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北邊被外族入侵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時之間鬧得大昭人心惶惶,大批調動兵馬的動作讓這個事實根本瞞不住任何的人。
起初還有人堅持這全部都是謠傳,他們不相信災禍來得這樣突然,不過當陸陸續續有從北方逃來的難民湧進桑靈城中的時候,整個城都被陰雲籠罩着、沉默着,再也不會有人不相信大昭是真的危在旦夕了。從北方來的難民一身的疲頓不堪,大街小巷都随處可見他們的身影,風塵仆仆的臉龐和灰蒙蒙的眼神只能讓絕望更加,有人已經按捺不住收拾起了家當向外面逃去,更多的人卻是迷茫着要逃向何方才能得以生路。
若是可能的話,宋映輝也想逃走,随便這天地之間的哪裏都可以。
前線傳回來的戰報越來越不樂觀,宋映輝每每和賀穩讀過之後就只剩下相對無言,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說着他們的希望渺茫,仿佛在紙上就能看見大昭搖搖欲墜的山河。賀穩越來越多地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中,從早到晚地翻着殘破的舊書,上面畫滿了複雜的圖案,宋映輝也看不懂究竟是些什麽,他只知道賀穩一門心思都撲在上面,茶不思飯不想的。桃雀變着法子準備一些可口的食物送到賀穩房間裏,不過多半是只動了些許,有的時候則是又原封不動的拿了出來。宋映輝覺得賀穩不想讓人去打擾,所以他很少讓自己出現在賀穩面前,不過他總是聽到桃雀跟張福海說她怕賀穩會支撐不住,他吃得實在是太少了。
宋映輝聽着這樣的話,也是會難過的,但不止是賀穩一個人在日夜中煎熬。朝堂上也從來都沒有順利過,總是有人在争執着,相互推诿着,宋映輝人生十數年間頭一次對人大發雷霆,他大聲地斥責着不作為的臣子,一直罵到自己的眼眶都泛紅了。但是他用力咬破了舌頭沒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如果連宋映輝都是脆弱的,他要怎麽說服其他人不要抛棄大昭,所以他不能露出柔軟和悲傷的一面來。
只是宋映輝也漸漸能感到或許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別說要怎麽贏,他們都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不會輸。
陸不然出征兩個月的時候,太皇太後去了。賀穩沒讓宋映輝把這件事情傳出去,現在他們已經受不起什麽風波了,宋映輝禍國之命本就鬧得沸沸揚揚的。太皇太後的屍身被悄悄安葬在了北苑的僻靜之處,然後就如同她還活着一般,每日裏依舊有宮人和太醫端着藥罐進進出出,對于那空蕩蕩的床榻都是心照不宣。宋映輝下朝之後偶爾會來太皇太後的床榻之前靜靜坐着,如若現在皇祖母還健在的話,她會怎麽做呢?或許他已經錯了很久,宋映輝摸着空無一物的床鋪,他從最初到現在從來都不能做一個皇帝,是不是他選錯了道路才招致了今日的禍患?他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讓他還能繼續堅持下去的答案。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他找不到答案。
無論外面是什麽樣子,昱央宮裏總是熱熱鬧鬧的,或者說是為了別讓宋映輝消沉才會這般熱鬧。桃雀經常跑到昱央宮外面去待着,雖然她已經盡力隐瞞了,但宋映輝還是撞見了一次。南下的鐵騎帶來的威脅在深宮之中蔓延得更快,宮外的人随時都可以逃亡他方,可這個皇宮之中的人卻好像被困死了一般,哪裏都去不得。不斷有宮人想要出逃,桃雀不讓人把這些事情告訴宋映輝或賀穩,一個人默默把事情扛了下來。宋映輝還是裝作他什麽都不知道,但每次看到桃雀疲憊卻強作歡笑的臉,他總是在心裏默默跟她道謝。
張福海還是每隔十天就要出宮去一次,每當從宮外回來的時候他才會安下心來,宋映輝從來不問張福海去了哪裏,他隐隐能感覺到張福海也不應該是屬于這宮中的人。他們都是要離開的人,那麽誰又是真正屬于這個皇宮的呢,只有他自己嗎?
前線的戰報大約是每三天一次傳到宮裏來,短短數月之間又丢掉了數座城池,宋映輝每次看完折子就愈加忐忑不安,可若是連折子都看不到恐怕更會讓人惶恐和煎熬。
“陛下,又有消息傳來了。”張福海将一個小折子遞給宋映輝。
真希望裏面是個好消息,宋映輝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抱着這樣的願望打開了折子。這次的折子是賀肅親手寫的,帶來的恐怕也是迄今為止最壞的消息,陸不然下落不明、生死未蔔。将折子合起來放回張福海手中,宋映輝卻緊緊攥着不肯松開:“暫且不要拿給夫子看。”
敵軍來襲之後,賀穩也不回陸不然府上去住了,宋映輝就直接在昱央宮中給他收拾出了一間廂房來。賀穩的房門從來不上鎖,但宋映輝卻很少主動踏入他的房間,大概是他怕自己了解賀穩越多,就越知道自己不是合适他的人。看過那封折子之後宋映輝忍不住推開了這扇門,屋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地上散亂着一些畫紙,小心翼翼地不然自己的朝服發出太大的聲響,宋映輝從地上拾起幾張畫紙拿在手中端詳起來,有兩張畫的是弓弩,另一張畫的是铠甲。宋映輝又彎下腰去把畫紙放回原先的位置,輕手輕腳地跨過那些畫紙走到裏面的隔間中去,賀穩的衣物就像畫紙一般亂七八糟地丢了一地,他側身躺在床上,只蓋了一小半的被子。
屋裏的炭火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熄滅的,陰冷得讓人瑟瑟發抖,但賀穩卻睡得很熟。宋映輝坐在床邊凝視着賀穩的面容,他似乎是困頓極了,眼睛低下又浮現出一片烏青,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晚,人也瘦削了不少。記得起初賀穩臉上也總是帶着這樣的烏青,那時宋映輝對此全然不在意,現在看來卻怎麽都讓他心疼得不得了。
“真是讓人放心不下你。”宋映輝将被子慢慢從賀穩身下扯出來,替他把露在外面的半邊身子蓋好。賀穩露在外面的身體冷冰冰的,一貼上暖烘烘的被子他就立刻裹到了自己的身上去,宋映輝覺得自己似乎才是年長一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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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穩的手上還沾着些許的墨汁,宋映輝看見了之後就将自己的帕子沾濕然後細心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幹淨。賀穩的手指長得白淨細長,宋映輝曾經很多次盯着賀穩的手指發呆,他心裏在盼望着能被這雙手牽住,然後他就可以一生再也不放開他了。可賀穩的手中不是拿着書卷就是握着筆,宋映輝總是沒有機會能認真地觸碰這雙手,被墨跡弄髒了的手帕被丢在地上,宋映輝輕輕将賀穩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十指相扣。
明明心裏已經在亂打鼓了,但宋映輝執拗地不肯放開賀穩,他俯身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兩人相疊的手上。
“要是我能溫暖你就好了。”
為什麽一定進行一些沒有意義的争鬥呢,宋映輝問了自己很多遍這個問題,最寶貴的難道不是與自己珍視的人共同度過的時光嗎?如果可能的話,他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這樣的時光,只要可能的話。他有限的生命中卻有無盡的枷鎖,為什麽被推上這個位置的人一定要是他呢?宋映輝從來沒有留戀過這個皇位帶給他的東西,他也不渴望成為一個皇帝,為什麽他卻變得不得不守護這個位置,甚至要為了這個位置而做出犧牲了?
“如若不是今生今世相遇,我一定要說很多次喜歡你,很多很多次。”
宋映輝貼在賀穩的耳邊說出了這句話,用非常細小的聲音,他沒有辦法讓賀穩親耳聽見他的心意,至少他還是想要親口說出來。
眼淚已經不自覺地滴落,為什麽要是今生今世呢?
也不知道是哪裏走漏了風聲,陸不然失去蹤跡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的,有人在朝堂上厲聲指責一定是陸不然臨陣脫逃了,更多的人卻是畏葸不前,失去了陸不然在江南坐鎮,大昭恐怕是要亡國了。這時候有人提出要跟北方議和,立刻得到了一衆附議。
“議和?你這是要我們把肱骨之肉喂到豺狼的嘴裏!”自然也有主戰出來反駁。
“可這樣打下去也不是辦法,江北的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國庫虧空,你要拿什麽去議和?”
去年的收成不好,如今又已經供應了前線幾個月的糧草,虧空這個詞确實不是誇張。懷山長公主在懷山郡籌了一批糧草正往桑靈城送來,可這批送來之後下一批就變得遙不可及了,江北的難民也已經讓懷山郡力不從心了。
“為何不讓懷山長公主前去和親,至少為我們換取養精蓄銳的時間,江北先是兵變,又是被侵,實在是疲憊不堪了。”明知道懷山長公主是宋映輝的同母長姊,卻還是有人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皇姐為了入侵的外敵操勞了多少,宋映輝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明白,他實在不懂這些只會争來争去的人怎麽還會有臉皮要皇姐挺身而出。男子漢大丈夫,千鈞一發之際想到的卻是退縮和求和,半點擔當都沒有,卻還要裝作什麽一身正氣,扯什麽借口。
宋映輝冷冷笑出了一聲:“朕絕對不許!堂堂七尺男兒卻要用女子乞和,這成何體統!既然想要為江北盡力,為何不自己提刀上陣!”
“陛下息怒。”剛才說話的人居然還敢耿直地接話:“臣自然是願意為了大昭斷頭顱的。只是當年和親北方的本就應是懷山長公主,如今又有何使不得,長公主若是深明大義一定也願意以一己之身換取江北數萬人家的安寧。”
“只會耍嘴皮子,你分明就是膽小如鼠!”
“陛下說微臣是鼠也罷,但我們确實需要些時間重整兵力和糧草,還要尋找陸将軍的下落。長公主殿下一人和家國大事孰重孰輕,想必陛下還是有所拿捏的。”
這人的話聽起來也不是全無道理,若只是犧牲懷山正公主一人就能換來哪怕片刻喘息的機會來,這又有何不可呢。況且在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總是很容易用理智來說服自己,而不是情感。先是臣子們交頭接耳的小聲讨論起來,很快就有人跪求宋映輝讓懷山長公主北嫁和親。
“請陛下三思。”在一片整齊劃一的聲音中,仿佛宋映輝是個自會從聽秉性的人,仿佛他不懂得半點道理。
宋映輝氣急敗壞地沖着他們大聲喊道:“都給朕住嘴!”
這些人居然想讓皇姐去和親,無論如何宋映輝都絕對不會同意這樣荒謬的提議,他也顧不上什麽心平氣和,發了一大通脾氣。就算是甩開了随從回到昱央宮之後,宋映輝還是無法抑制住自己,可在心裏的怒火慢慢就淤積成了悲恸,明明早就該是由他來保護皇姐了,為何他卻至今都做不到,難道他一直以來的付出終歸就連一絲一毫的作用都沒有嗎?
“皇姐……夫子……”
宋映輝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能膽怯,也不能退縮。哪怕是狂風暴雨,他也只能選擇去做撐傘的那個人,因為他舍不得別人去被風吹雨打。宋映輝知道自己也許撐不了多久,他也不可能讓風雨停歇,或許這本來就是他自不量力,但就算只有蚍蜉螳臂之力,他也想要去保護自己重要的人。
“陛下。”張福海叩響了房門,“賀大人在問折子的事情。”
“他已經看過了?”
“還沒……不過……”
怕是賀穩沒看到折子已經起了疑心,要是這封奏折根本就沒有送到自己手中該有多好啊,宋映輝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道:“把折子拿給我吧。”
關于賀穩和陸不然之間的關系,宋映輝其實還無端吃過一段時間的飛醋,不過後來他想想自己也沒什麽資格去這樣想。況且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雖然他也很嫉妒這兩個人之間一個眼神就能理解彼此。對于與家中關系鬧得僵硬的賀穩和早就失去了家人的陸不然來說,一起長大的彼此大概就是所謂的親人吧。
倘若是張福海失去了蹤影,宋映輝都想不出自己究竟會是什麽模樣,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敢将陸不然的事情告訴賀穩。宋映輝手裏握着那封奏折,忐忑地再度走進賀穩的房中。地面上還是散落着畫紙,賀穩身上穿着的是早晨被丢在地上的外衣,他整個人都沒什麽精神地窩在床上。聽到了屋裏漸漸傳來的腳步聲,賀穩向外偏過一點頭來,用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看着宋映輝。
将手中的奏折緊緊握住,宋映輝知道賀穩是在等他先開口,“夫子。”
“出了什麽事?”賀穩連聲音都毫無起伏。
宋映輝在糾結着該怎麽回答,他覺得這事就算能瞞得一時,也瞞不了一世。也許他什麽都不應該說,直接将奏折拿給賀穩看才是最好的,但宋映輝不想這樣做,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任憑賀穩一個人去面對一樣,所以他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道:“陸将軍在伏擊中被敵人圍攻,下落不明。”
“啊,是嗎……”
賀穩的反應比宋映輝想象中來的要平淡多了,不吵也不鬧,他只是放松了身體任自己滑進厚實的被褥之中。宋映輝站在床邊低頭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是空洞洞的無神雙眼,只是感覺哪裏像是失去了力氣。這時候就算是勸他不要難過也沒什麽用吧,宋映輝自己都為陸不然擔憂得不行。
“沒關系的。”賀穩的目光落在宋映輝的臉上,“本就是力不能及之事。”
沒想到反而是賀穩出言來安慰自己,宋映輝卻沒有因此而堅強起來,他死死捂在心裏的悲傷和絕望就要将他溺死。
“他還活着嗎?”
“不知道。”
“我們去找他吧。”
“賀肅會去找他的,如若賀肅也找不到他,那麽我們又能怎麽辦呢。”賀穩擡起一只手來将宋映輝散落的頭發挽回他的耳後,他甚至讓宋映輝感到有些溫柔地說:“不要去想他是生是死了,你哪有時間能用來為他難過,我們可能馬上就要輸了。”
“我還想着要讓他去懷山郡和尹沉嬰做個伴,還想讓他們幫我照看着皇姐。”
“也算我一個吧。”賀穩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收回來,“也算你一個。”
宋映輝輕輕将自己的臉頰向賀穩的手指貼近了一些,用輕柔的聲音問道:“夫子,你說這究竟是誰的錯,究竟要回到哪裏去才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賀穩濕潤着眼睛笑了起來,他用手指點了點宋映輝皺起的眉頭,“這如何能知曉。”
“我們是不是要輸了?”
“是啊,也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輸了。”賀穩還是微笑着。
“簡直讓人措手不及。”
“嗯,毫無辦法。”
“看來是過去的我們忽視了太多,才覺得這因果來得太快吧。”伸出手替賀穩蹭了一下眼角的濕潤,宋映輝也低聲笑起來:“我會全力以赴直到那一瞬間真的來臨。”
誰都沒有留下眼淚來,兩個人只是相互捧着對方的腦袋笑得很爽朗,宋映輝想這就是他和賀穩的心貼得最近的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