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可能會落雪,也有可能是下雨。
初然裹了件厚厚的大氅縮在一塊被風吹得光亮的大石後面,探出頭往外面看,林子裏黑漆漆的,什麽也瞧不見。就算是鬧鬼,也不會夜夜都有的吧?
一旁的小捕快百無聊賴地打着呵欠,對于這種案子似乎提不起興趣,一個勁兒地哼哼唧唧,坐立不安。
與他們兩人的精神狀态相比,穆信就顯得警惕許多,從方才到現在一直蹲在那邊,一動也不動。不過都快一個時辰了,也沒見有什麽鬼火,初然實在是覺得悶得慌,便悄悄挪過去找他說話。
“穆大哥。”
穆信也沒回頭:“嗯?”
“你聽過……賣灌湯包老伯的故事麽?”
分明看到他嘴角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聽他道:“沒有。”
見他說沒聽過,初然倒是來了精神:“是這樣的……”
她把白日在早點攤旁邊那小娃娃所講的故事一字不漏的說給他聽,包括動作口氣神情皆是模仿得繪聲繪色。
語罷,初然正要緩口氣兒,就見穆信轉過頭來,眉頭皺得死緊。
“怎麽成日裏老聽這些小孩子說些不着邊際的話?”
“……我就見這些小娃娃瞧上去小小個的,很可愛,不由多注意了一陣。”初然忽然覺得有些心澀,“小孩子說的話就不能相信了麽?”
“……”
她雙眉微颦,表情似乎有些不滿,一對眸子在夜中格外清晰,這一瞬穆信才想起……似乎也就是得知無法生養孩子的那日起,她才對周圍的孩童越發的留意。無論是幾日前宿家宅子,還是今日早上的這個故事。
興許正是因為知道得不到,才不知不覺開始注意那些在街上打打鬧鬧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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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信登時覺得自己方才的話說得有些不對,正斟酌着将怎樣解釋,驀地卻聽那小捕快低聲道:“大人,快看!”
他二人齊齊向那林中瞧去,只見幽暗的樹林裏隐隐約約有一點亮光在晃動,光芒時明時暗,看上去仿佛是在朝前跑随即又往後退。
“鬼……鬼火?”初然忙躲到他背後,不料穆信卻伸手将她拉住,語氣不容置疑:“去看看。”
“啊?”不等她反應,自己已是被穆信扯着從大石塊後出了來。
涼風習習。
比起初然,那小捕快的膽子還要大幾分,竟一馬當先地走在最前面。
腳下的路越走越不平坦,大概是枯葉的緣故,每走一步便覺得有股潮濕的氣息襲來,涼意也越發的重了。為了盡量不出聲兒,三人都走得急慢。
眼見離那光亮近了,這時卻平白起了一陣風,正好吹了沙子入眼,初然伸手去揉,餘光見得那亮點之處竟是在一座墳墓旁邊,而墓的一側仿佛蹲了個什麽人,背對着他們不知在做什麽。
這一幕穆信和小捕快皆是瞧見,三人面面相觑,猶豫着該如何是好。怎料還沒來得及商議出對策,那人好像發現了他們,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就往林子深處跑去。
“遭了。”
穆信暗道不妙,顧不得他們二人,雙腳一蹬追上前去。
換做平常初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可一想着方才的人影,一時又有些遲疑。正巧那捕快輕功不好,跑了幾步,眼看是跟不上穆信,索性退了回來,同初然一起在這兒呆着。
“……”
前面就是一座墳墓,周遭的空氣裏帶着一股寒意。初然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原想挨着那捕快近些,豈料他一轉頭,忽的就往前走,登時把她吓了一跳。
“诶,這個燈盞……”
他倒是絲毫不畏懼地在那墓碑旁蹲下,從地上撿起一個光芒微弱的紙燈籠。
初然走到他身邊,也俯身下去看,燈架中間的蠟燭燒了一半,約摸是剛才起了陣風,眼下已經熄了,她抓了抓後腦勺,狐疑道:
“該不會,剛剛那個鬼火就是這個吧?”
“有這個可能。”小捕快裝模作樣地翻看着這個燈籠,“按理說鬼火應該是綠色的,而咱們之前看到的卻是黃光,說不定是哪個走夜路的沒看清,誤打誤撞跑到人家墳地裏來了。”
初然懷疑地低頭瞅他,明顯不信:“……話雖如此,可就算再沒看清,也不至于在墓邊兒蹲着呀。”
小捕快張口就道:“人家走累了,找個地兒歇一會兒呗。”
正說話間,前方林子裏,穆信揪着個人慢慢朝這邊行來。
初然和那小捕快忙站起身,待得走近時,卻見得他手裏押着的是個青年男子,年紀大約三十,胡子拉渣,頭發蓬亂,身形也有些瘦小。
“咦?……”小捕快虛了虛眼睛,走上前去看,随即愣道,“你不是鐵匠鋪的那個張鐵匠麽!”
男子垂頭喪氣地跪了下來,哀求道:“二位官爺,饒了我吧,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他腿上隐隐滲着紅色,似乎還有傷,不知是被穆信傷的,還是自個兒逃跑的時候給刮到的。初然只聽他這話好奇,歪頭問穆信道:“他犯了什麽事兒?”
穆信還沒開口,此人就老老實實地認罪:“小人是城東的一名鐵匠,這年生意不好,卻又迷上了賭錢,欠了一屁股的債還不上。媳婦兒跟人家跑了,老娘也被氣死了,讨債地還要來要我的命……實在是沒了辦法。
前幾日見那譚府裏的夫人去世,知曉她定會帶許多值錢的東西下葬,故而……故而就來‘借’一些。”
“借?”初然聽着就笑了,“這說法還真是有趣,你向死人借東西,那準備何時還?”
不想這人理直氣壯地擡頭應答:“這還用說?當然是等死了之後再還她了。橫豎現在還了,她也使不上。”
他所說的細細揣摩起來的确是很有道理,初然竟找不到話來反駁,一時噎住,旁邊兒的小捕快倒沒她這聊天的心思,手腳麻利的将其綁好,拍了拍身上的灰,叉腰對着他道:“死人的事兒,那是閻王爺處理,你如今是活人,可就要讓咱們開封府府尹大人好好審審了。走吧走吧,這會子牢飯估計還剩一點兒。”
正押着他要走,穆信突然上前攔住。
“先別急,且問問他譚氏夫婦二人屍首的下落,也好讓那老伯安心。”
“哦哦,對對對。”捕快一拍腦門兒,“您不提我還差點忘了。”他轉身就對着那人呵斥道:“還不快說,你把那兩個人的屍體藏哪兒去了。”
鐵匠被他問得有些蒙,低頭想了一會兒,讷讷道:“什麽屍體?”
“裝什麽裝,譚家夫人的屍體和譚家老爺的屍體都沒了,不是你偷的還會是誰。”捕快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交代了,我也好回去睡覺。”
“官老爺,這……這天大的誤會啊。”那鐵匠說着又“撲通”跪下來,“我是前日譚家家丁掘墓後夜裏才來偷東西的,那屍首往哪裏去的,小人也不知道啊,我還一直以為……是他們自個兒把屍體盤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怎會不知道!快些如實招來,否則我……”捕快說着就抽了刀作勢要動刑,穆信伸手将他住:
“且慢動手,我有話問。”
捕快只好又把收回去。
穆信上前一步,低頭看那鐵匠。
“依你此話……你來盜墓,這是第二次了?”
鐵匠默默點頭:“頭一遭,我以為那點東西已經值價了,怎想變賣之後還差一點,所以就……”
“你拿了些什麽東西?給我看看。”
“都在我腰間的袋子上。”鐵匠側過身,示意一旁的初然去取。
她趕緊上前解下來。
袋中東西并不多,想是上一回已被他拿了不少了,松了系袋的繩索,裏頭零零碎碎的是些翡翠,瑪瑙,和玉石。僅僅這一點兒就夠好幾百兩了,怎會不足還債,想是這鐵匠貪心不足,又來撿便宜。
初然撇了撇,一臉鄙夷,手上卻仍舊在袋子裏翻着,忽而碰到一張扁平的東西,觸感有些光滑,比玉石要溫暖一點。
“這是什麽……”
她拿到火把前一看,手裏躺着的一塊薄薄的姜黃色面具。
穆信眉頭微微皺起,輕聲道:“人皮面具?”
“譚家夫人要這東西陪葬作甚麽……又不值錢。”初然翻來覆去看不出此物有什麽稀罕之處。
頭頂的雲層慢慢移動,将月亮隐入其中,四下裏再無月光,只有手裏的火把尚還在風中跳躍。
遠遠的有人騎馬走來,聲音漸漸近了,分明聽得是在喚他們。
“官差大人!”
初然眯着眼睛看去,等看清來人時,她不由一怔:“這不是……譚家的那個老仆人麽?”
那老伯從馬上下來,連馬也來不及拴好,就急急奔過來,表情甚是喜悅:
“官差大人,多謝,實在是多謝你們了!”
初然莫名其妙地和穆信對視了一眼,繼而道:“……謝我們做什麽?”
“自然是謝你們将老爺和夫人的屍首給尋回來了呀。”老伯自然而然道。
“尋回來了?”穆信上前一步,臉色有些暗沉,“你是說,屍首找到了?”
“是啊!”老者笑着點頭,“适才我出門小解,等回來的時候,棺木裏老爺和夫人就在那裏面了,我想定然是你們。”
說完他深深鞠了一躬:“老朽代譚家上下,感謝幾位恩人。”
“……”
四周寂靜,久久無人言語。
初然表情複雜地看向穆信,後者神色亦是古怪,她複低頭瞧着手裏的東西,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
寒風刺骨,她卻滿背冷汗。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就是一個純粹的……鬼故事。
啊哈哈哈,給大家開個玩笑啦,想寫得輕松一點。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支線劇情結束了,前方就是本文的最終卷^_^
果然還是主線寫起來比較有動力一點呀。囧rz
☆、【三千紅塵】
臘月三十,除夕。
白日裏下的雪,到傍晚就停了,街上還積着厚厚的一層。正陽樓下通明的燈球懸挂,這燈架都有丈許,極為碩大奢侈,紗罩之上繪了寒梅和嫦娥奔月的圖樣,在照射下流金濺玉。
禦街上,因佳節來臨,來往的行人比及尋常又多了幾倍,到處皆聞得歡聲笑語,家家戶戶競陳燈燭,鞭炮的響聲不絕于耳。汴河河岸的幾棵樹下,站了許多瞧煙花的人,各色燦爛的火光在樹上綻放開來,又落入河中。
如此繁華之景,也唯有在汴梁才能見得。
王府,書房內。
夜幕初臨,已是深冬的季候,天色說暗便暗,桌上的燈盞光芒顯得有些稀微。
硯臺一旁,平鋪着一張宣紙,上面随意揮灑的草書狂亂優美,運筆極為放縱。
墨跡還未幹,溫王爺輕輕吹了吹,似乎十分滿意。
他将筆緩緩擱在一邊兒,這會子才擡起頭來,瞧着面前已跪了許久的人,微微一笑:
“有什麽話直說便是,弄得這麽大排場,倒讓我心裏不安。”
“……”
穆信仍是低着頭,薄唇微抿,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
“王爺,若屬下……若我不想再查下去了,您可否會覺得失望。”
聽他此言,溫王爺悠悠瞪大了眼睛,隔了好一會兒居然大笑起來,這般舉動令穆信始料不及,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不想他竟笑着反問道:
“你也終于覺得累了?”
這一句話,讓他渾身一震。
“王爺……”
“其實,我早就不想再鬥下去了。”溫王爺把那寫滿書法的宣紙展開,面帶微笑地自我陶醉,“人老了,哪兒有這麽多閑心。如今只想喝喝茶,練練字,偶爾與子楚說說話,也就罷了。
朝堂之上随他們怎麽鬧怎麽折騰,橫豎也和我無關。争出個所以然來又怎樣,争不出又能如何。到底遭殃的還是百姓啊……還說什麽為了天下蒼生?”
他自嘲地笑了笑,擡手拿起茶杯來,輕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穆信身上。
“起初看你又那般的有幹勁,忙裏忙外,疲不自知,我也不好開口,怕讓你覺得是在潑你冷水。眼下你能自己想開,也是好事。”
話雖如此,穆信還是心有愧疚,他雙眉微蹙,遲疑道:“王爺是否會覺得,我是一個小人?”
“人活在世上本就是自私的,小人不小人,那都是做給旁人看的。”溫王爺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雙手負在背後,踱步在窗邊,瞧着屋外燈火闌珊。
“再說,當年一事,你也是被蒙在鼓裏,本就不該把所有的責任皆歸于你身上。這樣對你也是不公平。”
他說罷,忽而長長嘆息一聲:“十年了,這麽多年來,你所做的也夠多了,要說彌補或許尚且不足夠,可對自己的良心總算是過得去。”
良心麽?
穆信伸出手輕輕撫在胸口上,胸腔裏傳來的聲音一陣一陣沉穩而有節奏。他不知道這個選擇到底對不對,以往這些年,心裏只想着總有一日能手刃仇人,從未想生命裏還會出現什麽人,那時候,無論自己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可如今卻不一樣。
有了牽挂,他竟開始貪戀人生,忽然也會覺得,再查下去自己會命不久矣。
面對生死,頭一次猶豫,頭一次徘徊……
見他良久不說話,溫王爺倒也見怪不怪,轉過身又回到桌前坐下。
“我是不曉得是什麽讓你改變心意,不過你能這麽想我也十分欣慰。也好……早早離了汴梁,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娶個好姑娘,成家生子,平平穩穩的過日子才是。”
“多謝王爺……成全。”穆信此時想不到還該多說什麽,千言萬語皆哽在喉,他雙手抱拳,向其施了一禮。
“外頭的世界大着呢,你還年輕,就該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是。”
溫王爺揮了揮手,也不多留他:“行了行了,去吧。”
“是。”
步出王府,街上燈火輝煌,夜空裏繁星燦爛。即便是冬日裏的清風拂面,他也并不覺得寒冷,反而感到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
從今天起,就是自由之身了。
似乎很久不曾感受到這般心曠神怡的氣息,他站在街頭,握着長劍的手緊了緊,又松開,又握緊……
正當晚飯時候,滿街飄香。
初然站在醉仙樓外的街上,身邊人來人往,她一面搓着手呵氣,一面不住地左右張望。
今日三十,早就和石晏說好要來吃年夜飯的,可穆信适才卻說有事要晚些前來,眼看都過了這麽久了,也不見人影,她難免有些擔憂,心裏直犯嘀咕:
該不會是王爺不願讓他走,把他關起來了吧?
果然還是該去王府門口等着的……不如現在就去看看好了。
腦中且胡思亂想着,左肩驀地被人拍了一下,她怔怔地回過頭。
明媚的燈光下,穆信換了一件月色的長袍,身形俊雅,氣韻溫和如風,眸中蘊着一抹溫然笑意。
他開口柔聲問道:“等了很久?”
初然正看得入神,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也才來。”
穆信颔首一笑:“那就好。”
以往他表情裏總是帶了些許淩厲,難得見他這麽溫和,看上去貌似心情很好。
她不由好奇:“王爺同意了?”
穆信只淡淡點頭,也未多說什麽:“走吧,石晏他們或許等得不耐煩了。”
“嗯。”
往裏走,進了醉仙樓,迎面就見得夥計端着托盤從眼前走過。這時辰食客衆多,尋了半晌沒有找到石晏,初然只好将請柬奉上,似乎是早就料到一般,小二接過請柬連看都不看,便把他們迎上了二樓。
樓上靠窗的位置有個平臺,一共擺了三四張桌子,皆坐滿了人。但見這些人身形健壯,竟都帶了武器,看起來應當是江湖人士,有幾個眉眼之中還有些許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
那坐在最裏邊的便是石晏。
他今日穿的不是捕快服飾,反而挑了一件緊身的勁裝。慣用的兩把長锏就擱在手邊,人卻偏頭看着窗外漫不經心地在喝茶。
“二位客官,就是這兒了。”
大約是太過忙碌,小二也沒多招呼,轉身就下了樓。
一見他二人上來,附近的衆人竟都擡起頭,眼神紛紛投射過來。
初然頓時吓了一跳,四周人的目光裏隐隐透露出一絲的不友好,仿佛帶了幾分殺氣。穆信亦是覺察到不同尋常,眉峰一皺,伸手便将她帶到自己身後,視線卻在衆人身上掃過,眸中毫不掩飾地回應着警告之意。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初然只覺得這氣氛有些古怪,按理說她沒有得罪過什麽人才是,為何心上有些莫名慌亂,眼皮也跳個不止。
“阿初。”
石晏從座位上站起來,朝她點頭示意。
周遭的眼神着實令人不适,初然忙拉了穆信擠到裏桌去,挨着石晏坐下。背對着這群人什麽也瞧不見,心裏總算是踏實了一點,她大松了口氣。
“我們有事耽擱了一會兒,沒讓你等多久吧?”
石晏靜靜地看着穆信在對面坐下,表情平淡無波:“沒事。”
桌前擺着的是一壺屠蘇酒,除夕佳節正該飲此歲酒。
空氣壓抑煩悶,初然打開窗,倚着牆往外看,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熱鬧繁華。
“這地方風景這麽好,想來要花不少銀子吧。你也真舍得。”
石晏沒有答話,只随手端起酒杯,自顧品嘗着。
沒過多久,樓下的夥計便端上來茶果酒水和點心,托盤裏卻沒有菜,初然倒也沒在意,心想着也許是人太多故而廚子忙不過來。
她伸手倒了杯茶,餘光瞥得身後的人仍舊雙目灼灼,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緊張兮兮地湊到石晏耳邊低低道:
“旁邊的這都是些什麽人啊?怎麽瞧着兇神惡煞的?”
“他們?”石晏莫名的勾起嘴角來,笑得冷淡,“他們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初然險些沒被茶水燙着,壓低了聲音朝他擠眉弄眼,“你何時交了這些朋友,我怎都不知道?”
“要做捕頭麽,自是應該廣交朋友。”石晏說得風輕雲淡,卻擡手取了酒壺給穆信和自己滿上。
話倒是對着初然說的:“阿初,聽聞你們要去江南了?”
“是啊。”初然噙着茶水,聽他一問,頓然蕩開笑意,“穆大哥方才已同王爺辭行了,明日我們就準備啓程。正巧今天也來和你道別。”
“哦,是麽?”石晏輕輕撚起酒杯,眼中似波濤深海,“那我可得好好敬‘師父’一杯了。”
分明聞得他口氣中的異樣,穆信雖是疑惑,卻仍舊站起身來,舉杯。
“石晏,我的功夫大半已傳授給你,沒什麽能再教給你的了。往後切記要勤加練習,莫要偷懶。”
他眼神微有些波瀾,喉頭輕輕哽咽:“多謝師父教誨。”
幾乎是同時,兩人相對仰頭飲下酒水。
石晏垂頭将酒杯放下,卻沒有坐回去,他在原地靜默了少頃,深深吸了口氣,随後神情堅定地擡起了頭。
“穆言之,今日請你前來,是我有話要問你。”
頭一回聽他直呼其名,初然轉過頭,有些訝然:“石晏?”
穆信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頭,繼而颔首:“你說。”
“十多年前,你在江湖上可曾有過‘血影’這個稱號?”
穆信頓了片刻,并不否認:“是。”
石晏呼吸有些急促:“你所使的佩劍,可是魚腸?”
他仍舊點頭:“是。”
“你曾在明月山莊做過殺手,對嗎?”
“對。”
即使是初然,這一瞬也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她不知石晏這一番問話到底何意,只看着穆信神色平靜,又見石晏唇角時時抽動,仿若在強自忍耐。
周圍坐着的江湖人士,不知何時已向這邊看來,手裏的茶杯尚且溫熱,她卻覺得被寒意滲透。
樓下人聲鼎沸,樓上卻是暗礁險灘。
“好……好……”石晏往後退了幾步,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來,他緩之又緩地擡起手,食指直指他鼻尖。
“既然你都承認,那我且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洛陽龍門客棧。”
穆信的神情,在聽到最後幾個字的瞬間驀地改變,他雙眸暗沉凝重,眼底裏仿佛海浪翻滾,直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
“對,是我!”石晏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木桌霎時裂作兩半,他壓抑着聲音,卻清清楚楚說道,“我就是被你滅了滿門的,方家後人。”
“……方家……”穆信喃喃念着,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方家……你是方大人的……”
“方大人?”石晏自嘲地笑出了聲,眼角卻分明有淚花,“如今哪有什麽方大人,只有遺臭萬年的方城江。我本姓作石,可而今連自己的本姓都不能有。穆信,你害得我好慘,讓我尋了這麽久,到頭來居然是認賊作父……”
他說罷,将掉在地上的雙锏用腳輕輕一提,拿在手裏,毫不猶豫地對準了穆信。
“今晚,我要你血債血償!”
就在他拿起武器的那一瞬,周遭滿桌的人皆站起身來,手持利刃,仿佛随時要欺身上來。
“石晏,你等一下!”初然完全弄不清當前的狀況,忙伸手将他攔住,“你……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凡事都有商量的,為什麽要……”
“阿初,你還不明白嗎?”石晏轉首看着她,指着穆信的手卻沒移開,“當年‘洛陽貪污案’的那個栽贓陷害我爹,将貪官名冊偷換,讓無數官吏含冤而死的主謀就是他啊!”
“可……這怎麽可能?”初然腦中蒙地一下,似被千萬蟻蟲啃食着,她讪讪地笑了一下,“穆大哥不是在王府麽?他怎麽會……是不是弄錯了?”
“弄錯?我怎可能弄錯,那日夜裏,我親眼看見他拿着那把劍殺了我爹娘。”石晏憤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齒,“一生都不會忘!”
場上一人舉刀喝道:“穆信,你讓我恩師慘死,我今日是來取你狗命的!”
其餘人紛紛随之應和。
“穆信,你害得我哥被腰斬,我要讓你不得好死!”
“就是因為你,知州大人才會無緣無故被套上叛國的罪名,多少人想找你報仇,你倒是好,更名改姓,以為能瞞天過海嗎!”
“我這條被官府追兵砍斷的胳膊,都是拜你所賜!”
……
這一刻,就像是回到了那日邱相鳴赴刑場的時刻,滿街的百姓,怨憤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剝。
作者有話要說: 啊哈哈哈,穆大銀特意去換了件衣服想來換個心情結果就被打臉了,好可憐啊,啊哈哈哈哈。
感覺自己好欠揍。。。。
囧囧噠
☆、【江湖不見】
覺察到初然攔着自己的手有幾分松開,石晏冷冷地轉過頭,見她眸中神色閃動,表情分明是震驚後的呆滞。
“怎麽?”石晏狠狠咬着牙,說話間視線已慢慢移向穆信,“他口口聲聲說着要随你去江南,說要和你在一起,卻連這個也不曾告訴過你嗎?”
聽此一話,穆信身形一顫,竟無話反駁,甚至覺得他辭順理正,言之有故。
半晌後,瞧他二人皆不言語,石晏心知是被自己言中,口氣愈發猖狂起來,将初然的手自其胳膊上拿開。
“阿初,這樣的人,值得你托付終身麽?是你遇人不淑!”
“不、不會是這樣的。”初然只覺腦中混亂,手腳皆冰涼一片,她拼命的搖頭,時而看向穆信時而又看向石晏。
“不是這樣?那還會是怎樣?”石晏往前逼近了一分,握着锏的手背青筋突起,“若是覺得我誣陷了他,那他為何不為自己辯解?
“穆信,你說啊!”
他怒喝道:“我方才所說的,可是信口雌黃?我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整個醉仙樓裏都被他此聲撼住,原本喧嘩的大廳驟然安靜下來,端着托盤的小二和夥計也僵着姿勢,朝這邊看來。
心底早已愈合的傷疤再度給人撩開,像是被千刀萬剮一般疼痛難當,穆信頓然感到呼吸壓抑而困難,他擡起頭,目光卻和初然對上。
他從沒見過她有這樣的神情,雙眸中蘊着太多複雜的情緒,可毫不掩飾地帶着些許的期待。
期待。
直到現在,她都還相信他……
穆信不忍再看,嘴唇微微輕啓,說出來的話,卻連自己都不知是什麽。
“是……”
他看着初然,一字一頓道:“他說的,都是真話。”
……
在座的衆人皆因他供認不諱毫不否認,紛紛躁起,熱血上湧,大聲道:
“穆信,你既也認罪,倒算是條漢子,今日與我等堂堂正正打一場!十年恩怨,今朝算清!”
話音正落,就有人提刀縱身一躍跳到穆信跟前,舉刀就要往他頭上劈下去。
若是尋常,如此漏洞百出的招數自然拿他不住,可不知為何,穆信竟站着一動不動,似乎沒看見一般,仍由他刀起刀落。
初然這一瞬才回過神,連忙從腰間摸了一枚飛蝗石擲出去,暗器恰打在那人手腕上,聽得“哐當”響聲,大刀應聲而落。
那人撫着手腕,怒瞪過來,初然卻也并不搭理,旋身一轉便擋在穆信身前。
周遭之人自不會散罷甘休,一掌将那飯桌拍起,施以內力使勁朝其飛扔而來,初然登時抽出彎刀,順着木桌桌面一刀劃下,只聽“啪”聲乍起,那桌子被她劈做兩半。
不想木桌之後早有兩人随勢躍上,兩把長劍劍鋒直逼她面門,初然一手隔開其中一把,另一手擒住另一人手腕,遂而一動內力,竟将兩人甩了出去。
衆人見着皆是一驚。起初看着初然身形瘦小,武功平平,卻不想有如此深厚的內力,一時不敢再上前。石晏知曉她因舍棄生育而練就的武功已成了大半,桃花門最上層的禁忌心法着實不能小觑。
“石小兄弟,這丫頭不是你同門子弟麽?”那受了傷的劍客抹着嘴角的血痕,皺眉道,“莫非和你不是一夥兒的?”
石晏低頭沉思了片刻,收了長锏往前走了幾步,初然順勢帶着穆信朝後退。
“阿初,你這是什麽意思?”他微微眯了眼睛,口氣古怪,“你知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你還護着他?”
初然明顯愣了一愣,回頭去看穆信,後者仍是別過臉,神情蒼白。
“我……”
瞧她有些動搖,石晏提高了聲音:“你別忘了!你家被抄家一事,也有他的份!”
忘……她怎麽忘得了。那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洛陽貪污案,可是讓她家傾家蕩産,一夜淪為庶民的慘案!可是讓她一家上街乞讨,活活餓死的慘案啊!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她也無法見着他就這樣被人亂刀砍死啊!
“石晏,你給我一點時間。”初然搖了搖頭,懇求道,“一定有別的解決辦法的。”
“沒有了!”他狠狠打斷,反手握锏,往牆上一插,煙塵揚起,“為了今日,我苦練武功數十載,足足準備了半個月,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是你攔我,我也會……”
說到後面,他輕輕咽了咽,聲音徒然轉冷:“我也會,殺了你!”
信手拿起桌上的傾倒的酒壺就朝她擲來,初然擡眼,又是一刀劈碎,零碎的碎片順着氣流飛濺,在她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石晏手持雙锏破開碎片直向她襲來,初然起掌聚氣,亦不敢大動恐傷了他,只得用招式與他糾纏。二人交戰之間,旁邊其餘人士乘此良機,刀槍劍戟四下舞動,朝穆信刺去,而他又不作任何的格擋反擊,初然驚駭不已,忙将手裏的彎刀扔出去替他擋下一擊。
“穆大哥!”
初然急急回頭喚他:“你當真不還手麽?”
沒了刀,她只能以掌法和石晏交手。
青銅锏在她手背割出血痕來,初然卻也毫無知覺,一面要拖住石晏,一面又要護着穆信,着實讓她吃不消。左右衡量之下,她咬了咬牙,伸手往腰上的竹簍裏一探,那毒蜘蛛在沉睡之中被人驚擾,想也沒想張嘴就往她手心啃了一口。
初然顧不得疼痛,抽回手,兩掌合十,飛快蹲下身在地上狠狠一拍。
滿地的塵灰紛紛揚揚,灰土之中帶着些許褐紫的顏色,石晏嗅之便道不好,忙大聲道:“屏住呼吸,這些灰裏有毒!”
一聽得“有毒”二字,衆人皆是亂了手腳,一時間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一團。
初然捂着穆信口鼻,見着四下裏旁人已被封住行動,她心中松了口氣,拽着他就道:“我們快走!”
待得煙塵散去,石晏往前急跑了兩步,樓下樓下已無穆信和初然的蹤跡,他表情憤怒,轉首間,袖下早已握成了拳頭。
“快追,他們還沒跑遠!”
月淡星明,開封城東,前往青口鎮的路上甚是僻靜,半日不見車馬,寒鴉栖于樹梢,悠悠見得幾點磷火飄飄忽忽。
深冬裏的風如刀刮一般,吹得城郊的破廟也呻吟起來,仿佛随時就要傾倒似的。
初然小心翼翼地趴在那破窗上仔細注視着官道,良久沒有動靜,她方緩緩嘆了一聲,這才回到穆信身邊坐下。
因得适才的打鬥,他腰間小腹以上中了一處刀傷,不過好在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