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死之前究竟會想些什麽?
宋映輝得知皇姐逝世的時候就知道那一定不是什麽意外,皇姐是自己做出了那樣的抉擇,而陸不然也是泰然自若地選擇了以死殉國。雖然心中還是充滿着對死的恐懼,但宋映輝覺得自己也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只是他卻沒有什麽懷念和不舍的感覺,反而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畢竟除了這條不算珍貴的性命,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北方的人很快就會攻破桑靈的城門,用不了多久大昭也會被他們盡數收入囊中,宋映輝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刻的到來。
粗略地想想,宋映輝發覺到自己說不準真的是天生的掃把星,除了遠嫁北方的二皇姐和歸隐懷山的尹沉嬰尚且還存活于世,竟然沒有哪個血親不是踏上了黃泉路,他身邊的人也不是丢了性命就是遭了不幸。宋映輝想是不是自己才是該最先死去的人,而他卻一直受着別人的呵護,茍且偷生到了今天。
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愧疚的話還可以容他慢慢說。
沒想到桃雀成了最後留在自己身邊的人,宋映輝睜開眼睛的時候,桃雀已經将清茶備好,帶着人打掃起昱央宮來。自從裁了些簡潔的新衣,宋映輝便不再讓人伺候自己更衣了,他一邊将自己打理整齊,一邊想着若是沒有桃雀撐起昱央宮上下的事務,這裏恐怕也是一片蕭瑟的景象。偶爾在宮中逛一逛,宋映輝看着這個鎖了他十數年的地方一點一點變得殘破不堪,沒了人氣,如今沒有人再能限制他的來去,宋映輝卻覺得自己着一輩子都不能走出這座皇城了。
宋映輝最常去的地方是早朝的殿堂,如今已經沒有了文武大臣,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回響在其中。皇帝的龍椅還是端端正正地立在中央,過去宋映輝總是提心吊膽地從上面俯視着自己的臣子,他從沒想過從大殿中看向那個位置,又冷清又寂寞的高處讓人敬畏。宋映輝已經失去再坐上那張龍椅的勇氣,甚至都不敢接近。
無論桃雀再怎麽用心,夜晚裏稀稀落落的燈火都在說着,昱央宮不是從前那個昱央宮了。
可偌大的皇城中也只有這麽幾盞燈火。
宋映輝不覺得自己活得有多麽絢爛精彩,尤其是躺在床榻上無法入睡的時候,他的腦海中總是一片空白。有時候下意識地想去找張福海陪他去環星閣,等穿上鞋子出了門才想到,他根本哪裏都找不到小福子。不止是張福海,他已經無處去尋找熟識的任何人了。這樣的時候,是不是該要嚎啕大哭一場,心是不是要疼得像是針紮一樣,宋映輝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沒有疼痛的感覺,他卻有些餓。
星辰還是閃爍着,風也是照樣吹着,為什麽苦痛的日子過得這麽平淡。
所有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自己也就将要死去了,宋映輝無數次的對自己說過很多讓人難過的話,甚至他都想挖出自己的心來看看,究竟是什麽讓他還在繼續活着,是什麽讓他該布滿淚水的臉上還帶着笑。
如果将這具軀體變得千瘡百孔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哭出來了呢。
宋映輝只是這麽想想,他知道自己怕疼。
連陰郁的霜雪都不在了,陽光将樹上新抽的枝條映得閃閃發亮,處處都是讨喜的嫩綠葉子。桃雀不知從哪裏尋了一些花種,在宋映輝窗下理了一小塊地出來,還在旁邊圍了一圈籬笆。宋映輝看她忙得滿頭是汗的狼狽模樣,拿着灑壺幫她澆了一些水,他一邊揮動着手臂,一邊問桃雀這是些什麽種子,結果她也只是在宮中随手撿了一些回來。
“等它們開花的時候就曉得了。”桃雀想了半天,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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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好好照料才行,不然就不會開花了。”
宋映輝看着還光禿禿的土地,突然将灑壺丢在一邊,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已經很多天沒有外面來的消息了,昱央宮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孤獨地煥發着一點生機。白天的時候桃雀想要炖一盅藥膳湯,可惜有一味料在宮裏怎麽也找不到,她說缺了便不入味了,要去外面找找。等到桃雀再回到昱央宮的時候,宋映輝難得見她渾身顫抖的模樣,那時宋映輝就覺得自己猜到了什麽,果然桃雀再也沒有提起什麽藥膳來,一整天都喝的白粥。
雖然察覺到了桃雀比以往更緊張自己,但宋映輝什麽都沒有說,他拿着筆想要落在紙上,卻又無從下筆。或許他該寫寫自己,或許他該寫寫別人,可他卻什麽都寫不出來。
“他們都不明白你們。”宋映輝自言自語道,“我也不明白你們。”
流淵閣中有千百卷書,宋映輝随手拿下一卷來,是他曾經讀過的,但是再讀起來又入了神。這書寫得是些人間悲歡離合的故事,宋映輝并不是很喜歡讀這些,但他也沒有将它放回去,一字一句認真得又重新讀過。書寫得很長,桌上的燈都要燃盡了。
“換別盞燈吧,已經暗了。”桃雀走到書桌邊,輕聲對宋映輝說。
“不了,我這就不看了。”宋映輝揉揉眼間。
桃雀将宋映輝放在一邊的書收起來,然後問道:“這書有那樣好看?”
“不好看。”宋映輝眨了眨眼睛,有種很幹澀的感覺,“一生的事寫出來,在紙上不過才寥寥數行。”
“這些書中的人物已是撞着運氣了,像我這般尋常的人,終其一生也不能再紙上留下個名字來。”桃雀往杯中添了新茶,端到宋映輝面前。
“人死還真是委屈,生前的什麽事都要任人去說,自己還不得半點辯駁的機會,而時間久了一點之後,就會被忘記了,誰還在意你究竟是個什麽人,在這世上過得什麽日子。要不然為何總是用石頭刻成碑立在墳前,怕自己辛辛苦苦在世間來回一趟,轉眼之間就被人忘記了。”
桃雀笑笑,“那時我可得改個好聽些的名字,別死後還叫人笑話,像個小鳥兒似的。”
“已經是個好聽的名字了,你想改作什麽?”宋映輝問。
“書讀得少,這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桃雀真的皺着眉想起來,“總之還是要取個大氣些的,讓人聽着就贊不絕口。”
“單說名字的話,最大氣的還要數宋享原吧,尹晉蘭也是好名字。喻玲嫣和尹采蘭好聽是好聽,但大氣就算不上了。”宋映輝也不識得太多女子,他歪着頭一個一個地想着,“說來,也不知道皇祖母究竟叫個什麽名字。”
“這些尊貴的名兒,我可不敢想。看來還是桃雀兩字最合适我了。”
“是好名字的。”
宋映輝笑笑,只是那些取了好名字的人,還有誰記得住呢。心裏這麽想着,宋映輝突然明白了些什麽,趕緊叫桃雀幫他點上燈,伏在案上奮筆疾書。桃雀看他認真的模樣,就靜靜守在他身邊,一言不發,卻把宋映輝寫下的字都一個個記在了心裏。
剛過四更天的時候,宋映輝打着哈欠疊上一張新紙,然後他擡頭問桃雀:“要不要替你也寫一份?”
“好啊。”桃雀很平靜地說。
宋映輝活動了一下已經寫得酸脹的手腕,“還沒聽說很多你的事呢。”
“我年幼的時候是在桑靈城外的山上長大的,那有個不為外人道的院落,裏面很多孩子,從小便學功夫,每一個都能殺人不眨眼。我外祖母年輕的時候鬧過饑荒,懷着身孕的她倒是走了運被尹家的千金搭救,這位千金後來做了太後,還做了太皇太後,外祖母一直替她做事,打理着院落裏的上上下下。”
泰然自若的桃雀叫宋映輝看着面生,但他什麽都沒說,聽桃雀講着。
“聽人說我爹短命,我娘生下我之後就帶着我回到外祖母身邊,雖然功夫平平,但我比院落裏其他的孩子更為機靈,能裝會演的。十幾歲的時候,外祖母送我到那位做了太皇太後的千金身邊,我替她做了不少不能開口的事,也算深得信任。有一日她叫我去當朝皇帝的身邊,要我向她監視着自己的孫兒,我就講皇帝的一舉一動都講給她。這位大人總是不敢将江山交給自己的孫兒,怕他誤國,但這孫兒又确實是個溫柔敦厚的,年老之後她也不得不選了自己的孫兒,但還是叮囑我,若是他有朝一日害了江山社稷,要我手刃這個皇帝。”
“我謹遵她的命令,但這皇帝實在是好人,哪怕對我也是極盡關懷。心裏對長久的欺瞞有所愧疚,我就自己做主張擇了皇帝作新主。”桃雀說完,對宋映輝笑了笑,用輕快的語調說:“不知這算不算個新奇故事。”
“這樣的故事,我想都沒想過。”宋映輝拿過自己寫好的一摞紙用蠟燭點燃了,“突然之間覺得這些事不被人知曉也無所謂,他們每一個人不悔此生便好。”
“那個人的事呢?”桃雀沒有阻止宋映輝,她只是瞧着火盆中快要燃盡的紙問道。
“那個人啊,我就更不明白了。”
“這也是,畢竟是他。”桃雀有些擔憂地望着窗外濃重的天色,“恐怕這皇城已經被人團團圍住了,遲早會被找到昱央宮來的,現在走或許已經遲了。”
宋映輝低下頭沉默了片刻,“你曉得我不想你留在這裏的。”
“自然曉得。”
“你……”
“一夜未睡,您瞧着也太憔悴了,不如去梳洗一番,換件精神點的衣裳吧。”桃雀微微打了個哈欠,“若是時間還充裕,我也來得及重新化一面妝,可不能叫那群暴徒小瞧了皇家的威嚴。”
宋映輝點點頭說好啊。
解下了樣式樸素的發帶,桃雀仔仔細細為宋映輝梳起發髻來,她靈巧的手指在發間穿梭着,但還是不小心編錯了一縷,桃雀很無奈地說這才幾日她就手生了。宋映輝凝視着鏡中自己的面容,是個眉清目朗的少年人,烏墨色的發上是鑲着紅玉的金冠,勉強也說得上有幾分王者之氣。大昭繁瑣的朝服雖然穿起來麻煩,但每一層疊上去,人就更筆挺了一分。桃雀一個人為宋映輝換這身衣服實在是服了不少功夫,她額前的汗水都被汗水浸濕了。
金絲繡的花紋在墨色的緞子上,這樣精美的華服宋映輝已經穿了十個年頭,終于是盡頭了。
“人死之前究竟會想些什麽?”
“不外乎是回憶往生,念着那些人和那些事。”桃雀回答。
“你在想着些什麽呢?”宋映輝隐隐聽到了外面嘈雜的聲音。
“您呢?”
天色漸明,昱央宮的大門被敲打撞擊着,面紅眼赤的漢子們手裏拿着鋤頭、木耒甚至只是棍棒,他們高聲喊着震天響的號子。誅暴君、誅暴君,仿佛皇帝一人就有能耐将世間攪得天翻地覆一般,也許他們中也是有人懂得這個道理的,可所受的苦難又要怎麽宣洩呢。
宋映輝和桃雀都像是沒有聽到那帶着憤怒和惶恐的吶喊。
“我什麽都沒有想。”
“我也是。”桃雀将最後一件配飾戴在宋映輝身上,她挽了一下自己耳畔的碎發,“都已經堅持到這種時候了,如何能不鎮靜。”
向傳來聲響的方向看了一眼,宋映輝緩緩地說:“還以為會是北方的人先來……”
“呵,實在是舍不得昱央宮這麽好的地方被糟蹋了,奴婢先替您去掃掃院子吧。”桃雀在宋映輝面前垂頭行了一禮,然後向着門邊走去。
桃雀的身影看上去只是個尋常的女子,但她又是決絕又是果敢,宋映輝覺得她比自己要無畏得多,若是他站在那扇門前一定會猶豫着不敢推開,而桃雀卻沒有絲毫的遲疑,仿佛她真的只是去掃掃院中的落葉,看看她還沒發芽的花種。宋映輝坐在窗邊的榻上,擺了兩只繪着花的杯子,這套杯子好像是從前皇姐用過的,煙青配以翠綠,像是懷山郡的顏色。
宋映輝知道自己是做不成一個皇帝的,雖然他如今是個皇帝。
茶壺中倒不出一點水來,案上的兩只杯子裏什麽都沒有。宋映輝将茶壺放回原來的地方,輕嘆一口氣,起身向着外面走去,将手搭上門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來環星閣之中還有他的一件寶貝靜靜倚在門邊。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再去那裏看一眼,從昱央宮跑出去,在煥玉臺邊采一捧泛着香氣的月橘,向着北苑一直走啊走啊,穿過重重疊疊的回廊,不去理會聲色犬馬的燈酒歌舞,也不去管低矮的樹叢間是誰在低聲的交談,就繞着雕成環龍的階梯一路上跑去,那裏有星辰環繞。
還有……
宋映輝垂下眼睛笑起來,用力向前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澄澈的天空,沒有一絲陰霾,讓人覺得心裏靜。
這樣好的天色,他卻就要死去了。
大昭南遷桑靈八十三載,歷經四世,饑寒貧弱。內有昏君不作為,外有北賊掠江山。
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流離失所的黎民百姓将富麗堂皇的宮殿團團圍住,他們手中沒有刀劍,也要用拳頭将這皇城固若金湯的大門層層打碎,把那昏庸無道的皇帝從這貝闕珠宮揪出來,讓他看看大好的江山被他禍害成了什麽模樣。山河淪陷,他竟還不知悔改,衣着光鮮,美姬相伴,群情激憤的抗争者們一擁而上,用鐵鋤敲碎了他的頭顱,争相打得他體無完膚,好叫他七生七世不能再為人作惡。
這昏君至死沒有一聲痛苦的呻吟,有人說這是他心裏存着怨氣,想要化成厲鬼為禍人間。正氣凜然的百姓把他的屍身吊在桑靈城門前,來往的人都忍不住擡頭去看那被血染透的金絲袍子,沒有人知道這昏君生前從未踏出皇城一步,他們都只顧着唾棄他罪惡滔天。
帶頭反抗的那人被稱作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于是他便自立為皇帝,建號大興,稱洪武新君。洪武新軍勵精圖治,下令将前朝的宮殿一燒而毀,人們瞧見這種氣勢都為其折服,紛紛前來投靠,短短幾旬天裏就集結了一支大軍。這洪武新君賞識家國大義,他為前朝左将軍立碑稱頌,立下誓言要奪回江北被踐踏的疆土。
當真是一位英雄豪傑。
可惜為左将軍的豐碑尚未完工,洪武新君就被氣吞山河的北方軍誅殺,他的大軍也一哄而散。還說什麽江北,他連桑靈城都沒能守住。
好好一個大興,也不過數十天就沒了。
前朝的昏君在城門上被風吹得左搖右晃,好似他又活過來一般。北方的一位皇子派人讨了這具幹癟的屍身來,賜給自己大昭來的妃子,她是這昏君的姐姐。她算算自己的弟弟也做了十年皇帝,可如今不過只是年方十八的少年郎。
大昭南遷桑靈八十三載,一朝之間竟然皆成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