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剛醒過來的時候陸不然還有些怨天尤人,但如今已經學會從逗弄阿柴和胖貓身上找樂子了。
陸不然也不曉得是自己還年輕力壯,還是阿柴的草藥有什麽神通,睡過一晚之後明顯能感覺到傷口沒有原先那樣疼了。一旦身上舒适了,精神也就好了一些,愛耍嘴皮子的毛病又來了勁兒,只不過不論他怎麽貧嘴,阿柴都不會像賀穩或者其他什麽人一樣回應他。阿柴總是默默地做着自己手裏面的事,然後在陸不然煩人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抱起貓去堵住他的嘴,陸不然不知道被那個小胖貓舔過多少次。
“阿柴,你說這小家夥平時是不是就很喜歡纏人?”
“嗯?它不會纏着你嗎?”
“也是呢,就算是小動物也喜歡英俊潇灑的人。”陸不然用手指勾勾胖貓的下巴,“對不對?”
阿柴把被陸不然逗得到處亂滾的貓抱起來丢到一邊去,然後用勺子舀了杯中的水喂給陸不然,陸不然笑嘻嘻地把水喝下去,然後很自然地捏了捏阿柴的臉:“怕我說了太多話所以口幹?”
捧着杯子一動不動的阿柴傻笑了一下,像是根本沒聽懂陸不然在說些什麽,他也沒在意陸不然的手指,又把勺子遞到他的嘴邊。不是陸不然太過自信,但他很肯定剛才的動作若是對任何一個人做來,那人都不會像阿柴一樣,陸不然見多了別人為他臉紅心跳的模樣。在阿柴一本正經地注視下,陸不然不禁想找一面鏡子來看看,他這張臉是不是在他昏過去的時候被哪個心懷嫉妒的小人毀去了。
不過陸不然很确定自己臉上光潔得很,那麽問題就出在阿柴身上了。
雖然阿柴很奇怪,但陸不然也不尋常,他從沒有過這麽放松和不警惕的時候。醒過來的兩天裏他都沒有踏出這裏一步,誰能說得準外面是什麽景象,就算是敵軍大營的正中央也不稀奇,阿柴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雖然都明白這些,可陸不然還是安安心心躺在床上,看着阿柴慢悠悠地把草藥一點一點磨碎,覺得就算世上只剩這麽一間小屋子就好了,勉強還可以有一只煩人的貓。
“喵~”
無論如何陸不然都不能清醒地在床上度過第三個日夜,他伸手在被子裏面扯了一下剛剛睡醒的阿柴,說他今天想活動一下筋骨。阿柴睡眼朦胧地往陸不然這邊轉了個身,正在陸不然以為他終于要來一出扮豬吃老虎的時候,阿柴卻又睡了過去。陸不然心裏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樣,他看着阿柴的睡顏怎麽都閉不上眼睛,只能幹瞪着眼睛直到阿柴再次醒來對着他笑了笑。聽陸不然又說了一遍他的想法,阿柴很慎重地陸不然的傷口檢查了一遍,然後慢慢托着他的背扶他坐起來,陸不然心裏特別瞧不起任由阿柴擺弄還很愉快的自己。
雙腳接觸地面的時候陸不然心底突然湧上了一股興奮勁兒,一用力腹部的傷口差點疼得他倒回去,幸虧阿柴一直在身邊護着他。蜷曲着身體的時候是最疼的,真的站起來反而要好一點,陸不然忍着疼把身上的衣服裹好,跟着阿柴往外面走去。曾經想過外面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可惜沒陸不然預計得那樣複雜,就只是個普通的小院子而已,連圍牆都是一塊有一塊沒有的,他那匹曾經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戰馬沒精打采地在院子裏面溜達,牆邊堆放着一些草料。
陸不然對着自己的愛馬招招手,撫摸着它的鬃毛問阿柴:“這家夥沒給你添麻煩吧,它平常裏對人一點都不友好的。”
阿柴站在陸不然身邊也對着戰馬伸出了手,這個據說很不友好的家夥蹭了蹭他的手。陸不然看着這兩人之間的互動,心裏還當真有一點嫉妒,泛着酸味地對着自己的馬說:“白疼你了。”
跟阿柴問了一些他沒辦法回答的問題,比如這是何處,是江南還是江北之類的,陸不然看他一臉窘迫就拉着阿柴的手要他帶着自己去看看。阿柴可識不破陸不然打得什麽主意,他很順從地牽着陸不然的手推開了院門,也沒看見陸不然在他身後勾着嘴角笑。
原以為阿柴是一個人生活在什麽荒山野嶺之中,沒想到開了門遠遠就能看到一個鎮子,約莫着也就幾十戶人家,沒有幾間磚瓦房。陸不然問阿柴是不是也是那裏的人,阿柴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帶着陸不然往鎮子另一邊走,顯得荒涼和僻靜多了。雖然沒有表現出來,陸不然倒是很高興阿柴沒有去鎮上,他一點都不想跟人打交道,還是和阿柴兩個人在一起會有意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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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向北面繞過了一個小山頭,就能看見寬闊的江面了,不過要想下到江邊還得往前翻過一些陡峭的路。陸不然是沒那個力氣翻來爬去的,他和阿柴就尋了一處有水的地方,阿柴從水裏撈了幾個光滑的小石頭放在手心裏玩,也不嫌水裏冷。他把撿出來的石頭又丢回淺淺的水中,濺起一個不大的水花,陸不然不能彎下腰去撿石頭,他就從阿柴的掌心裏面拿上幾顆,然後也丢掉水裏面去。不同于阿柴直接墜入水中的小石頭,陸不然能在水面上打起好幾個水漂來,他對阿柴露出一個得意的表情,小時候就他經常用這招趕跑賀穩已經上鈎的魚。
阿柴也學着賀穩的樣子,但他的石頭還是“撲通”一聲就掉入水中,接連試了幾次都沒學會,氣得陸不然直罵他笨。阿柴一邊挨着罵,還一邊認命地幫陸不然撿小石頭,兩個人就在水邊鬧騰着,也不知道已經往水中投出了多少的石子,陸不然突然抓住阿柴在水中浸得冷冰冰的手。
“無論是誰你都可以撿他回家,還對他這樣好嗎?”
陸不然對自己說只要阿柴搖頭的話,就上前去抱着他、狠狠咬他一口。什麽都不知道的阿柴用自己的袖子擦幹淨沾在陸不然手上的水,陽光灑在他的臉上閃爍着光輝,阿柴不能言語的唇間沒有任何的回答。
這樣的氛圍在陸不然看起來已經非常讓人難過了,但他抓着阿柴的手沒有放開,阿柴也就牽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家。
晚上的時候兩個人還是并肩躺在一起,陸不然在一片沉寂之中覺得有些慶幸,既慶幸阿柴是個好心腸,又慶幸他說不拒絕自己的話來。其實平躺歪着脖子一點都不舒服,但是看不到阿柴讓他覺得更不舒服。陸不然不敢相信這樣子的日子才只過去了三天,他很多次問過自己有沒有見過阿柴,可他又很确定之前從未有過相遇。
已經是第五天了,陸不然算着離他心裏定下的那個日子已經過去了一半。
可惜陸不然的暗部比他印象中的要有用多了,從踏進院中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明明昨天還想着他們最好永遠不要找來,耳邊傳來的鳥鳴聲是很久之前就對好的暗號。原本是選了這婉轉的聲,但現在陸不然卻越聽越焦躁,他趁阿柴沒注意到的時候往那些此起彼伏的地方打了個手勢,然後抱着一筐從山上采回來的野菜走進了房中。
圍着熱氣騰騰的鍋子,陸不然提出說要他做東西來給阿柴吃,阿柴沒有絲毫的懷疑就把手中的食材都給了他。要說陸不然完全不會做飯那是不可能的,好歹也是行軍打仗過的人,煮一煮、烤一烤還是能拿得出手的。雖然傷口在阿柴的悉心照料下已經好了不少,但陸不然還是腰不能動、腿不能彎的,到最後也只是動了動嘴,指使着阿柴往鍋裏加材料,他自己最多是往烤魚上面撒了點鹽巴而已。當然還一條魚被直接丢給了胖貓。
知道暗衛已經将這個茅草屋盯了個嚴實,陸不然還是毫不避諱地跟在阿柴身後看着他把兩人的碗筷洗幹淨,然後提了水喂給自己的戰馬,他的視線一直黏糊在阿柴身上,陸不然也不在意暗衛會不會被他反常的模樣吓到。
還是像前兩夜一樣,阿柴把陸不然抱到裏側安頓好,替他重新換上藥,然後才會換下自己的衣服。不過今天他才剛吹熄了燈躺下,就有個小家夥跳到他胸前撓着他的被子,還發出像是撒嬌的叫聲來,這樣根本沒辦法安心睡覺,阿柴只得坐起身來把貓抱進懷裏溫柔地拍拍它的腦袋。今夜的月色很好,即使沒有點燈也能将屋中看個大概,陸不然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阿柴的每一個動作,在月光籠罩下他似乎比平時還要柔和。
察覺到了陸不然的目光,阿柴轉過頭來認真地看着他,好像有點疑惑的樣子,然後微笑着用逗貓的手勢挑了挑陸不然的下巴。
“轟”地一聲腦袋裏炸開了花,顧不得還在隐隐作痛的傷口,陸不然一個翻身跨坐在阿柴身上,雙手壓住他的肩頭就低下頭去。
“喵~”
有些惱火地松開阿柴的肩膀,陸不然從他手裏拎起橫在兩人面前的胖貓,随手将亂撲騰的小家夥往床尾一丢。單手抵在阿柴的胸膛上,陸不然瞪着一臉驚訝的阿柴說:“別敷衍我!”
即使面對着突然變得無理取鬧的陸不然,阿柴也沒有生氣,他只是皺着眉頭摸了一下陸不然的傷口,然後擡着頭靜靜望着他,大概是想問他會不會疼。阿柴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陸不然單單是盯着他的眼睛就有血氣往上湧,而且阿柴越是關懷的眼神越讓他惱羞成怒。
一把拽開阿柴的手,陸不然捧着他的臉頰低聲問道:“你怎麽不敢往下摸一些,方才不是挺會撩人的嗎?”
阿柴注視着陸不然的表情有些慌亂,他撇開眼睛躲避了一下陸不然直勾勾的視線,但早就不受理智來支配的陸不然反而把臉湊得離他更近了一點。
“不許躲。”陸不然已經能感受到阿柴灼熱的氣息,“你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此時的陸不然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咄咄逼人,阿柴微微張着嘴巴,他一定有很多的話想說,但他發不出一點聲音。陸不然一邊想着自己瘋掉了,一邊吻上阿柴的嘴唇,而且放任自己不斷深入。黃白色的小貓豎着尾巴在被子上踏過,它跳到地上去看着唇齒相依的兩人,然後打起了滾兒。
主動開始的人是陸不然,呼吸最先亂掉的人卻也是他,他甚至都已經不曉得是不是他引到着阿柴加深這個親吻的。喘着氣趴在阿柴的胸前,陸不然現在根本擡頭去看阿柴是什麽樣的表情,蜷縮的身體也讓傷口疼得不得了,可那又怎麽樣呢,難道會比他的心裏更疼嗎?
“我要走了,明天就走了。”
“本以為若是十日之內沒有被找到的話,我就留在這裏,那些麻煩的事情就什麽都不去管了。而且,你這樣子就算被人賴上也察覺不了吧……”
“現在外面亂得很,帶着那只傻貓去遠一點的地方。”
想說的話其實還有很多,甚至還想把失去控制的自己都算作是阿柴的錯,但陸不然只悶聲說了幾句話就說不下去了。阿柴并沒有将他推開,也沒有輕輕拍着他的脊背,陸不然嘆了一口氣貼在阿柴的耳邊問他:“你到底是不是只對我一個人這麽好呢?”
也許是這一聲嘆息裏面惋惜的成分太多,阿柴扶着陸不然從自己身上坐起來,他的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很平靜又專注地望着陸不然。陸不然也歪着頭對他笑了笑,可他的笑容已經說不出是什麽味道了,“明早你得裝作睡着了才行,一眼都不許多看,不然,我會舍不得你的。若是我真的不想走了,你可肯定讨不到媳婦了。”
阿柴的眼睛裏面好像藏滿了星辰,溫柔而且深邃。
陸不然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嘴唇貼上去,一次又一次。
可清晨總是要來的。
被露水洗刷過的大地還浮着一層霧,山間的萬物都想要蘇醒過來了,而陸不然卻寧可一直沉睡下去。傷口似乎又被扯開了一點,陸不然覺得有血跡慢慢從衣服裏面滲了出來,他一手牽着在小院子中悶悶不樂的戰馬,一手在自己的衣服裏面摸了一下。時辰其實還尚早,但在要離開的地方停留得再久又有什麽用呢,陸不然其實也不是不會哭的人。阿柴也許是醒着的,但陸不然現在還是不看到他才會好一些,本以為昨夜做過了最後的道別就能很輕易地将一切放下了,但心裏卻苦澀地讓他窒息。
推開院門的陸不然聽到身後傳來了聲響,他回過頭去,是黃白色的小貓蹲坐在地上望着他。
“喵。”
它好像也知道留戀一般,對着陸不然短暫地叫了一聲。
“你這傻貓也會想我嗎?”
陸不然放開了手中的缰繩,高大的戰馬就靜靜伫立在他的身後,對小胖貓伸了伸手,它就自己跳進陸不然懷裏。雖然很想把這個柔軟的小家夥帶在身邊,可它還是在櫥子上打瞌睡才好一些,陸不然往茅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門開着一條縫任冷風向裏面灌。最後摸了一下小胖貓的腦袋,陸不然将它放回地面上,或許這一別就不會再見了吧。
頭也不回離去的背影很是灑脫,但早就被套上了一生難以忘懷的枷鎖。
陸不然牽着馬走上了山道,穿着深色衣衫的暗衛才接連出現在他面前,他們之中的誰都不想跟故作輕松的陸不然搭話,況且他們可能親眼目睹了什麽不該看的,都生怕陸不然一個不高興就追究起來。即使相互之間連個眼色都沒有交換過,暗衛們卻很一致地保持了沉默。
“都哭喪着臉做什麽?”陸不然向身周掃了一圈,“你們做得不錯。”
陸不然的暗部都是他培養了多年的心腹,若是遇上了難以應付的狀況,十日之後就不準再繼續糾纏下去,以免深陷其中。既然被找到了,陸不然就不得不再去面對過去幾天裏暫且被他抛在腦後的事情,現在還是戰中啊。
“将軍,北賊已經渡到江南來紮了營地,又朝我們逼近了許多。”
“營中呢?”
“藥品缺得緊,有賀大人鎮着,暫且還沒有出別的亂子。”
“嗯。”
已經不是在意疼或者不疼的時候了,陸不然跨上戰馬跟着帶路的暗衛一路向東邊奔馳而去,一路颠簸讓沒愈合傷口又裂了開來,浸透了衣衫。陸不然單手拽着缰繩,另一手壓在傷口上,越壓越覺得疼。抱歉了,阿柴,陸不然想他白費了阿柴這些天來悉心的照顧。
才剛挺過一場讓人疲憊的戰鬥,将士們都顯得有些狼狽不堪,當陸不然回來駐地之中的時候傷痕累累的衆将之中還是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然後回大帳的一路上都有人驚訝地看着陸不然沾了一手的血。陸不然不在的時候,賀肅看起來又是飽經了不少滄桑,胡子拉渣的,陸不然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狀況恐怕比暗衛們說得還要糟上不少。
“你回來了?”
“嗯。”
“被人搭救了?”
“是啊。”
可能是因為自己想過要一走了之,陸不然心裏有點愧疚地沒有嗆聲回去。自從上次在營中和賀肅把話攤開了說之後,賀肅倒是再也沒做出什麽執迷不悟的事來,陸不然對着他也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在戰事的商議上還算是和氣。就像陸不然對宋映輝說過的那樣,他們這個年紀的人還是分得清孰輕孰重,況且前線緊迫,誰還能有那個心思放在別的地方呢。
面上什麽都沒有說出來,陸不然卻已經明白自己的行蹤恐怕已經傳到了賀肅的耳朵裏,不過賀肅只是說了兩句合乎禮節的問候,他也只能裝作什麽都沒聽出來,才不至于讓兩人為了不必要的事情鬧些笑話出來。
“受傷了?”賀肅盯着陸不然腰間看了一會兒,才開口。
“已經有人看過了。”陸不然毫不在意地撇撇嘴:“不礙事。”
賀肅的表情陰沉了一下,但他還是很克制地說了一句:“再叫人來包紮一下吧。”
跟該打招呼的人都見過一遍之後,又臨時召集了衆将領來,陸不然失去蹤跡之後敵人一直按兵不動,糧草被燒對他們來說也是損失慘重。
“七天裏來一點動靜都沒有?”陸不然敲敲攤開的地圖,“怎麽一回事?”
“北賊确實是毫無聲響,他們在江南紮營之後就再無動作,我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他們。前些天東北方來了戰報,說是他們自己起了亂子。”
“哦?”
“老皇帝病危,他們的三皇子就在東邊舉兵造反,也許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精力來對付我們。”
陸不然抿着嘴想了想,“三皇子?”
“赫城長公主就是嫁與了這個人。”立刻有人搭話,“之前就是個名不經傳的人物,不知這突然之間是怎麽了。”
“陛下的姐妹們為何都嫁給了這種人面獸心的家夥。”陸不然突然想起宋小秋遍體鱗傷的屍身,瘦瘦小小的一團,“且不管這個,他們起了亂子必然是對我們好的。但也不能放松了警惕。”
“是。”
又在營地周圍選了幾個位置布下陷阱,陸不然就借口身體不适回了自己的帳中。說起來像是兩軍交戰,實際上被北方強大兵力的壓迫之下,大昭根本就是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陸不然年少的時候是靠着守衛虞都一戰成名,如今想來只是守住了一座都城能算得上是什麽勝利,打退的多半是北方來探路的人馬而已,什麽名氣加身,分明就是背負上了謊言。
“事到如今,若是再不出個英雄人物,大昭的士氣便要衰竭了。”
這一身榮耀便是太皇太後這一句話給的,為了這一句或是鼓勵或是脅迫的話,陸不然不得不背負上他力所不能及的名頭。難道他就是徒有虛表嗎,自然也不是,不然在軍中這些年來如何讓人信服,甚至可以說他比太皇太後預期中做得還要好。但是當有外敵侵來的時候,他不免想起自己根本擔不起那麽大的贊譽,不管是用什麽兵法,他都不曉得該要如何去抵抗強大十倍百倍的敵人。
只要還在這世上一天,這總是讓他寝食難安。
帳外是不寂靜的營地,有巡邏士伍的腳步聲,也有守夜人盔甲的摩擦聲,陸不然伴着這樣的聲音是難以入睡的。下午的時候聽衆将領說他失蹤這些天來發生的事,還親手寫了奏折送回宮中去報平安,在一片忙亂中未能治愈的傷口也顯得沒那麽重要了。直到一個人躺到了床上去,陸不然才覺得那股疼痛的感覺已經蔓延到了全身,從裏到外,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疼的。
已經無法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裏沒有到處亂跳的胖貓和讓他安心的人了。
軍營中不比桑靈城中,有酒有消遣,只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所以當後半夜帳外的聲音開始不自然地嘈雜起來的時候,他就起身換了衣服,賀肅進到帳中的時候陸不然已經穿戴整齊,将利劍提在手中。
“看來你已經有所防備了。”賀肅也不驚訝,“他們攻過來了。”
“哪個方向?還有多久?”陸不然嗤笑了一下,“出了那麽大的事,他們也不能多按捺兩天。”
賀肅表情凝重地說:“他們從西邊來的……”
不知道賀肅在猶豫些什麽,陸不然還輕笑着問他:“怎麽?你是不是怕……”
“你也是從西邊回來的。”
“賀肅,你在懷疑我?”不敢置信地瞪着賀肅,陸不然剛要嘲諷着笑出聲,但他突然皺起眉頭:“他怎麽了!”
“如果一會兒沒有看到那個人領着兵馬來圍攻我們,那麽必然是……”
陸不然突然推開擋在他面前的賀肅,向外走去,他又是憤怒又是焦急地沖賀肅吼出一句:“你懂他什麽!”
“你也不懂他,我們都不曉得他是個鄉野村夫,還是個探子。”被突然發力的陸不然推了一個趔趄的賀肅穩了穩身子,然後他伸手用力拽住了陸不然,“你要去哪兒?”
“你放手。”
“如果他騙了你呢?”賀肅說得不是不可能。
陸不然甩着手想要掙脫,聽到賀肅的話他怔了一下,然後用似哭非笑的表情問賀肅:“那如果他死了呢?”
“那你也不能去。”賀肅更加用力地攔住陸不然不讓他離開,“我不是為了讓你意氣用事才告訴你的。”
“賀肅!你別來管我!”陸不然腦海中還殘存的一點理智也被侵蝕掉了,他把劍丢在地上,然後用力掰扯賀肅抓住他的手指,他越是這樣,賀肅就攥得越緊。
雖然賀肅的功夫比陸不然高上很多,但他單手也禁不住發了狠勁兒的陸不然,只能盡量放緩聲音安撫他:“你靜一下,也許沒事。”
“也許沒事?”陸不然一點都沒有放松手上的力氣,他甚至有一點開始口不擇言了,“你為什麽不讓我去,因為我喜歡他,所以你嫉妒了?所以你才不讓我去?”
陸不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就算再厭煩賀肅都不會想要去戳他的痛處,但他現在根本想不了別的,他只想要阿柴一個人。阿柴不會說話的嘴,阿柴寬厚的手掌,阿柴向水中丢石子的樣子,阿柴是不是還活着,阿柴是不是騙了他,阿柴究竟在什麽地方……陸不然知道自己不對勁兒,仿佛他只是因為阿柴才存活于此。
“這不一樣。”賀肅的臉也冷了下來。
“這哪裏不一樣!我想見他!不管是死是活我都想見他!”
陸不然都可以說得像是猙獰了,他還有很多惡毒的話都湧進了腦海中,還沒等他說出口臉上就狠狠挨了一拳頭,賀肅用了很大的力氣,打得他有些蒙住了,這樣充滿戾氣的賀肅他從來都沒見過。
“想想你為什麽要回來。”賀肅抓着陸不然的領子湊近他,然後毫無猶豫地給他第二拳,“你也別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從來沒有把喜歡你這件事擺得比家國、百姓更重要,如果殺了你就能換得哪怕一線生機,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你最好趕緊給我冷靜下來,別讓我覺得你懦弱無能。”
“我……”臉上火辣辣得疼,陸不然有些呆愣地輕聲說:“可是我喜歡他……”
“我也喜歡你。”
把陸不然一個人留在帳中,賀穩率先去整頓兵馬,只過了一小會兒陸不然就整裝待發地從裏面走出來,除了臉上的傷痕之外絲毫看不出來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樣。也許是北方鬧了內讧之後不想再多耗着時間在大昭這種彈丸之地,比起之前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戰術來,這次可以算得上是聲勢浩大。就算是已經事先鋪設了障礙和陷阱,大概也拖延不了多長時間,仿佛已經能聽見雷鳴般轟隆隆的馬蹄聲。陸不然翻身上馬,昂首挺胸。
身後是大昭的都城,是數以萬計的平民百姓,是很多需要他去守護的東西。
賀肅往陸不然那邊輕輕瞥了一眼:“別輸。”
“能頂一時是一時。”陸不然揚了揚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冬日的夜晚被火光照亮,整齊肅穆的隊伍在營前伫立着,這是大昭最後一道屏障了,即使是血肉之軀也絲毫不能退縮。哪怕是無情的刀劍,也不能被抹去心中的信念和鬥志,縱使粉身碎骨,也要将浩氣長存。冷飕飕的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只能握緊手中的武器。
幾重山外,明月映江。
南昭八十三年,江南之戰,右将軍陸不然被俘,左将軍賀肅,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