊能照到陽光的地方,然後背着身加快步伐往外走去:“我去廚房做些吃的回來。”

不用看也知道魏元寶現在是怎樣的神情了,張福海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找出一件外衣來拿在手中也向外走去,魏元寶還只穿着單薄的裏衣呢。

今日已經下過了雨,張福海覺得自己似乎也很久沒有去過喬欽的墳前了,明日就帶着魏元寶一起去吧。

兩人一起用晚飯的時候張福海跟魏元寶說他想帶着他去給一個人上墳,魏元寶很爽快地回說他一會兒要回去跟吳媽打聲招呼,說完之後突然很委婉地問張福海他能不能暫時将娘親的骨灰壇放在這裏,他怕帶了這個東西回去吳媽會很擔心。張福海問魏元寶會安心将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他保管嗎,魏元寶笑着說他很快就會來取的,“況且,我還得把被子曬出去才可以。”

張福海帶給喬欽的祭品只有一壺酒,如果喬欽還活着的話,不知會對他說些什麽呢。張福海還沒有入宮的時候喬欽曾經很多次地說過以後會給他說一門親事,她總是笑着說如果自己還能替他照顧孩子就更好了,“我的小孫兒一定會非常愛笑,得把他爹爹的份也笑出來才行呢。”喬欽是配給杜堂生的對食宮女,她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的,所以當張福海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就把自己能給孩子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張福海,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張福海不要過上像她一樣無依無靠的日子。

喬欽雖然很幹練,但一直是個好脾氣的人,唯一與杜堂生争執過的就是關于張福海的事情。不過這就是所謂“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吧,命數可能早就有所注定。張爐不是也說過自己會無子無孫嗎,張福海想或許就是在說他和魏元寶吧,這樣看來那老頭當真是有幾分本事的,而且,張福海自己從沒有期待過一個兒孫滿堂的将來。

唯一遺憾的就是恐怕要讓喬欽失望了。

那座小山上春天的時候會開滿五顏六色的小花,風一吹就搖啊搖的,不過現在是寸草不生的,偶爾有幾只白花花的野兔在枯草中竄來竄去。

昨日裏的雨下得太大,山上有些路通不了馬車,張福海和魏元寶就只能将馬車停在半山腰的位置,然後徒步往上走,幸好只是個低矮的小山而已,就算是用走的,來回甚至都要不了一個時辰。

山上單調的顏色該是讓人覺得凄冷無比,只不過如果是心意越來越相近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心裏總是有些不一樣的感覺,雖然張福海和魏元寶都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跟對方談天,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着走得慢一些就好了。魏元寶還小心翼翼地帶着一只小壇子,青灰色的釉彩,就像是要下雨的天空一般,他的娘親在這樣的日子裏總是最快樂的,他昨天夜裏去買了這只壇子。魏元寶跟張福海說娘親喜歡這種顏色的天空,若是山上風景好,他也想将娘親安置在那裏。

“就是這裏了。”

喬欽墳前的樹只剩幹枯的葉子,張福海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有一樹的鵝黃色,不禁在心裏想着原來已經了這樣久。魏元寶将抱在懷裏的小壇子放在一旁,然後跟張福海并肩站在墓碑的前面,魏元寶看不懂墓碑上面的字寫了什麽,不過他認真地沿着碑上的痕跡輕輕描畫了一下,問張福海說:“這個要讀作什麽呢?”

“喬欽。”

“喬欽……”魏元寶念了一遍這兩個字,“這應該是個女子的名字。”

張福海的眼前浮現出喬欽的笑容來,他點了點頭:“嗯。這也許就是我的娘親吧。”

“她是你最重要的人?”

将酒灑在地上,濃烈的酒香立刻散開來,向着很遠很遠的地方飄去。張福海看見魏元寶擡頭望着他的樣子,頭發早就被山上的風吹得不成形了,身材瘦瘦小小的,眼睛微微眯着。這一瞬間張福海迷惑了起來,魏元寶今年不過十六歲,他自己也只是剛及弱冠而已,一生的幸運會來得這樣早嗎?

“嗯?”

魏元寶見張福海一直沒有回答,就伸出手來在他面前輕輕晃了晃。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小動作而已,張福海卻不再迷茫了,他輕輕握住魏元寶的手對他說:“我可能要害她擔心了。”

就算猶豫也不會有任何的回答,那不如直接去緊握自己想要的将來。

張福海很少說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所以魏元寶更加困惑了起來,他張着嘴似乎想說什麽,但張福海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你。”

其實也不過是二十年間不起眼的日子,真要講起來的話卻是出乎意料的多,哪怕是張福海本就話少,他和魏元寶也整整講了一路。魏元寶聽得似懂非懂的樣子,最能聽得懂的部分他還一聽就像火燒似的,整張臉都變得通紅,結果便是除了支支吾吾地應和幾聲,就真的只是聽張福海講了。

“會後悔嗎?”自己将自己的事情說出來,就算是張福海都會覺得有些微妙和不安。

“事情太多了,我還想不過來。”魏元寶用胳膊撐在膝上托着臉,随着馬車向前的頻率他整個人也一晃一晃的,“實話說我有點吓到了,原來你可以說這麽久的話啊。”

這也難怪,張福海粗略想了想,他似乎從來沒有一次能将這麽多的話都說出來,他摸了一下魏元寶的腦袋,然後對他說:“後悔也沒關系的。你還小。”

魏元寶深深嘆了一口氣,他難得露出一點跟平時不一樣的認真神色來:“雖然我年紀确實還小,也不是什麽有擔當的人,但我的心意也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改變的!”

“你……”張福海的手頓了一下。

“才不只有你會擔心這些事情呢,比起你來我才會更加擔心。”魏元寶就像是怕自己會退縮一樣,幹脆一鼓作氣說了一大串話,“我知道自己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而且還是男人,光是想到這兩點,連飯吃起來都沒有味道了。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特別想見你啊!當然也明白這樣自然是不行的,我甚至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總是給別人添麻煩,但我居然還在想如果有一天能成為讓你也可以依賴的人就好了!”

魏元寶忽然之間變得異常坦率,連張福海都有些不知道怎麽應對,但身體已經往那邊靠了一些,魏元寶伸出手來擋在自己的面前,然後整個人往後面縮了一下,剛才的氣勢一下子就少了一半:“我還沒有說完……就算你不講給我聽,也會曉得你身邊很危險啊……再說,你一直在陪在那個皇帝的身邊,萬一大家說得是真的,只要你沒有來的時候,我也會擔心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了!”

張福海一直很明白魏元寶是怎樣的人,不過他也許還是不了解人的心裏究竟有多少的想法是他猜不透的,魏元寶不僅比他想的還要堅強,而且還要更多的志氣。盡管張福海希望他能一直不要受到傷害,只要得到安穩和幸福就足夠了,但魏元寶在意的并不是這些。這麽說來,張福海覺得是自己太過自以為是了,因為自己曾經沒有得到那樣的生活,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也是魏元寶所期盼的。

憋了一口氣把話說完的魏元寶徹底軟成了一團,估計他的腦海中已經亂得不像樣子了,若是可以的話,他一定是希望剛才語無倫次的自己趕緊消失掉才好。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全。”張福海順着剛才的姿勢,又向魏元寶靠近了。

魏元寶擡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因為太過激動而流出來的淚水,他嘟囔着說出一句話來,不過自然是已經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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