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懷着将近十個月身孕的人實在不合适長途跋涉,但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就只能另當別論。宋享原在颠簸的馬車中強忍着不适的感覺,休晚在她身邊不斷遞上一些清涼酸甜的東西,都被她推開了。
“公主,不如我們等過些天再繼續上路吧,您和孩子都太受苦了。”休晚忍不住去勸宋享原,“這車隊中都是我們自己的人馬,別人也發現不了什麽貓膩的,何必非要急這些天。”
宋享原用帕子掩着嘴說:“趕路哪有不辛苦的呢,等這孩子出生還要些日子,我尚且還能堅持,就不必過多耽擱。”
“您可真是何苦,李公子他什麽都不曉得。”
“是我自己沒有告訴他的,不能怪他。”
休晚很不樂意地抱怨說:“怎麽能不怪他,公主您都是倒貼給他了,他卻只會想着那個什麽蕙仙兒。”
“你又瞎說。這孩子也不是他情願的,不,他是都不情願看一看我,我卻覺得能有這孩子是我的福分。”宋享原一生中就只做過一件讓人不齒的事情,“他與蕙仙兒姑娘是兩情相悅,這有何錯呢。”
“他害我家公主受苦,就是他不對。”休晚執拗地不肯改口。
宋享原用手指在休晚的額頭上輕彈一下,“都說過不是那樣了,孕育自己意中人的子嗣,怎麽能叫受苦呢。”
大昭的國土不能算是狹小,但那之外更是廣闊的天地。說到底,宋享原也只是見過懷山郡和桑靈城之間的風光而已,她從未有過更遠的游歷,到了風景好的地方總是要停一停,讓休晚為她撩起簾子來,車外是崇山峻嶺,也是綠草如茵,總之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色。宋享原摸着自己的肚子,這孩子還未出世就已經走過了這麽多地方,以後一定不會拘泥于一方水土。
行至江北的時候,宋享原遇上了北方來的使者,衣着華麗的使者帶來了冊封的诏書,品級聽上去便是不受什麽重視。宋享原借口體弱吹不了風,只是在車上探了探頭,那使者也不怎麽在意。休晚又是氣又是為宋享原鳴不平,說那些蠻賊還真将這當做自己的地盤了,宋享原心裏也覺得難受。
原本還算是悠閑自在的行程因為使者的到來而變得不能随心所欲,宋享原也是處處小心,就算實在要去到馬車外面的時候她也是鬥篷和面紗不離身。好在那使者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除去了引路,幾乎什麽也不關心,休晚去跟他套過近乎,除去知道他們要随軍而行之外,沒有半點收獲。宋享原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她的臉上日漸憂郁了起來,休晚總勸她為了小主子也要開心一些。
若是到了嚴密防守的營中,宋享原實在是沒有法子将這孩子平安送出,她期盼着路途再漫長一些,她還不想離開這孩子的身邊,但催産的藥劑卻只能時刻備在身上。繞過了山間不好走的小路,總算走到了平緩的大道上,行進的速度一下子變得快了起來,使者夜晚會帶着一行人在已經淪陷的城中留宿,守衛不算太嚴密,也不是原先想得那樣毫無生氣,雖然有破敗,但也算是維持了平常的模樣。宋享原偷偷打量着那些未從故土逃離的大昭人,他們雖然有着憂慮的面孔,但身上還是整潔的模樣,再想想歷經千辛萬苦從江北逃到懷山郡的難民,宋享原有些迷惑。
休晚也為這樣的景象震驚,她跟那使者搭話,使者不屑地回說他們只是攻城略地,為何要草菅人命,空蕩蕩的城池對他們又有什麽用呢,上位者之間相互的争奪和底層百姓之間也無甚關系。這話說得簡直是無懈可擊,不止是休晚,甚至宋享原都幾乎要被他說服了。
快要離開大昭的時候,宋享原這隊人馬遇上了一隊北軍,引導着宋享原的使者似乎與那邊的領隊相識,宋享原聽他們在車外小聲地攀談起來,想來是都要回北方大營中去的,最後便結到一起。那支北軍似乎關押着一個重要的人物,休晚說有一輛蒙着黑布的囚車就跟在他們的後面,北軍待那人不算苛刻,她總是想尋些機會一探究竟。
“公主,您說這囚車裏面會不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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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昭帶回的人,還不是什麽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宋享原也将這件事記在了心上,“若是那位大人,我必定要尋個機會與他見上一面的,過去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休晚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我私心覺得還是那人适合您一些。”
“适合歸适合。”宋享原自己又何嘗不知道呢。
囚車中的那人似乎還有些脾氣,休晚偷聽領隊與她們的使者抱怨說那人什麽都不肯吃,若是在他們手中出了差錯,真是十個腦袋也賠不起。使者似乎也知道那是個什麽人物,與他的一戰讓北軍也吃了不少苦頭,傲慢的北人想不到在居然在大昭栽了跟頭,費了一番功夫才捉了活口。宋享原聽休晚這麽一說,心裏更加确定了,她也尋好了借口。
等到傍晚止宿城中之時,休晚扶着宋享原去找到那領隊,她穩住步子不将身形暴露出來。
“不知宋淑人有何貴幹?”淑人是宋享原被冊封的品級。
領隊一看便是個武夫,不懂些拐彎抹角兒的辭令話,若是擱在從前休晚一定是要不依不饒的,不過宋享原全然不在意這些,休晚也只得把不情願都往肚子裏咽。
“也無甚,只是聽聞結伴之人胃口不好,有些放在心上了。”宋享原很溫和地說。
“宋淑人還是為自己多上些心吧。”領隊打量了宋享原一眼,“那邊自有我們照看。”
“您不必着急,我也只是與那人有過幾面之緣,受過些恩惠,不忍心看他如此作踐自己的身體。”
領隊冷下臉來:“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怎會呢,只是除了那人,我們也沒有什麽尚且存于世的将人了。”宋享原的語氣中帶上了一些無奈,“況且我終究是要嫁入皇室的人,不知您肯不肯賣我這個人情。”
“哈哈哈,你這還先擺起架子來了。”領隊很是嘲諷,“你們有什麽資本。”
休晚根本聽不下去,但宋享原只是不愠不怒地将自己一直帶着的面紗掀開,朝那領隊看去,“您覺得我不能得到恩寵嗎?”
從大昭嫁去北方的只有許配給了三皇子的赫城長公主,實在算不上是什麽國色天香,所以那領隊對宋享原也自然而然地瞧不上眼。但宋享原說是傾國傾城之姿也不為過,只是遠遠讓他看了一眼就足以叫他驚豔不已了。
約莫着是覺得宋享原日後必定能攀上高枝,領隊倒也放緩了一點:“他可是不能出一點差錯的。”
“一介體弱的女子而已,我又能做什麽呢。但那人确實于我有恩,總是不能看他就這麽活活餓死,您也不想看他出了什麽岔子,一路上的小心周全就白費了。若是我能勸得恩人,皆大歡喜;若是我不能,也算是您幫我了了一個心願,日後必然答謝。”
宋享原和休晚看着便構不成什麽威脅,領隊想了片刻就叫人帶她們去關押的地牢中,但只有宋享原一人才得以進入,也只能在隔着牢籠說說話而已,她手上的吃食也是提前備好的。地牢陰暗,每隔數步才點着一個火把,宋享原很慎重地将腳下的路一步步踏實,直到走近最裏面的一間牢房才覺得松了一口氣。
牢房中有個倚在牆上的身影,還沒等宋享原将手中的碗碟放下,他就不耐煩地說:“沒人跟你說過把那些東西拿遠點嗎,新來的。”
宋享原愣了一下,然後笑着回說:“陸将軍還是這般敏銳。”
聽到宋享原的聲音,牢房中的陸不然也顯得有些遲疑,他睜開眼睛看過來。宋享原已經将手中的東西在地上擺了整齊,正笑着望他,陸不然又是難以置信又是無奈地勾起了嘴角:“長公主也來了這種地方。”
“我也沒想到能有與将軍再會之日。”宋享原很遺憾地說,“可惜沒有好酒來慶祝。”
“勞長公主挂心也是榮幸至極。”陸不然走到宋享原對面,隔着牢籠很端正地坐着,他用手指了指豎在面前的木梁:“現在才覺得這東西礙事。”
“于我也是同樣。”
“長公主來尋我,是何故。”陸不然看着宋享原,問道。
“你我均是異鄉人,這一點還不足夠的話,自然是因為懷山從心底感謝将軍往日的照拂。”宋享原将手放在自己的腹上,溫柔地說:“将軍借我的那一盞燈,當真圓了我一個願望。”
陸不然凝視着宋享原的動作,沒有一點驚訝的模樣,“許久之前的事?”
“快要足十個月了。”
“長公主一點也不疼惜自己。”陸不然無奈地笑起來。
“我倒是覺得幸福。”
“那人呢?”
被問到了心裏的事,宋享原也是泰然自若:“意外而已,不必讓他知曉的。他是個太懂風花雪月的人,若是知道了這事必然是不知所措的,我也不期盼他去愛屋及烏。”
“沒想到長公主鐘意這類風流倜傥的公子哥,陸某曾經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呢。”
“是呀,我時常會想若是當年嫁給将軍會是什麽模樣呢。将軍不必再上沙場厮殺,我也不必再遠走他鄉,只管兩個人在懷山郡裏聽聽曲子戲戲水,也算是快活的神仙眷侶。”
陸不然仿佛又有了些往日的浪蕩模樣,他勾着嘴角問:“長公主如今後悔了?”
“才不會後悔,我說過我很幸福的,倒是将軍才很讓人擔心。”
“我和長公主可是同一種人,自然也不後悔。”
“哦?”宋享原很好奇地問,“之前可沒聽将軍講過,我要聽聽這是哪裏來的厲害人物。”
陸不然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只能搖着頭說:“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的何許人也,相處也不過短短幾日罷了,連他的名字都是我随口取的,就算到了閻王面前都無處可尋。”
“叫人如此刻骨銘心,即便只有幾日也覺得值得回味一生。”宋享原微微歪着頭說,“我們果真是一類人。”
“長公主說得是,在他人看來,我們不僅不讨人喜歡,還愚蠢得很。”
“随他們去吧,除了偶爾意氣用事,我們還有哪裏不好呢?”
“哈哈,長公主好氣度。”陸不然誇贊道。
宋享原突然掉下一滴眼淚來,她用手不着痕跡地抹去了,然後笑着對陸不然說:“将軍也是,還是懷山與您初識的時候那樣。”
陸不然衣上還是一身的血污,手腳都被鐐铐禁锢着,已不複往日神采。他看着宋享原消瘦的雙頰,和眉眼之間飽含的憂愁,說:“能一睹長公主芳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宋享原還是笑着:“最近是怎麽了,你們總是重複些以前就說過的傻話。”
“真的。”
“叫人高興的傻話……”
地牢中靜默了很久,宋享原和陸不然都沒有說話,只有盤旋在空中嗡嗡作響的蚊蟲和火把昏暗的光線。宋享原猜陸不然和自己在想着同樣的事情,他們都是明知前路渺茫卻死不悔改的人,又都是不得不克制沖動的人,若是一顆心要受太多束縛,忍耐久了就寧可舍去那沉重的軀體,一路不回頭。宋享原從袖間悄悄摸出半指長的一個小木盒,擱在放了碗筷的托盤上,将它們一起推到陸不然面前。
“如今也只能這樣來回報将軍那一盞河燈了,還請莫嫌棄才好。”宋享原的手指輕輕按在木盒上,這本是她為自己備下的。
陸不然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動作,他還是沒有說話。
宋享原收回雙手,緩緩撫摸着自己的肚子:“只是請将軍再且等等,恕懷山先行一步。”
将木盒攥進自己的手中,陸不然鄭重地對宋享原點了點頭。看着陸不然應許了,宋享原這才安下心來,她說了一聲保重之後就起身向着外面走去,将面紗又帶回自己的臉上,一出地牢就立刻有侍衛折返進去,他們自然是信不過宋享原的。月色正好,星光也耀眼,宋享原站在地牢前擡頭仰望着浩瀚星河,突然之間明白了宋映輝為什麽總是癡迷于此,宋享原想要化作這萬千星辰中的一顆,垂挂在環星閣之上。
她一面凝望着,一面流下眼淚來,繼而在守衛驚異的眼神中狼狽地大哭不止。
隔天的時候領隊派人跟宋享原來道過謝,那人說陸不然已經不再固執地不肯進食了,休晚興高采烈地将這件事情告訴她,宋享原卻連點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能撫摸着尚未出世的孩子,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對他,還有他們道別。接下來又是颠簸的山路,接連幾天都只能露宿在外,好不容易等到住進了舒适的房屋之中,休晚裏裏外外地張羅着燒了滿滿一盆的熱水,她回到屋中的時候宋享原正抱着肚子躺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一片,她緊緊咬着嘴唇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休晚見到宋享原的樣子簡直是被吓得魂飛魄散,她抓着宋享原的手哀求着問她是不是服藥了,不敢哭得太大聲,休晚只能嗚咽着任淚水留了滿臉。宋享原疼得臉上都抽搐起來,瞪大的眼睛裏寫滿了痛苦,但她還是一聲都不肯發出來,活生生忍住了。休晚哭過幾聲之後也鎮靜了下來,但她也從未幫人接生過,只能看着宋享原一個人掙紮。從始至終,宋享原只說過一句話,她叫休晚不要管她,只要孩子平安便可。休晚忍着淚說她會的。
孩子出生的時候,宋享原已經疼得幾乎要斷氣了,休晚又哭又笑地用毯子将孩子裹起來放在宋享原身邊,貼在她的耳邊不斷重複着是個健康又秀氣的男孩子。宋享原渾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抽空了,她叫休晚把自己的手搭在哭得抽抽搭搭的孩子身上,輕啓完全失了血色的嘴唇說:“玉兒乖,我還怕他的哭聲會引來人。”
這個匆匆來到世上的孩子仿佛又委屈又壓抑地小聲哭泣着,一張小臉皺皺巴巴的,宋享原根本看不出他長得像誰來,但她還是笑着說:“這麽乖巧。”
“公主……”休晚用手帕擦去宋享原滿臉的汗水,她已經沒了喜悅的感覺,只剩下心疼。
“你呀,像什麽樣子……玉兒要管你叫姨娘的……”宋享原沙啞着嗓子,“我好累啊,也想不出什麽名字來了,你說,就叫享玉好不好?”
休晚和孩子一樣小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宋享原只能無奈地說她看不明白。
“玉兒就不要做宋家的孩子了,随那人姓吧,過得平凡些最好。”宋享原輕聲說,“休晚也不要哭了,你們快些走吧。”
宋享原不想休晚跟着自己過些受罪的日子,玉兒也不能沒有人照顧,她按照約定的那樣,白日裏服下藥劑的時候便給一直遠遠跟随着自己的暗衛留下來記號,他們大概是做好了接應的準備,只是這也說不準。
“若是連累了你……”
休晚用手捂住宋享原的嘴,不許她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宋享原竭盡力氣将孩子塞進她的懷裏,催促着要她快些離開。将孩子放入食盒中,休晚回頭看了宋享原好幾眼才擦幹淨自己的淚水,推門而出,夜裏的冷風吹得她臉上刺痛。
前來接應的暗衛找到休晚的時候,她抱着食盒蜷縮在馬廄中的稻草旁,遠處已經是火光沖天。這個一直沒有停止哭泣的女子将食盒中的嬰孩交到暗衛手中,跟暗衛說這孩子叫做李享玉,是大昭懷山長公主的子嗣。然後休晚就推開那個暗衛,自己向着那片熊熊燃燒之地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
一手抱着孩子的暗衛根本攔不住拼勁了力氣的休晚,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休晚越跑越遠。方才還安靜沉睡着的小嬰兒突然睜開了眼睛,仿佛被大火吓到了一般,哭了起來。
他是不是在為只見過一面的娘親而難過。
一場刻意而為的大火牽連無數,只奪去了兩個人的性命。衣着華麗的使者沒有将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和領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話,身後只剩蒙着黑布的囚車,和一個将要去往的赴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