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

“故鄉雲水地,歸夢不宜秋。”

他放下書卷,悵然許久。

方夜自外面匆匆走進來,拱手一禮,低聲禀報:“少主,庚辰不見了。”

慕容離難得吃驚一回:“他竟已遇害?遖宿王尚在昏迷之中,誰下的命令?”

“沒有探子來報說庚辰已被殺,他只是從牢中消失了。屬下趕到時,他已經不在牢中。”方夜猶豫少時,問道,“會不會是他自己設法逃走的?”

慕容離沉吟少時,輕輕搖頭:“他受了那樣重的傷,如何能逃?我叫爾等盡快去救,便是怕他熬不過去……”

數日前,遖宿大破天玑,凱旋而歸。慕容離以神劍之說,蠱惑遖宿王毓埥,使其堅定吞并鈞天之意,陳兵天璇邊境。随後,慕容離于遖宿朝堂獻神劍,露出真面目時卻是其心腹庚辰。庚辰刺殺遖宿王成功,卻也未算得手。毓埥身受重傷,庚辰亦被其重創,囚于死牢。

慕容離本意是趁遖宿王受傷之際,在天璇邊境的遖宿軍中散布謠言,将禍端引到天璇,迫使遖宿與天璇兵戎相見。聞此變故,狠下心來将所有暗衛調回,盡力營救庚辰,卻不曾想庚辰無故消失。

遖宿蒙受欺騙,太史大人暫行王令,追捕慕容離一行人。彼時慕容離已輾轉至天權與天璇交界處,一座山中小廟裏。廟很破舊,秋霜打在荒草上,令他無端生起了悲涼之意。

一側是亡國滅家的危險敵方,一側是容身許久的安然之地,想也不用想可以去何處,偏偏他不能去。

他曾想過借助于那人之手,攪弄風雲,讓這天下嘗一嘗為一己野心而致使他人親族盡滅的悲痛。可那人在他離開之後,寫來一封帶着歉意的書信。

信中說:天下雖大,我立足只需方寸之地。萬民無辜,何必迫使他們尊一人為君?阿離若曾受委屈,本王願孤身前往,為你聲讨對方。

言外之意,便是天權的将士不能。

可他願意孤身前來,慕容離已經銘記于心,無謂遺憾。

所以慕容離看着山那邊的天權的國土,終于沒有邁出那一步。

遖宿的人追得很急。慕容離倒不怎麽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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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更何況他的計劃也不是沒有效果。

除了幾個心腹,誰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天玑已經滅國,天樞名存實亡,唯有天璇依舊兵強馬壯。遖宿被蠱惑發兵天玑天樞,陳兵天璇之際遖宿王遇刺,那謠言便傳,紅衣的謀士慕容離乃是天璇國派出去的。

這豈止是荒唐,簡直是最大的羞辱。

但慕容離能忍,他能忍到遖宿與天璇決出勝負。

事實上,也很快就能得到結果了。

天璇朝中無将,一幫文臣縱有赤膽忠心,奈何擋不住遖宿鐵騎。而遖宿遭遇天璇誓死抵抗,損傷亦不小。

慕容離在小廟中呆了十多日,聽着方夜傳來的一個個戰報——天璇敗退,但寧死不降,遖宿步步緊逼,但遖宿王不能親自督戰,難免士氣低落,這時天樞舊部仲堃儀率領數萬大軍,援救天璇于困境,眼看遖宿就要敗陣,其都督漸生攜病重的遖宿王退回越支山之意。

一旦天璇得天樞援手,反敗為勝,他的這番謀劃就要付諸流水,慕容離不得不設法拖住天樞援軍。

然而不等他将計謀施展,前方便傳回了消息。

天樞大軍此刻進退兩難,只因除了仲堃儀之外的将領皆收到了昔日天樞王孟章的親筆手書。

為了天樞舊都的十萬人家的性命,天樞王懇求衆将領退兵。

據說,仲堃儀看到那些手書後并不相信,直到送信的神秘人轉述了天樞王的一句話給他——“仲卿有濟世之才,奈何生不逢時。力援天璇,爾已名揚天下,足矣。”

據說,仲堃儀獨自在營帳裏坐了一日一夜,飯不食,水不飲,最終還是決定繼續留在天璇,那些願意聽從王命離去的,他也悉數放行。

天樞大軍走了一半,遖宿與天璇之戰終于不再是膠着狀态。

方夜又一次急匆匆趕來,這次卻是露出了些許興奮之色:“少主,瑤光舊部一些學子收攏了朝中尚存的将士,為首的蕭然蕭将軍正往天璇趕去!少主這幾年暗中招攬人才,這回終于派上了用場!”

慕容離淡然一笑,眉宇間愁容并未消減:“是誰挾持了天樞王和天樞舊都的百姓?”

方夜愣了一下,拱手請罪:“是……戚将軍。”

瑤光國破後,帶着殘餘将士隐逸的戚将軍……他竟現身了。

慕容離撫弄手中竹簫,手指微微顫抖。垂下眼簾,他微愠道:“我不是說過,不到最後一刻,那數千将士不許現身于戰場嗎?”

那是瑤光最後的希望了。區區數千,本不頂用,所以他不敢随便調遣,哪怕是如今他被遖宿人追殺,命懸一線也沒有召集戚将軍來救。

方夜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替戚将軍辯解道:“戚将軍知道瑤光複國的重任于他而言有多重要,若非形勢緊迫,他也不會貿然現身,并出此下策。瑤光子民等候少主已久,自戚将軍宣稱少主仍舊在世,不少人應征入伍,數千也變成了數萬,不然如何能圍困得住天樞舊都,将天樞王挾持?”

慕容離沉默不言,方夜轉身離去之際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是不是戚将軍救走了庚辰?”

方夜腳步頓住,神情凝重:“……不是。我已問過了。他怕是……”

怕是已經被遖宿的人秘密處死了。

慕容離扶額,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眼眸裏漸漸湧起淚意,但終究被他忍了回去。

庚寅被殺,是他的失誤,庚辰身死,也是他謀劃不周全。如今他複國有望,也算沒有辜負阿煦臨終的囑托,可阿煦留給他的最得力的兩個人,卻都已失去。

秋去冬來,風雪交加。

他也從山中小廟來到了天璇與天樞的交界之處。

遖宿大軍只剩下數萬之衆,毓埥雖未身死,但此生怕是再難親上戰場。他有意染指鈞天,卻被人利用,連累臣民,心存愧疚,奈何大勢已去,不得不退回越支山。遖宿折兵損将,經歷大變,恐怕以後再也不會翻過越支山,試圖侵占鈞天中垣疆域。

慕容離對遖宿已沒什麽擔憂的。

他也不擔憂天璇滅不了。

天璇有仲堃儀支撐,可天玑舊民還未忘昔日被天樞所累的仇恨。挑撥離間,令其兩敗俱傷,這不是慕容離第一次這麽做。他的心自從眼睜睜看着父兄親族鮮血四溢而亡就變得跟這冰天雪地一樣寒冷。

有時候看到因為戰火而痛哭流涕的老弱孤幼,他的心還會刺痛,但想到瑤光寸土之地曾沾染的鮮血,他便忽略了這痛楚。

方夜又送來了一封戰報,戰報裏說,天璇國都被圍,仲堃儀解救不成,帶着部下悄無聲息地離去,怕是朝着邊境而來,或許想着把他拿下,好解了這一死局。

慕容離就等着仲堃儀來。

他也沒等多久。

仲堃儀潛入他所住的客棧時,他正在給床上的少年擦汗。少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又發了夢魇,一邊艱難地喘息一邊痛苦地掙紮。仲堃儀的長劍刺來時,慕容離飛快轉身,一把抓起床上的少年,用他擋向劍尖。

慕容離看着仲堃儀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收回長劍,卻因為這個動作錯失良機,被自己藏在竹簫裏的利刃抵住了脖子。

他将少年放下,與仲堃儀迎面而立。仲堃儀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在了因為方才劇烈的動作而嘴角流血的少年身上。

昔日的天樞王緩緩睜開眼睛,被眼前長劍對峙的情形吓了一跳,一只手抓住慕容離衣袖,怯怯地喊了一聲“哥哥”。

仲堃儀如遭雷擊,怔怔地看着天樞王,眸中盡是凄然。仲堃儀出身寒門,可他素來修養極好,儀态端莊,從來沒這般發絲淩亂,胡子拉碴,一身泥濘還帶着血跡,簡直落魄到了極致。若不是他眼中存着幾分傲氣,慕容離都會覺得眼前人是貿然闖入的乞丐。

“王……”仲堃儀張了張嘴,又閉上。

床上的少年驚恐地看着他,往慕容離身邊縮了縮。

天樞王沒死,至少現在沒有死。他所中的毒素已解,可身子虛弱,還失了神智,宛若幼童。

“仲大人,君臣重逢,想必有很多話要說吧?”慕容離莞爾一笑,收回利刃,彎腰在天樞王孟章頭上撫了一把,“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的,這位才是自幼跟你一起長大的哥哥……”

慕容離輕輕把孟章推向仲堃儀,轉身離開了房間。

這是客棧的二樓,門外就是荒野,拉開門便是撲滿臉的雪花。他轉身關門之際,看到孟章捂着心口咳嗽,仲堃儀半跪在床頭,拿袖子給他擦嘴角溢出的血絲。

慕容離笑了起來。

可等他一步一步走下木板做的,踩上去吱吱呀呀的樓梯時,他落下了眼淚。

他從來沒這麽哭過,瑤光滅之前沒有,滅之後也不曾。

他只是想到,那個自幼跟他一起長大的哥哥阿煦死了。

他多麽希望,阿煦能夠跟如今的孟章一樣還活着,哪怕活得艱辛,至少還有人陪。阿煦的父兄去得早,恐怕在地府裏也找不到了,自己眼下還不能去親自找阿煦……阿煦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慕容離坐在樓梯上,任憑雪落滿身,紅衣白雪,煞是好看,可也實在凄冷。

铮!長劍落在他身側,劍刃插入木頭一半,可見甩劍之人心中的憤恨。

慕容離回頭,看到仲堃儀拿披風把孟章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慘白的小臉。仲堃儀抱着孟章緩緩走下樓梯,也不知他跟孟章說了什麽,孟章縮在他懷裏,格外乖巧。

經過慕容離身邊時,孟章動了動,纖細的手腕從鬥篷裏鑽出來,慕容離伸手握住,是溫暖的,不像之前那般冰冷。

“哥哥……”孟章怯生生地喊。

慕容離輕聲笑了,這一笑似昙花開,勾魂奪魄:“走吧。你該回家了。”

仲堃儀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将孟章抱緊了些,邁下臺階,慢慢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那淺黃色與蔥綠色的衣袍翻飛不停,融為一體,漸漸地被風雪淹沒,看不見了。

仲堃儀沒有帶走他的長劍,慕容離依舊坐在那兒,看着長劍挂滿霜雪。

積雪成冰之際,慕容離來到了天璇國都。被圍困時日已久,天璇臣民仍不屈服。戚将軍下了軍令,再給三日期限,若還不投降,就讓天璇皇族,嘗一嘗當日瑤光王族以身殉國的滋味。慕容離沒有跟他們多說,在方夜和蕭然的護衛下,悄悄踏入了天璇王宮。

天璇王坐在空蕩蕩的寝宮裏,腳底下是破裂的盔甲,他的臉上還有血痕,手上的傷口也只是匆匆包紮。

天璇王陵光一度消沉,後來重新振奮,他曾在皇宮裏運籌帷幄,也曾在戰場親自厮殺,遖宿退了,他沒有輕怠,瑤光卷土重來,他也沒有退縮,天樞舊部離去,他更不曾絕望。

就算是複仇的瑤光王子站在他面前,利刃指着他的胸口,他也未曾流露出絲毫的怯意。

輸了,便是輸了,沒什麽後悔的。

若說有悔,也只是為他曾錯過的兩顆真心。

陵光從身側摸出了長劍,向慕容離笑了笑:“動手吧。”

慕容離點了點頭,沒什麽表情。

他本不該讓陵光死得這般有尊嚴,他曾設想過千萬種折辱天璇王的辦法,可等到見了他,也便都忘了。他只是想報仇而已,其實并不怎麽在乎陵光會怎麽死。

陵光最後死在阿煦送給他的竹簫暗劍之下。

臨終之際,陵光靠着寝宮的書案,對他說:“能不能……把他們兩個的劍,還回來?”

慕容離頭也不回地走了。

方夜和蕭然慢了一步,把兩柄劍放在天璇王陵光的身邊,看着他凄然一笑,閉目而逝,拿過書案上的燭臺,引燃了寝宮裏的簾帳。

天璇王宮燃起了熊熊大火,宮人四處逃竄,有人試圖把天璇王救出來,奈何火勢太大,不得不放棄。很快,天璇王城的人都知道,天璇王死了。天璇皇族的人,有的墜落殉國,有的則沒有。

但天璇自此覆滅。

慕容離背對着沖天火光,徒步行駛在郊外的風雪小道上。戚将軍派了一隊人馬護送他回瑤光,他沒有乘坐馬車。夜色裏他慢慢走着,一刻也沒有停歇,仿佛不怕冷,可他渾身都在發抖,又仿佛冷得厲害。

方夜和蕭然知道他心裏難受,便沒有勸阻,任憑他這麽走着,一身紅衣上還沾着天璇王的血。

他在流淚,臉上卻還帶着笑意。

前方馬蹄聲噠噠,一人一騎飛奔而來,到了他跟前,下馬跪地。

“庚辰拜見少主!”

慕容離總算能開口說話了:“你還活着……真好……”說罷,身子搖搖欲墜,被庚辰一把撈住。

他隐忍數年,終于大仇得報,這幾日的奔勞帶來的惡果全都迸發,他再也支撐不住,眼看就要昏厥過去。庚辰不顧方夜和蕭然阻攔,抱着慕容離身子使勁搖晃——“少主!故人還在瑤光等着,你醒一醒!他在等你啊!”

慕容離渾身發燙,神志漸漸不清,他嘴裏低聲喃喃了一句,嘴角擠出一絲笑容,終于抵擋不住疲憊,就這般昏睡過去。

原來人在睡夢中才是最脆弱的。夢境總能把人帶回最深的記憶裏,讓你一遍一遍體會那種苦痛,難以掙脫。

瑤光被破,國主與幾位皇子一同殉國,唯幼子慕容離試圖率兵反抗,卻以失敗告終。後來聞訊,得知父兄俱亡,登上城樓準備共赴黃泉,被趕來的摯友阿煦阻攔。阿煦告訴他滅國之恨不可忘,告訴他瑤光還有複國報仇的希望,告訴他活着就要承擔一國之君的責任。阿煦要代替他去死,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卻冷不防被打暈,醒來時已被暗衛帶離了王宮,聽到了阿煦墜樓而亡的消息。

他如幽靈一般地活着,殘喘于世,不止為了無辜而死的父兄,更為了瑤光子民的尊嚴,也為了替他亡命的阿煦。

如今他報了仇,心中的悲痛依然徘徊不去,壓得他夢裏也難安生。

直到有人握住他的手,在他身邊說,“阿離,別怕……”,他才漸漸從噩夢裏醒來。

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阿煦。

他還活着。

慕容離抓着那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腕,翻過手掌與他十指相扣,感受他掌心裏尚存的溫度。是活着的阿煦,不是夢裏才能見到的冰冷的亡魂。

慕容離躺在被褥間,側過臉去,哭得不能自已。卻半點兒聲音也不曾擠出喉嚨,他雙肩顫抖,淚水滾滾而落,讓坐在床榻邊的阿煦愈發難過。

慕容離染了風寒,神色憔悴,阿煦卻是面有病色,兩個人分不出誰比誰更慘。

從前不曾流過的淚,這一刻盡數淌了出來。

哭罷,慕容離抓着阿煦的手坐起來,就那麽看着他,生怕他不見了似的。他什麽也沒說,靜靜地聽阿煦說他何以“死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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