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雖然尹沉嬰已經請辭,但他也沒有立刻丢下官位去什麽也不做了,宋映輝在心裏有些感激尹沉嬰能給他一個喘息的機會。有一件事情他一直不敢跟賀穩提起來,他想要賀穩留在自己的身邊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旦真的掌權了,帝師這個身份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可他卻不敢跟賀穩說想要他來做自己的臣子。賀穩原本就是雲游四海之人,是因為太皇太後才迫不得已成為自己的帝師的,雖然宋映輝覺得自己和賀穩之間的關系已經不是原先那種針鋒相對的模樣,可他根本沒有什麽自信,賀穩會放棄悠閑自在的日子。
說到底,他從來都不清楚賀穩心裏再想些什麽,更糟糕的是他也沒有勇氣去改變兩個人之間若即若離的氣氛。
兩年之前他很堅定地要坐上皇位,然後将身邊的人都保護好,如今稀裏糊塗地做到了,宋映輝卻覺得他要保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不知道是哪一瞬間開始他想要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都過上安寧的日子,但這究竟又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朝中幾乎沒有什麽人是真的忠心于宋映輝的,他聽從了賀穩的建議,設文試和武試兩科廣招天下賢士,不問出身只看才華。武試要考兵法和功夫,宋映輝對哪一個都是一竅不通,本來他想要陸不然和賀肅一起去考察一番的,但賀穩搖着頭勸他最好不要這麽做,最後還是由賀肅負責了起來。賀穩說賀肅這個人雖然很讨厭,但實力是有的,叫他不用憂慮,至于文試那邊自然是由賀穩自己去了。
大小事務的奏折總是源源不斷地遞到宋映輝的書桌前,明顯感覺朱紅色的顏料用得很快,他有時一天裏要叫張福海取好幾次顏料來。裏面最棘手的就是江南叛亂中被活捉的鄭锲等人該怎麽處置,宋映輝不想去了結任何人的性命,他本想将這幾人發配充軍,但賀穩說謀反是絕不能姑息從輕的罪行,最後還是滿門抄斬,原本在三位公侯手中的封地也收了回來,還論功封賞提拔了一些将領。其餘的折子裏宋映輝只準了一些利于休養生息的,凡是要大興土木的都一律駁了回去,他還減免了部分租稅。
一切倒是都還尚且還在控制之中,牢中的太後說過她想見宋映輝一面,不過宋映輝搖着頭沒有理會。
偶爾宋映輝也會去太皇太後宮中看一看她,年過六旬的老者日漸枯瘦下去,伺候在她身邊的女官告訴宋映輝,她一日中也是偶爾睜開眼睛來看一看,還很委婉地說太醫們都覺得太皇太後時日不多了。宋映輝把皇祖母幹枯的手指握在自己的手心裏,他以前從來不敢與她這麽親近,但現在每當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眼睛都會忍不住濕潤起來。太皇太後素來都是一個人,似乎她不需要別人陪在身邊,也好像是沒有人有資格陪在她的身邊,宋映輝以前覺得是皇祖母太過不近人情了,如今反而更加心疼她一個人撐過去的光陰歲月。
以後的自己是不是也會是這般模樣?
宋映輝心裏隐隐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但他卻一眼都不敢多看,生怕這一看他就要放棄了。
文試和武試各持續了三個月,賀穩那邊挑了一些人來換下了原來與太後走得近的一些低品級的官員來,品級高一些的他們還不急着下手,若是惹得人人自危反而不能安定。賀肅挑出來的人陸不然好像都是一副看不上的樣子,他還是整天留戀在煙花之地,不過宋映輝覺得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陸不然向來給他一種謎團重重的感覺,也不是一個能拿常理來看待的人。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陸不然暫時看來還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宋映輝也沒有什麽過多的期待,他覺得自己還配不上這樣出衆的臣子。
最終宋映輝還是沒能問賀穩是否願意留在他的身邊,賀穩暫且還是擔着個帝師的身份,丞相之位就一直空缺着,這讓宋映輝覺得他随時都會丢下自己抽身而去,可又要他怎麽能去束縛賀穩呢?
為了去逃避這個問題,宋映輝總是将自己埋頭在奏章之中,有一日他又很習慣地叫了好幾聲小福子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張福海今日又是告假,然後才改口叫了桃雀進來替他添茶。看了很久的折子,宋映輝一邊抿着茶一邊閉上眼睛來養養神,回想起來張福海以前就算是告假也通常是留在宮中休整一番而已,不知是從什麽起他就一定會離宮去了。
“桃雀,你說這皇宮外面究竟是什麽?”
桃雀雖然很伶俐,但她确實不像張福海一樣總能察覺到宋映輝在想些什麽:“依奴婢看來,宮外也什麽稀奇的,就是些尋常的百姓和尋常的人家罷了。”
“你入宮之前也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嗎?”
桃雀輕聲笑了一聲:“自然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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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映輝把茶杯放在桌上,然後嘆着氣說:“朕也想生在尋常的百姓家中,就省去煩惱了。”
“尋常人家也是有尋常人家的煩惱的,陛下是不是太過勞累了?不如就歇一會兒吧,出去看一看風景如何,您很久都沒去過環星閣了。”
“環星閣啊……”宋映輝往北苑的方向看了一看,“天色還不夠晚,去了也沒什麽趣味。”
“那要不要去皇後娘娘那裏坐上一坐呢,您也很久都沒去過了,正好要是晚膳的時候了。”
突然聽桃雀說起皇後娘娘,宋映輝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麽人,然後腦海中才慢慢浮現出喻持婉的臉來。他确實好久都沒去過呈泰宮了,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日都是匆匆而過,不知不覺之間就把喻持婉忘到腦後去了,也不曉得有沒有害她受人說什麽閑話。
“這樣也好。”趁着用晚膳的時候他也稍作歇息吧。
也許是喻持婉的個性使然,呈泰宮一直是冷冷清清的,除去上次她上次慌慌張張跑來找宋映輝說信件的事,喻持婉還是一步都不往昱央宮走去。宋映輝有的時候也會想喻持婉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他來關懷,她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說是這麽說,宋映輝還是沒辦法放下心中的虧欠,如果因為他的忽略再害別人受苦就不好了。
喻持婉今日也是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前繡着手中的帕子,她大概也只是打發時間而已,有次桃雀誇她手藝好,她便專程繡了一條綻了桃花和雀鳥的帕子托宋映輝帶給桃雀。桃雀收到帕子之後又是驚又是喜,最後只剩得意洋洋地帶着到處炫耀去了。
“陛下來了。”夕陽的餘晖斜斜地照到窗扇上,橫橫豎豎的影子就落到喻持婉的身上去了,她沒有放下手中的針線,只是微微擡頭向宋映輝這邊看了一眼。
宋映輝“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後他就坐到矮幾對面去了,因為桃雀正張羅着把膳食往呈泰宮中送,他也沒有将奏折或者書帶過來。喻持婉一點都不在意宋映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邊輕輕哼着小曲兒,一邊做着手中的繡活。宋映輝看着窗格交疊的陰影,覺得囚籠也不過是這般模樣了。
桃雀漸漸将菜肴都擺上桌去,宋映輝起身的時候忽然聽到喻持婉輕輕柔柔地嘆息:“其實陛下不必為了我費這麽多心思,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是朕應做的。”
“陛下啊,您啊……”
宋映輝看着低頭淺笑的喻持婉,卻似乎看到的是她低聲啜泣的臉,陰影構成的枷鎖不僅壓在喻持婉的身上,也壓在宋映輝的心裏,所以他才會突然很沖動地問喻持婉:“你要不要出宮去?”
“陛下?”
“你要不要離開這個囚籠,永遠都不再回來了?”宋映輝沒有任何猶豫地又重複了一遍,這本來就是他曾經向喻持婉承諾過的,總是要兌現。
再見到賀穩的時候宋映輝将送喻持婉出宮的打算說給他了,不過賀穩不太同意他這樣做,喻持婉的事情未嘗不可以緩一緩,不急于這一時。宋映輝知道賀穩實在擔心什麽,民間關于他是禍國之命的風言風語還沒消去,若是這時候再接連傳出了喻持婉的死訊,他更是洗不清了。可他又不能看喻持婉強忍着受苦,女孩子家的青春年華也總不能一直耽誤着。
“若是我整日昃食宵衣的,還怕他們說我禍國嗎?”宋映輝笑着安慰賀穩。
“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可是已經勸過你了。”
“夫子這是同意了?”
賀穩轉過頭去不想理宋映輝:“都說了你自己拿主意。”
“夫子別生氣啊,我只是想讓身邊的人過得安心罷了。”宋映輝往賀穩那邊靠了一點,心裏猶豫了好幾猶豫,“如果夫子也已經對這宮裏厭煩了,我是絕對不會去挽留你的。”
這話不知道聽在賀穩耳中是什麽滋味,他一直都沒有說話,宋映輝的心裏卻酸得像是不能跳動了,他幾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只想要把全部的感情都傾瀉而出。如果賀穩能聽見他心裏的聲音的話,究竟會不會使兩人相隔得更加遙遠呢,再也不能觸碰到的恐懼讓宋映輝生生又壓制住了自己。
這份愛戀實在是讓人太過痛苦了。
南昭八十二年冬,皇後喻氏殡天,诏曰痛失吾愛,終身不再立後。
一架輕巧的馬車趁着月色離開了桑靈城去,有一雙白嫩圓潤的手輕輕将簾子撩開,坐在車上的女子向着皇城的方向回首望了一眼,就只是一眼而已。
雖然已經與賀穩将計劃做得盡量周全了,還拜托了陸不然派人在桑靈城外接應喻持婉,但宋映輝還是難以安下心來,生怕有什麽意外會發生。夜裏實在是睡不着,宋映輝厚着臉皮将張福海叫了起來,讓他陪自己去環星閣呆上一會兒。冬日裏高處更是讓人冷得受不住,宋映輝将身上的披風使勁裹住,往桑靈城外面的眺望,只是天色太晚,燈火都已經悉數熄去了,宋映輝除了一片黑漆漆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來生一定要去到遙遠的地方,絕不想再在被困在這深宮之中了。”宋映輝閉上了眼睛,腦海中似乎浮現出了他從未見過的山山水水。
拂曉之時他等來的卻是北方三座城池被攻陷的消息,無論是燈火還是星光都只能破滅。
大昭南遷已有四世,八十二年前輸掉了原本在北方的都城玺城,只能狼狽逃竄到桑靈來,如今是不是要連這一片荒涼的土地都要守不住了。
局勢一下子就變得不再明朗,北面的強兵來勢洶洶,怕是早就有所預謀想要染指南方。不知道在消息傳到桑靈來的時候,又有多麽廣大的疆域被鐵蹄踐踏,宋映輝一刻都不敢耽擱,他從沒經歷過戰亂的年代,雖然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東奔西跑,然而真正的他卻還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根本就是手足無措。拼命在腦海中回想着自己聽到或者讀到過的東西,糧草、士卒、車馬……哪怕只是一點他都不敢放過,可越是焦急,他就越是什麽都想不出。
将标記了大昭大大小小數十座城池的地圖平鋪展開在桌面上,已經被攻占的三座城池離桑靈城之間還有些許的距離,中間又有一條兇險的大江攔截阻斷,大概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打到眼前來,可這也許只是或早或晚的差別罷了。宋映輝用手反複撫摸着地圖上江河的位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已經派人去叫賀穩和陸不然來流淵閣,又派了賀肅去軍營中整頓兵馬。這是一場毫無征兆的戰争,哪怕是宋映輝這樣平庸又遲鈍的人也知道這是絕不會輕易結束的,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與北面相比起來大昭本就顯得羸弱不堪,不然也不會一直向他們請求和親和進貢了。宋映輝的二皇姐赫城長公主嫁去北方才不過是數年間的事情,他雖然也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但已經沒有那樣的時間了。
戰争本就是弱肉強食,不想被吞噬的話就只能一決勝負。
幾個時辰之前才剛剛将喻持婉送出城去,賀穩和陸不然兩個人來得很快,也許兩人昨晚也和宋映輝一樣根本沒有睡下。國難當頭,無論誰都是一臉的嚴肅和沉痛,賀穩和陸不然一進入流淵閣,張福海就立刻将大門關上,只留他們和宋映輝三個人在裏面。
“夫子!陸将軍!”宋映輝一聽到腳步聲就急切地擡起頭來:“有其他的消息了嗎?”
“恐怕比之前的情況還要糟一些,敵方的兵力是我們的數倍以上且裝備精良,這是早有預謀的侵略,趁着我們內亂剛剛平息就長驅直入。”賀穩緊鎖眉頭:“本來榮山王、趙國公、平良候的兵力暫且還可以一阻擋,可如今他們手中的士卒早就被遣散或收編。除去了這三人,西北唯有賀國公尚能一戰,但賀肅早就将爵位傳于幼子,他自己還要統領京師的兵力。”
“況且賀國不僅離得遠了一些,它本就是異姓封國,手中的士卒肯定是薄弱的。而除去賀國,東北方盡是小國林立,實在說不準他們願不願意抵抗。”陸不然用手在地圖上圈了一個圈,“這些人可跟他們講不了什麽國家大義,這天下換了誰來坐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不去觸碰他們的利益就好。”
賀穩咬着牙說:“恐怕從江北叛亂開始就是陰謀!”
聽了賀穩和陸不然這樣的一番話,宋映輝的心又收緊了一些:“滿朝文武之中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對我交付忠心。”
“危急存亡之時,他們總該是有點血性的。就算是沒有血性,他們也不會希望看到大昭被鯨吞蠶食,必然會擁護你的。”賀穩嘆着氣,眼神裏面帶着一些埋怨:“但黎民百姓不一樣,你在他們心裏可算是坐實了禍國殃民的名聲!百姓只求安穩,他們最經不起煽動,若是有誰存了心思要反對你,到時我們就只能是束手無策了!”
“賀穩。”陸不然叫住了有些激動的賀穩,對他搖搖頭,“我已經叫人去征兵了,不過臨時拼湊的隊伍很難保證戰力,恐怕也派不上什麽大用處。”
宋映輝知道賀穩想要說什麽,就算陸不然不讓賀穩說出來,他心裏其實也已經明白了,努力撐起一張堅定的臉,宋映輝問道:“我能做些什麽?”
“籌備一批糧草,桑靈城中的糧草恐怕連支持自己都不夠,更別說要供應士卒們了。”
“也許可以讓懷山長公主想一想辦法。”陸不然說。
賀穩也同意他的說法:“懷山郡不僅富庶,長公主也明事理。逃難而來的人也只能引去懷山郡了。”
即使宋映輝一點都不想把皇姐牽扯進來,可他不能退縮,已經無處可逃了,“嗯。只是我們該拿南下的兵馬如何?”
“已經來不及從別處調兵遣将了,我會和賀肅帶着京師的兵力駐守南岸。”面對着宋映輝略帶問詢的眼神,陸不然很淡然地回說。
“可是……”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陸不然半阖着眼睛不看宋映輝和賀穩,嘴角帶上了一點笑意,他說:“其實我早就對這些麻煩事不耐煩了,可惜它們卻總是纏得我離不開身。陛下,這次歸來之後就許我解甲歸田吧?”
宋映輝完全可以點頭應下來,可是他遲疑地往賀穩的方向看了一看,賀穩察覺到他的視線就咬緊了嘴唇凝視着平鋪着的地圖。
“你要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