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将賀穩送出桑靈城的隔天,宋映輝就下令遣散宮人,若是願意皇城去逃命的人就只管離開便可。宮人們起初還捉摸不透着究竟是打得什麽主意,不過有些宮人大着膽子從朝武門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其他人見他們毫發無傷,才開始急匆匆地收拾自己的行囊。

張福海講昱央宮的大門緊緊扣上,将一切紛擾都隔絕在外面,別處是別處,昱央宮中仿佛過得還是恬淡的日子,桃雀站在院中精神十足地指揮幾個小宮女将地上生出的雜草拔掉。宋映輝早上起來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也沉默着俯下’身去将自己腳邊的位置清理幹淨,桃雀看到了,也只是提醒宋映輝說當心不要割破了手。昱央宮中不是沒有離去的人,張福海明白宋映輝心裏是不想留下任何人的,所以他也勸一些家中還留有親族的宮人離去,至于孤身一人的那些,全都自願留在昱央宮裏,他們都是放不下宋映輝的。

宋映輝在外已經是聲名狼藉,他人都把這些留在昱央宮中的人當做被他迷了心神。

空蕩蕩的宮殿樓宇之間,什麽都已經蕩然無存,宋映輝也不願意再換上那身明晃晃的外袍。司衣局的宮人都盡數散去了,桃雀就帶着幾個手巧的小宮女給宋映輝依照百姓家的少年人做了幾身衣裳,宋映輝從沒穿得那樣輕便舒适,他問張福海自己看着像不像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郎。聽了這話,桃雀先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一邊紮好宋映輝腦袋後面的發帶,一邊說:“才不像呢,誰家的小公子能生得這麽俊俏啊。”

張福海也點着頭說正是如此。

穿着着平凡衣衫的宋映輝似乎真的要将自己當做個少年郎了,他經常跟着宮人們一起打掃昱央宮,本來還擔心他做不來粗活,但宋映輝卻是挺樂在其中的,整天拿着塊抹布在屋子轉來轉去,不然就拿着灑壺在園中照料照料花草,還是有模有樣的。從下午開始的時候宋映輝和桃雀她們一起待在小廚房裏面,從和面調餡開始,學起了做小籠包。宮女們雖然比不上禦膳房的師傅們會做花樣兒,但一個個也是幹活利索的好手,只有宋映輝捏起來的包子又扁又醜,每一只都長得逗人發笑,就連宋映輝自己都看不下去,他包的小籠包在一堆白白胖胖的小籠包中特別的顯眼。

昱央宮中約莫着還有十數人,張福海照宋映輝說的,從房中擡出幾張方桌拼在院中,然後繞着桌子又湊了一圈各種樣式的椅凳。吃飯的時候就圍在一起坐着,有些像個大家族似的。宋映輝的醜包子被桃雀放進了籠屜中,蒸熟了之後還是明顯比別人包得要醜很多,桃雀看着那些包子都笑眯了眼睛,宋映輝端着大籠屜跟在她身後,看她将自己包得小包子分進了每一個人的盤中,還要特地說說這是他親手做的,宋映輝羞得臉都紅了。

其樂融融地将小籠包都吃完,宋映輝收拾了紙筆抱在懷中和張福海一起往北苑走去,他說今日天色好,晚上想去環星閣畫畫。如今環星閣之中,宋映輝的寶貝就只剩下環星圖一件,他自己仿照環星圖的樣子也畫了很多幅,重重疊疊地壓在一起,但宋映輝總能找到哪一幅才是原來的環星圖。除了這些畫滿星辰的圖畫之外,還有賀穩以前留下的畫作,宋映輝将它們放在一旁,也不打開來看。

“小福子, 你瞧這幅是不是像一些了。”宋映輝筆下的動作很快,他舉着自己新作的畫給張福海看,然後又和環星圖擺在一起。

張福海分看着兩張九成像的畫作,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宋映輝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有時我也在想,環星圖是不是夫子的手筆呢,他平日裏作畫的筆法就和常人不似,能畫出環星圖來是合情合理的。他似乎也識得作畫的人,我問他的時候他還支支吾吾的,大概是不能親口承認是自己的畫吧。”

“賀先生的話,或許。”賀穩離開已經有幾日了,張福海也從大人改口管他叫先生。

“夫子這人看着捉摸不透,其實也簡單的。”宋映輝将筆放去一邊,端詳着環星圖說:“他啊……算了,我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個什麽人,大概我也只有年少的時候會對這人不依不舍的。”

年少之時,對宋映輝來說恐怕是沒有盡頭。

一直來無影去無蹤的張爐最近找過張福海一會兒,跟他說是時候去北方了,張福海一言不發地将他關在門外,張爐也不怕人聽見,趴在他門上又拍又喊地罵他死腦筋。在一片動蕩不安之中,吳媽還是每日開着館子,張福海也問過她要不要離開桑靈,但吳媽搖着頭說她這一輩子都在桑靈城裏,她已經老得去不了別的地方了,“況且,我也不能放那孩子一個人等在這裏。”這麽說着的吳媽往後廚看去,魏元寶正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撥着蒜瓣。

心裏想着張爐和魏元寶,張福海不自覺地走了神,直到宋映輝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回過神來。

“近來我總有一種小福子好像是在笑的感覺。”宋映輝将手往膝上一擱,無奈地說:“其實你們都不必一直陪着我的,小福子也好,桃雀也好,你們都還有很多好日子要過呢。我被你們這麽捧在手心裏都有些受寵若驚,心裏不斷問自己到底是哪裏值得別人如此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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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海有很多的話想說,但他說不出口,宋映輝總是對別人極好而不自知。

“我們是情願的。”

“雖然我需要你們,但卻不想看你們在我身邊失去了別的選擇。我還有許多的事情想要拜托你們。”宋映輝很認真地對着張福海說:“小福子你本就不應在這宮中,是能有大作為的人,若是有朝一日`你能成就一番事業,我還想請你幫我關照夫子和玉兒,或許還有數以萬計的大昭百姓。”

“陛下……”

宋映輝整個人都頹然起來,他甚至帶着哀求的語氣說:“小福子,幫我勸勸他們吧,不要留在我身邊了。”

張福海想起宋映輝送賀穩離開時的模樣,決絕得不容你去細思他是否在痛苦。宋映輝這個人只許自己對別人好得掏心掏肺,但總是将別人對他的好意拒之門外,他唯一渴求過的大概只有賀穩吧,但賀穩什麽都沒有給他。如果宋映輝也能離開這皇城就好了,但張福海知道已經沒有什麽人能帶他離開。

将宋映輝的話轉述給桃雀,桃雀像是早就料到會是這般一樣,她說這種事情張福海這張冰塊臉是做不來的,還是由她來跟大家說吧。張福海問桃雀是否也打算離開,桃雀嘆着氣說宋映輝身邊總是不能離了人照顧的,她揉着自己的肩膀叫張福海安心将昱央宮交給她。

“除去我們之外,還有人很需要你吧。”

桃雀第一個打算說服的人就是張福海,而且她的話确實是一針見血。大概不是巧合,這天夜裏張爐又吵吵鬧鬧地找上門來了,他說自己在張福海身上耗了多少日子、減了多少陽壽,這次張福海沒有對他愛答不理的,丢給他一句過幾日動身,就又把張爐關在了門外。除去張福海,桃雀一共勸得九人從昱央宮離去,還剩一些怎麽不願,桃雀說便随他們吧,張福海點了點頭。

從朝武門走出過很多次,卻只有這一次是再也不能回去了的。張福海身上的包袱是桃雀替他和其他人收拾好的,她說他們哪裏能有她心細呢,也确實如此,若不是桃雀,張福海一定是空着兩只手而去。宋映輝是笑着送他們離開的,一直走出了很遠,張福海才聽見背後傳來一聲“保重”,聲音大得不禁讓人擔心那人的喉嚨。

“陛下也保重!”

一個換下了宮裝的少女也扯着嗓子對着昱央宮的方向喊,她的眼睛早就浸滿了淚水。像是對她的回應,那邊又傳來一聲“保重”,寡言的張福海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只是覺得天空仿佛沉甸甸地壓下裏,壓得他胸口都疼起來。

桑靈城中的人約莫着已經逃掉了大半,街上已然是蕭條,不要說是攤販,就連開着的鋪子都沒有幾間。吳媽店裏也是閑閑散散,只有靠近門口的地方坐了兩桌人,其中一桌張福海看着還算面熟,是醫館家的女子,魏元寶時常跟着這家的妹妹學學跟人看病的本事,那女子正對門坐着,一見到張福海就推推坐在她對面的魏元寶,小聲提醒他是小公子來了。

雖說張福海和魏元寶之間已經變得和以往不同,但又好像與以往沒有什麽不同,張福海還是沒有學會面帶微笑,魏元寶也沒有改掉一見到他就會臉紅發愣的毛病。吳媽對此有所察覺,但她也從沒在這件事上多說過一句話,反而是醫館的姐妹總是打趣魏元寶像個小媳婦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句玩笑話。

魏元寶雖然每次都被鬧得低下了頭,但他從來沒有否認過,只是偶爾被逼急了還會反咬幾口。張福海還是挺喜歡這種你知我知卻也不刻意隐瞞的感覺,只是這次他卻又猶豫着是不是應該由他來踏出一步。雖然魏元寶大部分的時間裏都是一副軟糯的模樣,但在張福海看來,魏元寶才是那個鼓起勇氣一點點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的人,他總是出其不意地露出相當坦率的一面來,沖動地讓張福海都措手不及。張福海明明是被依賴着的,但他總是有太多的顧慮,反而是優柔寡斷的那個。

“這回只隔了四天,就又見到你了。”魏元寶有些腼腆地笑着說,張福海已經能想到他每晚入睡之前數着日子的模樣。

“我想帶你走。”

魏元寶顯然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張福海想要變得直率一些,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錯聽了,睜大了眼睛問:“什麽?”

“我想和你一起,離開桑靈。”

“和我一起……”魏元寶這下子知道不是自己聽錯了,但他還是擺着一張難以置信的臉,“和我一起?”

費了很大力氣才主動将自己的心意說出的張福海,對上魏元寶迷茫的眼神,沒由來的有些焦躁。不懂得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麽才能讓魏元寶明白,張福海也很茫然地看着魏元寶,兩個人就面對面站在一起,像兩根木頭樁子一樣。

“這光天化日的就搞這些膩膩歪歪的!”跟吳媽結過賬的寇迎綠走過兩人身邊,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了魏元寶一下,“小公子這是要拐跑你呢!”

“和我一起,拐跑,那不就是……”魏元寶自己說着說着,臉頰上就變得一片緋紅。

張福海想不出別的話來,只能牽過他的手說:“是。你可願意?”

魏元寶臉紅得快要滴血似的,支支吾吾地說:“我一直願意啊……”

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魏元寶因為害羞而變得不自然的樣子,但張福海卻總是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被撩撥得亂了套,像是拿去裹了糖漿一般,甜得人張不開嘴,移不開眼。魏元寶就更不用說了,他可沒有張福海那張無論心裏怎麽洶湧澎湃,面上都是雲淡風輕的臉。

一旁的寇迎綠可真是給自己找了個不痛快,她恨不得壓下兩口陳醋來緩緩被齁到的嗓子。

張福海和魏元寶兩個人站到吳媽面前的時候,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張福海正考慮該怎麽向吳媽解釋,畢竟是他自己将人托付給她的,而魏元寶大有視死如歸的架勢,“咚”地一下往地上一跪,吳媽和張福海都被他吓了一跳。

“我是真心喜歡他的,可能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喜歡他了,這一生都不想和別人一起,誰都不行。請您成全我們吧!”說完,魏元寶還大義凜然地給吳媽磕了一個頭。

看到魏元寶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樣子,張福海嘴角不自覺就帶上了笑,他跪在魏元寶身邊對吳媽說:“請您成全我們。”

吳媽被這兩人弄得慌了手腳,她先拉起這個來又拽起那個來的,嘴裏嘀咕着說她又不是要拆散他們,一驚一乍的,讓她心裏吓得要命。魏元寶在她身邊的日子雖然不算長,吳媽也是将他看做自家的孩子來疼愛的,她心疼地摸摸魏元寶的膝蓋,戳着腦袋罵他做事沒分寸。張福海将魏元寶抱到椅子上,将褲腿卷上去露出磕得青腫的地方來,吳媽一看就更難受了,她趕緊到處找藥膏去了。

“疼……”被敷上了冷冰冰的汗巾,魏元寶才有點委屈地哼了一聲。

張福海雖然也心疼他,但想起魏元寶那驚天一跪來,又忍不住帶了笑意,“方才就不知疼了。”

“吳媽那麽愛惜我,我怕她罵你。”魏元寶也覺得自己剛才弄得太誇張了,不好意思地辯解着。

“她約莫是知道的。”

“那我不是白跪了?”

“也不是。”張福海半跪在地上,他擡起頭來看着魏元寶灰心喪氣的臉,問道:“你是真心喜歡我的?”

被這麽一問,魏元寶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害羞起來,他縮了一下肩膀,小聲說:“嗯。”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喜歡我了?”張福海又問。

“誰,誰知道……”

張福海的聲音越是平靜,魏元寶就越覺得害羞,幹脆把頭一轉就躲開來了。稍微将身體擡起來一些,張福海對着魏元寶的嘴唇親上去,很溫暖。魏元寶先是愣住了,然後手忙腳亂地将張福海推開,“吳媽她會看見的。”

“她已經知道了。”很從容地看着魏元寶,張福海回答。

“那,再來一次?”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來,張福海直接用他涼涼的嘴唇回答了魏元寶。

留了些時間給魏元寶和吳媽做最後的道別,一直到天色暗下來兩人才往城南的方向走去,街上都沒有什麽往來的人,全然不複以往熱鬧的景象,叫人看着就生出些傷感來。魏元寶嘗試了幾次,還是主動握住張福海的手,張福海也很自然地收起手指牽着他,誰都沒有心思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心田中那片荒涼的土地也将要開出花來。

家中應該是沒有人的,但宅門外卻亮着一盞燈籠,魏元寶隐約看到三個人影在旁邊。張福海自然也看到了,不過他已經猜到了大概是什麽人,輕聲要魏元寶別怕。

“你這小子終于回來了,還以為你又要放爺爺鴿子呢!這麽大個園子裏面連個人也不留,真不怕遭了賊。”張爐一見到張福海就先抱怨了起來,當他看到兩人十指相扣的雙手的時候,立刻又嚎了起來:“哎喲!這還帶着一個人呢!”

張福海掃了張爐一眼,對着他身後的兩人揚揚下巴:“怎麽回事?”

魏元寶雖然不識得張爐,但他看到那兩人的時候也疑惑了起來:“大師父,小師父,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多出來的兩人正是醫館的寇家姐妹,魏元寶跟着她們學醫之後便一直以師父相稱,姐姐寇迎綠早就見識過一回這蜜裏調油的厲害了,她豪爽地搭上張爐的肩膀跟他說這才到哪兒,然後又轉頭對自己的妹妹說要她趕緊多看兩眼,省得一會兒有人要惱羞成怒了。

寇安綠的性子不跟姐姐一樣,她很是嫌棄地看着徒兒說:“膩人。”

“早些習慣,以後會經常有的。”張福海冷冰冰地丢給寇安綠一句話,然後他又轉向張爐:“說。”

“啧啧,看不出來呀。”張爐眼中有些精明的神采,“小地方倒是卧虎藏龍,這不給咱們找了倆靠譜的小娘皮來。你看又是師父徒弟的,豈不是正好。”

“是嗎。”

冷淡地回了一聲,張福海帶着魏元寶推開自家的院門,然後轉身就将門關上了。張爐在外面将大門拍得直響,其中還夾雜着寇迎綠有些歡快的笑聲和寇安綠惡意的擠兌。

有種不妙的預感,張福海和魏元寶不約而同地在心裏想着,雞飛狗跳的日子是少不了了。

“不管他們?”

“不管。”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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