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盈州知府近來總是提心吊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不小心才把那位大人給招惹來了,知府的小夫人哭得梨花帶雨的,埋怨他到底做了什麽虧心事,能讓魏相親自來收拾他。
頭發都有點花白的盈州知府拍着腦門說他也就是貪了一點小銀子,怎麽也不至于入了魏相的眼啊。小夫人才不聽他解釋,非要回娘家去避風頭,知府氣得直罵她,要是他貪了一大筆錢怎麽還能找這麽個刁蠻的潑婦。
這個将知府吓得整日裏睡不着覺的人是大承國當朝丞相,這魏相單名一個冼字,魏冼、魏冼,這可不是真的危險嗎!盈州知府是地方官,守着南邊一個還算平和富裕的州,官位也就是四品,算不上什麽要員,所以他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這小地方是怎麽讓魏相上了心,竟然勞他大駕微服私訪來了。
也不能怪知府膽兒小,魏冼這個人年紀輕輕,不過才是個三打頭的歲數就已經坐上了群臣之首的位置,據說他在當今聖上還是三皇子的時候就一直輔佐在身邊。曾經有人不服氣,非要到聖人面前告他一狀,結果反而惹得一向寬厚的聖人勃然大怒,呵斥道不許別人在他面前說魏相的壞話。況且實話講來,魏冼除了冷淡一些,當真是挑不出毛病的人物。
“大人!大人!”興高采烈的小厮慌慌張張地沖進門來:“有好事啊!”
“你倒是說呀!”知府拽着那小厮焦急地問。
“大人您讓我喘口氣啊。剛才來人說魏相在江邊換了船,繞過咱們盈州府朝着懷山的方向去了,他肯定不是來查辦您的!咱們盈州府這下可保住了!”小厮也激動地握着知府的手。
“謝天謝地。”盈州知府深深呼出一口氣,可算是安了心,然後他在那小厮腦袋上猛拍了一下:“你給我放手!誰讓你這麽沒大沒小的!”
盈州因有盈水從中穿過而得名,是近些年才納給大承的地方。魏冼一身輕裝立于船頭,他已經有十數年沒有回過這裏了,那時還沒有什麽盈州,這裏只有大昭,而他也不叫現在這個名字。當年跟張爐一起離開桑靈城的時候,張爐說他得換個身份才好辦事,那三個字還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他便随了魏元寶的姓,取了個新名字叫魏冼。
也是被張爐說準了,他确實位極人臣,也确實無妻無子。偌大一個相府,只住他和魏元寶兩個人而已。
大承的新都玺城離盈州不算近,哪怕是快馬加鞭來回也得半個月還要多,魏冼走的時候也把魏元寶打包丢上馬車,送去他兩個師傅那裏過幾天。對于盈州這個地方,魏冼只要一想起心裏就有太多說不出的感覺,永遠有些位置是空落落的,這個世上已經少了太多人。千裏迢迢從玺城到盈州,魏冼是來見一個人的,盡管他們之前算不上熟悉。
“魏大人,我家老爺派我來為您引路。”
船到懷山的時候是晚上,碼頭上處處點着燈,這裏仍是盈州最祥和安定的地方,平淹畫廊比以前開得還要大,在大承的文人墨客中也是有名氣的地方。魏冼看那和自己年紀差不多人有些眼熟,但一時之間也拿不準。
“勞煩。”
這人提着一盞燈籠,上面寫着個“伊”字,路上的人見了這盞燈籠都朝兩人點頭示意。魏冼想那個人果然到哪裏都混得如魚得水,還是以前那副老謀深算的樣子。領路人帶着魏冼拐到僻靜的位置,進了一座宅院,這院子處處打理得很精心,透着懷山郡的雅致,又饒了幾座回廊,魏冼要見的那人正在池邊的小亭中等着他。
見到魏冼,那人笑眯了眼睛:“老夫近些年身子不行了,有失遠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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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氣了。”
“哎呀,你還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這麽多年一點都沒變。”
“您也是,尹相。”魏冼說。
尹沉嬰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細紋,他永遠不改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早就不是什麽尹相了,只是個閑散在懷山的伊老夫子。”
“這樣。”
“以前我也教過些鬧人的小家夥,他們不是做了将軍就是做了帝師,還算是有出息。如今這些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能成些什麽人物,想想便覺得有趣得很。”尹沉嬰也露出一點懷念的表情來,不過只是轉瞬即逝,“那個孩子也有這麽大了,不過可真不是個在學堂裏念書的料子,心神不安分。”
“他在哪裏?”
“不在這裏。”尹沉嬰說,“他叫做什麽名字,享原她當時可不肯告訴我呢。”
魏冼看了尹沉嬰一眼,說道:“李享玉。”
“原來不姓宋啊。”
“嗯。”
“也是,宋家現在還有什麽人呢。”尹沉嬰勾着嘴角,“玉兒長得跟享原是一個模樣,不過性子跟個小猴子似的,淨會讨人嫌。”
“活着便好。”
李享玉的娘親是和她的侍女是一起沒的,所以留在桑靈的他們一直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否還存活于世,魏冼這些年也在留心着這個孩子,沒想到對這個孩子上心的不止他一個,反而被尹沉嬰先找到了。尹沉嬰的帖子遞到相府的時候,魏冼沒有任何的猶豫,這是他被托付的事,大昭的百姓他已經盡心照顧好了,這個孩子還有那個人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麽漠不關心的?”尹沉嬰笑問。
“他不願親近你,自然是過得好。”
“呵呵,真不愧是你啊。安心,那小家夥過得好着呢,至少比我那個不知蹤影的徒弟要好得很。”
魏冼知道尹沉嬰是在說誰,他盯着尹沉嬰的眼睛:“不知蹤影?”
“你不是也沒有找到他嗎,他要麽是故意躲着我們,要麽就是已經死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了。”尹沉嬰搖了搖頭,“誰知道呢,還是不要管他了,他總能選讓自己最舒心的路。”
回憶起來那人在昱央宮中時的樣子,魏冼點了點頭。
“要不要在懷山留幾天?”
“不了。”
尹沉嬰笑着問:“要回桑靈去看看?”
“嗯。”
“不怕觸景傷情?”
魏冼看了尹沉嬰一眼,說:“不怕。”
沒有在意魏冼的眼神,尹沉嬰招來剛才為他帶路的下屬,然後對他說:“今夜就在我這裏留一晚吧,怎麽也要略盡地主之誼的。”
尹沉嬰的院子布置得很風雅,唯一有些突兀地便是立在院中的一座墓碑,魏冼沒有特地走過去看那上面的名字,誰人都有些自己的牽挂和羁絆,他向來不喜歡摻和到別人的愛恨情仇之中。其實人就算沒有感情也是可以活得很好的,魏冼從前沒有想過會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一生,如今他找到了那個人,但他也不會覺得一定要兩人作伴才是好的。
突然之間他想起來,自己曾經在北苑見過這個帶路的人,他以前好像是個很聒噪的人,不過魏冼什麽都沒有對他說。
隔天一早魏冼便和尹沉嬰告辭了,說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到懷山來,想想還是應該往平淹畫廊走一趟。平淹畫廊早就不是柳先生在操持着了,換作了一位叫李齋的人,聽人說也是有真才實學的,同樣是個好性子的老板。魏冼不是不能作書畫,反而他臨摹的作品往往都能以假亂真,但他從來作不出一張自己的東西來,他覺得自己沒有一顆可以落在紙上的心。交了茶水錢,魏冼走到平淹畫廊之中,在一群文人之中他也不顯突兀,還有些自來熟的人拉着他評評自己的作品,魏冼也都簡短地說了幾句。
“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
魏冼聽人這麽說他的時候,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很久沒有人對他以“公子”相稱了。記得過去,魏元寶還在吳媽店裏,熟客總管他叫小公子,一晃十幾年過去,他也已經擔不起一個小字了。動不動就臉紅的魏元寶如今都已經将近而立之年,裏裏外外都愛稱呼他一聲“魏郎中”,雖然魏冼現在依舊能見到魏元寶面紅耳赤的樣子,但這也僅僅是他面前而已,他過去想要默默護在懷中的人早就能獨當一面,甚至還可以讓他依靠。
他們都同以前很不一樣了。
仔細想來不過十數年間,天下都是另一番模樣,若是那些在過去就消失不見的人還在,他們都會變成怎樣呢?
在平淹畫廊裏過了小半日,沒想到他離開這裏的時候竟然帶上了一只白花花的兔子。這只兔子是自己撲到他腿上來的,然後梳着兩個團子頭的小孩便非要把這只兔子送給他,她說魏冼長得和這只兔子有緣分。還沒等他推辭,那小孩子就塞給他兩根蘿蔔,然後蹦蹦跳跳地走了。魏冼雖然冷淡,但他不是冷漠,怎麽也不能把一只無依無靠的兔子丢在街上,他想或許魏元寶會喜歡這個白毛團。
剛以為自己躲過了一劫的盈州知府聽說魏相住在了隔了幾條街的客棧中,還抱着一只兔子在懷裏,吓得他趕緊派人把有關兔子的典故都查了個遍,最後實在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門跟魏相打個招呼,死也得死得痛快些。誰知道魏相說他暫不處理公事,只問他哪裏有青菜可以買。盈州知府膽戰心驚地回了府中,趕緊叫下人把他那點來路不正的銀票子都捐去修河堤。
魏冼把兔子交給店小二照料,自己去盈州府中借了一匹馬,按照印象中的位置向桑靈城南走去。杜堂生以前顯得偏僻的宅子如今卻是個繁華的好地角,早就易主給了盈州城中哪家顯貴,大門緊閉,魏冼只是看了一眼。再向着他自己的宅子那處看了一看,原先的院牆已經被人拆去,每間屋子都住進了不同的人家,有些雜亂無章的,但比他住着的時候要熱鬧得多,魏冼不是不喜歡這種樣子。一身貴氣的魏冼騎着高頭大馬相當惹人注意,尤其他還是一臉冰霜,有些婦人已經将自家頑皮的孩子攬在了懷裏,轉過頭去偷偷用餘光打量着他,這種看似遮遮掩掩的模樣反而更能被魏冼注意到,他輕輕拍了拍馬。
在那裏是發生過很多值得回味的事情,可以後還會有更多。
城外的小山腳下已經住了人家,上山的路也不是從前的那條,魏冼跟坐在樹下編着草筐的老者問山上還有沒有一座墳,老者咧着嘴笑着說山上荒墳多得是,不知道哪一座才是他要找的。魏冼跟老人家道了謝,自己一個人往山上走。半山之下的位置因為有了人煙,比以往規整了不少,有用石頭砌起來的臺階,不必再繞到遠處從緩一些的地方爬上爬下的,路邊還有懶散曬着太陽的土狗,見到人來了也只是動動耳朵。一旦過了半山,處處可見荒草叢生的墳包,那顆會綻開鵝黃色小花的樹也不曉得是不是還在,魏冼只能一個墓碑一個墓碑看過。這十數年間,這裏埋葬的人居然有那麽多。
離開桑靈之前,魏冼和魏元寶還一起來過,魏元寶恭恭敬敬地在喬欽墳前磕了兩個頭,鄭重其事地說他會把魏冼照顧好的。為了實現這句話,魏元寶也算是頭懸梁錐刺股地用功過,張爐教魏冼東西的時候他也在一旁默默學着寫字,雖然到現在也不能寫詩作賦,但平日裏給人開幾張藥方還是足夠的。寇家姐妹看着不是什麽正經人的模樣,但身上的本事确實厲害,寇迎綠教過魏冼功夫,寇安綠則帶着魏元寶給人看診,即便不能說是神醫,但只學了她幾分本事的魏元寶也少有治不了的病症。
至于其他,寇迎綠曾經笑過魏冼要被養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了。
魏元寶在對他好這件事上總是不遺餘力。
已經看過了很多的墳包,卻還是沒有找到喬欽的安息之地,魏冼沒有一點焦急地模樣,耐着性子沿着路找下去,反正天色還早。墓碑上的名字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也不知這些人生前都是什麽樣子,偶爾會出現在魏冼夢中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有篆刻着他們姓名的墓碑,等到魏冼也從這世間離去的那一天,就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了。
曾經的赫城長公主得到了懸挂在桑靈城門上的屍身,她并不曉得自己唯一的弟弟是怎樣的人,但她說想讓他自在一些,就将骨灰一把撒進了盈水之中。魏冼想起自己曾經聽他說過來生絕不要困在深宮之中,大概也沒有比這樣更好的了。
宋家人仿佛都不能在誰人身邊安定一生似的,只是赫城長公主宋窈大概與她的兄弟姐妹們不一樣,誰也入不了她的眼,她總是憂愁又毫無眷戀,卻沒有她不能看破的事情。而三皇子則是不屑于情情愛愛,天生就是該成就霸業的人。這樣的兩個人坐上了皇帝和皇後的位置,民間一直盛傳帝後琴瑟和鳴,其實他們只是誰也不會将對方放在心上,卻又都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而已。
一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魏冼都沒有找到喬欽的墳,他在想是不是喬欽在怪他一直不來看她。他沿着來時的路又朝着山下走去,夕陽斜曬,身影被拉得很長。
面對的正是桑靈的方向,将幾乎是一馬平川的地方盡收眼底,唯有城北有一地勢略高之處有一座向上聳起的高閣,哪怕是相隔甚遠,魏冼也能很輕易地就認出它來。洪武新君下令焚燒桑靈皇城之時,只有環星閣得以幸免,或許是因為雕了龍的基座不能被點燃又不能被推倒吧。這裏改為盈州後,就鑄了一只銅鐘懸在環星閣之中,鐘鳴聲可以傳到很遠之外去,又在環星閣下面興修了些茶樓酒館,如今已經是在城中尋悠閑的好地方,盈州的夜市燈會都要屬這附近的最繁華,早已不再是哪個人的秘密去處了。
“可尋到了?”
上山之前魏冼跟他問路的老人家還在樹下坐在,見魏冼這個時候才下山就忍不住問上一問。
魏冼搖着頭說沒有。
“這山上住的人雖然多,但我們也沒見他們生氣過,不然誰還敢在這裏住呢。”老人拍拍魏冼的手,“他們都安生着呢,恐怕是知道我們好日子來得不容易,不忍心來鬧我們。”
“他們,很溫和。”
“很久沒回這裏了吧。”老人問。
“很久了。”魏冼看着老人笑眯眯的眼睛,“那時候還叫桑靈城。”
“桑靈哪裏比得上盈州好啊。”
“嗯,比不上的。”
魏冼跟老人道了別,牽過自己的馬向着城中反去,遠遠已經看見有人家點起了燈火。先回盈州府還了馬,婉拒了知府留自己用些家常便飯的邀請,魏冼到客棧中抱起那只從懷山帶來的兔子,它顯然是被店小二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對魏冼手中的蘿蔔看也不看一眼。
不曉得以後魏元寶會不會被這惱人的兔子欺負了去,想想魏元寶跟兔子怄氣的模樣,魏冼覺得自己還是明日便啓程回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