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

阿煦家一門忠烈,他視阿離為至親,情願為他而死。瑤光也有曾蒙受阿煦恩惠的小兵,看着他要躍下城樓,将他一把抓住,陳述其中厲害,阿煦能為阿離而死,卻是不願無辜者為他亡命,奈何他能打昏對他毫無防備的阿離,小兵也能打昏病弱的阿煦。

阿煦被幾個小兵秘密送走,穿着慕容離服飾的小兵毅然墜樓身死。

數年光景,阿煦在瑤光鄉野隐逸,數次想要探尋慕容離蹤跡,可他重病在身,卧倒在床跟亡故沒什麽兩樣,好不容易讓鄉下大夫救回一條命,幾經輾轉打聽到幾個暗衛所在,問起慕容離行蹤,卻得知庚辰刺殺遖宿王未能脫身,慕容離也被遖宿全力追殺。

阿煦想盡辦法救出庚辰,本可以跟慕容離相認,但生怕慕容離一時心軟放棄了複國大業,終究不敢出現。慕容離在明處挑動天璇與遖宿兵戈相向,阿煦便在暗處指引戚将軍招募士兵,圍困天樞,斷了天璇的後路。

不然以戚将軍的本事,恐怕還敵不過心機頗深的仲堃儀。

阿煦說:“阿離,我們該回家了。”

慕容離點了點頭,拖着病體就要下床,阿煦體弱堪堪扶住他,旁側帷幔輕輕晃動,似有人收回了腳步。

“誰在那兒?”慕容離困惑問道。

阿煦看着他,搖了搖頭,笑道:“沒有人……是風吹過吧。”

窗戶半開着,屋裏隐隐有冷意,慕容離信了這話。他從不疑心阿煦。

他尚在病中,阿煦喂他喝了藥,他困意又犯,執拗地握着阿煦的手不放。阿煦便坐在床側,像小時候那般哼唱起瑤光的歌謠。他聲音輕柔,哼出來的調子低低的,催人如夢。

慕容離醒來,身子已經大好。

得知阿煦尚且活着,瑤光大仇也已得報,他心病盡除,自然好得快些。能夠下床走路時,他便催促阿煦收拾東西,從天璇與瑤光交界處直奔瑤光舊王城。

雪下個不停,天地間一片蒼茫。

瑤光大軍扯起王旗,護送王子回國。

慕容離與阿煦同坐在一輛馬車裏,說着分別之後的經歷,除非夜宿時從不走下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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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離從未這般笑得輕松過,方夜、庚辰與蕭然偶爾從馬車窗口瞥見慕容離的笑顏,都會怔愣片刻。

自然,誰也沒再聽過慕容離的簫聲。

那纏綿哀傷的曲調,只怕再也不會有人聽到了。

馬車行駛過一處山坡。山頭上,立着兩個身影。

執明披着玄色大氅,推開了莫瀾遞過來的竹傘。

他想讓冰冷的雪花鋪滿身,好澆滅心頭那莫名而起的熾熱的情意。

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那個甚少露出笑容,總是滿腹心事,原來背負着血海深仇的人,終于報了仇,能夠回到故國榮登王位,成為萬民之主。

他本該替他高興的。他也确實為他高興。

可是他心裏,卻是凄楚多一些。

他的阿離,只不過是想要為親人讨回一個公道而已。

從前阿離說,什麽時候他想要這天下了,他就告訴自己他想要什麽。

自己是怎麽說的呢?

“為了你,我負天下人又如何!”

可是到頭來,他卻不肯為阿離派出天權的一個子民。身為天權王,他到底把天權的子民看得比阿離重一些,那句驚天動地的誓言,終究成了一句空話。

怪不得,阿離就那麽走了。

怪不得……那座高樓,會被取名叫做向煦臺。

他的阿離,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別人的阿離。

莫瀾驚詫萬分,問道:“王上,你哭了?”

執明直勾勾地看着山坡下緩緩而行的軍隊,那輛豪華的車駕,吸了吸鼻子,咕哝道:“……誰哭了!”

車駕停了,兩個身影先後下了馬車。其中一人身着紅衣,在白茫茫的大地中格外顯眼。

可從山頂看過去,也不過是個巴掌大的紅色影子而已。

執明不由自主往前邁步:“阿離……”

山頂積雪凍成冰,滑得厲害,他這一動,整個人都撲倒在雪地裏。莫瀾伸手要扶他,他卻已經爬起來,踉踉跄跄往順着山坡往下走去。

風吹亂了他額前一縷長發,他拖着厚重的大氅,笨拙得像四足陷在雪地裏的一只小烏龜。

“王上!”莫瀾急忙喊道,怕聲音太大被山下的人聽去,又壓低了聲音勸慰,“咱們回去吧。阿離他……瑤光國主他,他有許多事情要忙,怕是沒工夫接待咱們……”

執明的腳步停在了半山坡上。他一雙眼睛固執地凝望山下那個紅色的身影,眼角一團白色的霜花,不知是落雪還是凍成冰的眼淚。

他宛如身在夢中,喃喃低語道:“……可是,可是本王怕阿離再做噩夢。本王不知道噩夢原來那般可怕……”

他仿佛想到了什麽,低頭苦笑一聲,又道:“原來,那次他是夢到了……阿煦。”

莫瀾讪讪難言,許久後,輕嘆道:“王上,不如就這樣吧……”

就哪樣呢?

自此不再相見,此生終成陌路嗎?

當他得知圍困天璇的将士屬于瑤光舊部,舊部的主人叫做慕容黎,他的阿離就是那個慕容黎之後,他在寝宮裏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朝時,終于以一己之力,說服滿朝大臣,調遣糧草兵馬并親自率軍,趕赴天璇與天樞邊境,得知的卻是瑤光已經打敗天璇,天樞将王印交付給瑤光,原天玑舊地,也劃在了瑤光名下。

他終究來得遲了。

阿離燒得渾身發燙,噩夢一個接着一個,他握着阿離的手,對他說不要怕,才安慰了兩句,就見一個文秀的公子推門而入。

那人說,他叫阿煦。

景光之人煦若射,日出霞光是好天。

向煦臺……

執明明白了一切。

可他寧可自己什麽都不曾明白。

他藏在帷幔後,看着昔日摯友相認,看着阿離無聲痛哭,看着阿離展露笑顏,又看着阿離急于回家而幾乎跌下床來,心慌意亂之下邁出腳步,最後拼上所有的意志把腳步收回。

阿離安然睡下,他什麽話也沒說,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帶來的糧草,分給了那些因為天寒地凍而埋怨挑起戰事的瑤光王子的天樞、天玑百姓,告訴他們瑤光的王子慕容黎其實并不是個兇狠殘暴的人,慕容黎會成為一代明主。他叫他們不要心生怨怼,若是吃不飽穿不暖,天權會送來糧食棉衣。

執明跟百姓們解釋,說鈞天動蕩許久,瑤光結束這多年動蕩,未嘗不是好事,叫他們安生做瑤光子民。

吃飽肚子有衣蔽體的百姓其實很好哄,拿到了想要的米面衣物,還有撫恤的金銀,便不再生亂。

執明滿手而來,空手而歸,滿心期待而來,滿心失落地站在這不算高但也不算矮的山坡上,呆呆地望着山下的紅衣公子。

莫瀾催促道:“咱們回去吧……再站下去,你也要生病了。”

執明點了點頭,可腳下沒動。

“再看一眼……”他說,帶着幾分哀求,“阿離以後都不會想起我了,他不會跟我回天權了……我想記住他的樣子。”

可是相隔這麽遠,如何看得到?

事實上,慕容離的确看到他了。

他瞥見山坡上有一個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的時候就認出了他是何人。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風雪吹過他一頭長發,将白色染滿他如墨般的發絲。執明察覺到他的動作,瞪大了眼睛,裂開嘴笑了,慌裏慌張地往山坡下走,縱使莫瀾在後面急得跺腳,他也沒有駐足。

然而慕容離走了幾步就不再往前走。

執明怔住,腳步漸漸慢下來,最終停下來。

他們離得近了些,可這個距離,也是看不清彼此面容上神情的。

慕容離看不到執明臉上的悵然若失。

執明也看不到慕容離眼中的悲傷黯然。

但他們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彼此。

最終,慕容離轉身上了馬車。

執明突然慌了神。

“阿離!阿離!”他在山坡上大喊,喊得撕心裂肺,“你不要忘了我!”

然而滿山谷回蕩的,只剩下“忘了我”三個字。

慕容離靠着車壁,聽着回蕩不絕的那三個字,兩行淚就那麽滾落下臉頰。阿煦看着他,輕聲嘆息。慕容離側過身子,趴在他雙膝上,許久沒有挪動。

阿煦說:“世間再無執明那樣的人……”

慕容離沒有說話,只有壓抑的低低的抽泣聲傳出車廂,傳入了随行在馬車兩旁的庚辰與方夜他們耳中。

他們都知道,主子自長大以來,只哭過三次:一次為阿煦公子,一次為覆滅的瑤光王族,為那些死于他複仇計劃裏的無辜的人們,還有一次是為了那個赤子之心的君王。

執明終于沉默而歸。

自此後,他們有許多年不曾再見。

瑤光迎來舊主之後的第二年,王城重建,王子慕容黎即位為君。登基大典上,他沒有邀請天權國主觀禮。

又兩年,原天玑、天樞、天璇先後立郡。除了原天樞王孟章為郡王,天玑與天璇郡王均是瑤光舊部官員擔任。

又三年,瑤光日益繁盛,瑤光國主慕容黎遣人送來國書,請求與天權通商。執明收到書信欣喜若狂,卻在發現書信并非慕容黎親手所寫,而是他人代筆之後失望不已。

“阿離……瑤光國主身體可好?諸事可順?”

“他……有沒有提起過本王?”

“他喜歡本王送去的賀禮嗎?”

“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瑤光王城?”

“他……可曾,可曾……”

送信的庚辰啞口無言,好半天之後準備一一回答,執明卻頹然坐在王位上,向他擺了擺手,淡然笑道:“罷了,罷了……他連親筆寫信都不願,我還有什麽可執着的?”

最終,庚辰也只拿回了那封落下了天權印記的國書,送到慕容離的跟前。

慕容離看着國書上的天權印記,許久沒有說話。

又四年,天權國太傅去了。

執明在他靈堂裏坐了一整晚,天将亮時寫了一封信給慕容離——“太傅于我如同父親,為護我曾多番責難于你,然自你為瑤光國主,勵精圖治,太傅多有褒獎,心生愧意。如今他已仙逝,阿離可願盡釋前嫌,來送他一程?”

他本來沒指望慕容離會來。他以為阿離會親自寫一封信,婉轉地告知如何不方便。

四日後,執明聽聞瑤光國主駕到,一時還有些難以置信。

太傅要停靈七日,如今還未下葬。執明将慕容離迎進皇宮,帶到太傅的靈位前。慕容離是一國之君,只需稽首行禮,誰料他竟提起衣袍下擺,跪在了蒲團上,恭恭敬敬磕頭。

執明要拉他起來,慕容離扭臉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我不是慕容黎,是曾留住天權,栖身保命的阿離。”

阿離磕了三個頭,把執明的眼淚給招了出來。他覺得丢臉,又覺得應該為太傅流淚,想擦掉又不想擦,神思恍惚之際阿離遞過來一方白帕子,對他說:“太傅在天之靈,只盼王上諸事順遂,并不願你為他傷神過度。”

阿離的手帕是白的,一身長袍也是素雅的白。

都說白色讓人顯得胖一些,可執明站在他身後,看他給太傅敬香,那腰身分明瘦得只剩下盈盈一把。

執明一直陪着太傅,在他靈位前抄寫佛經,從前欠缺的字,都在這幾日還給了恩師。

慕容離便陪着他,為他研磨,更換紙張,從早到晚。他們幾乎不怎麽說話,便是中途離開去吃飯,也不過是偶爾面面相觑,卻也都是無話可說。

執明是瘦了些許,可他覺着,阿離似乎瘦得更多。

太傅安葬之後,阿離又成了慕容黎,他以瑤光的名義給了許多帛金,差不多是當年天權為安撫天玑天樞天璇遺民而分發的那些。執明沒有推讓,命人收下了。

瑤光如今富裕,比及天權,也不差這些。

可是執明心裏覺得難過。

阿離欠他的本沒有什麽,如今也都還清了。

他們倆,是不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相見的理由?

是不是,要等到彼此的葬禮?

這些話,他不敢問也不能問。

将慕容離送出王城城門,執明對着登上馬車的慕容離的背影,輕聲說了句保重。

他想了想,又喃喃地補充了一句:“阿離……閑暇的時候給我寫信,可好?”

他沒等到慕容離的回答,就帶着随從急忙折身回了王宮。

他怕聽到慕容離說,不方便。但他還是問了一句,心存些許希望。

因為他實在太孤獨了。

莫瀾早就去了邊疆做他的閑散王爺,留在京城的太傅也去世了。他沒什麽知心知底的人可以一同追憶往事。

送走了慕容離,執明來到了向煦臺。向煦臺打掃得很幹淨,只是時隔多年,有些東西到底破舊了,包括那塊匾額。但執明一直沒叫人去換下來。他坐在向煦臺頂樓的空地上,看着那塊匾額,莫名悲傷起來。

他的阿離再也沒回來住過。

他卻常常夜宿此處,有時候半夜夢醒,晃晃悠悠地就來了,把伺候他的近侍吓得不輕,滿皇宮亂找,後來習慣了,但凡他不在寝宮,就尋到此處。

“王上?王上?”一個近侍拿着披風,走過來,把披風給他披在身上,嘆息道,“王上若是困了,何不叫人拿些錦被鋪在床上,在此處睡下,也省得來回奔波?”

執明瞪了他一眼,小聲嘀咕:“向煦——這裏是阿離寝居之處,本王怎能随便安歇?”

近侍又道:“王上也不必過度悲傷,太傅他老人家八十高齡而仙逝,世間鮮有如此長壽之人,他福氣深厚,将來定能再享富貴。倒是瑤光的丞相,年紀輕輕,三十多歲,就……哎!蘭臺令大人——慕容國主也不知該如何傷心……”

執明聞言愣住,随後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揪住近侍衣領,急道:“什麽時候——你聽誰說的?!怎麽本王從未聽人提起?!”

近侍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解釋:“就是跟随慕容國主一同來的蕭将軍,一時感嘆說漏了嘴……瑤光丞相是國主來天權的前幾日才下葬的……”

執明丢下他,飛奔下樓,直呼侍衛備馬。

他身為一國之君,本不該騎馬馳騁,奈何太傅去了,再沒有人為了他的安危喝止。他便獨自騎馬出城,一路飛奔追趕瑤光國主的車駕。

他在馬背上巅得快要吐出來的時候,終于追上了慕容離的車駕。

他等不及馬車停下來,就拽開馬車車窗垂挂的竹簾,沖裏面大聲喊起來——“阿離!阿離!你不要怕……我,我來……我來陪着你!”

一張俊美的臉龐出現在窗口,慕容離還來不及收起臉上的錯愕,執明就拽着車壁,跳到了馬車上,然後閃身鑽進了馬車車廂裏。

山路颠簸,他沒站穩,一頭撞在了慕容離身上。

執明慌忙爬起來,扶着車壁,擡頭看向慕容離,一臉的不安懊惱。

慕容離含淚而笑,伸手把他拉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

執明緊緊抓着他的手,看了他半天,幾番張口,嗫嚅道:“你……你別怕。”

“我不怕。”慕容離望着他的眼睛,輕聲低語,“我不怕……”

執明被他這麽看着,緊張到渾身發抖。半晌後,他松開慕容離的手,将他緊緊抱在懷裏,與他交頸相貼,相偎相依。

“阿離……我想去阿離的故鄉看看,阿離覺得可好?”

“好。”

“那……阿離也能常常回天權嗎?我沒有荒廢政務,天權政通人和,還有許多絕美的風光可以欣賞。阿離,可願一同去看看?”

“好。”

彼時也是秋天。

卻是個天高氣爽,雲朗風清的日子。

方夜與庚辰一左一右,聽着他們主子與天權國主說着十年間不曾言明的情思。

蕭然沒這個福分能偷聽。

蕭然被派去天權,向天權朝臣解釋他們的國主不是無故失蹤,而是獨自往瑤光拜訪故人去了。

“什麽時候回來?”蕭然摸了摸鼻子,有點兒犯難,“去時近重陽,歸來到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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