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修羅場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 蘇禮撐着腦袋,看角落一隅處唯一的光亮。

那兒擺着個用作觀賞的魚缸,間或有金魚歡快地擺動尾巴, 蕩出層層漣漪,水後透出慵懶寡淡的暖黃色燈光。

她已經适應了黑暗, 能将程懿看個大概, 但她并沒有這樣做, 只有餘光綽約描摹出男人的側顏輪廓。

他好像在思考,或是沉思。

有沒有騙過她這個問題, 真的很難回答嗎?

“哎——不好意思!店裏燈的開關太多了,當時為了省事都沒記下來,累得我找了大半天。”路錦噗通一聲推門而入,打破凝固的氣氛,“怎麽都坐着不動, 玩兒啊!”

與此同時, 男人似是正好開了口, 但路錦聲音的覆蓋面太廣,程懿音色偏低, 蘇禮沒聽清他說的那句話,甚至都分辨不出他是否真的有回複。

無所謂,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蘇禮聳了聳肩,回路錦:“你不在都不知道怎麽走進度了。”

路錦撓了撓脖頸,在流程單上看了好幾眼,開始按照感覺随意安排最适合的部分:

“那就抽卡吧,根據卡上的問題進行回複。”

……

玩了幾局桌游, 又吃過晚飯,時間逼近宿舍的門禁時間, 蘇禮啓程回去。

“我送你。”程懿說。

一路無言,霓虹燈穿梭在如織的車流中,在車內投下時明時暗的光影。

他好像有點煩躁,按了兩次喇叭。

車速在快抵達學生公寓時有明顯的放慢,蘇禮搖下車窗,感受熟悉的夜風:“不用進去,停在正門口就行,謝謝。”

感受着再度退回到疏離的距離感,程懿心下思緒複雜,但仍是沉聲道:“嗯。”

下車之後蘇禮買了杯炒酸奶,邊吃邊踱步,像在散心。

放空狀态下的思維活泛,她想着想着就回憶起了桌游店,某些片段着了魔似的來回閃現,她想,如果金魚的記憶真的只有七秒,而人的大腦也一樣,或許能算得上好事?

學生公寓的路年歲已久,偶爾會有松動翹起的地磚,蘇禮想得入迷,忽然一腳踩歪,地磚驀地傾斜塌陷,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卻被溫熱有力的手掌托住身體。

男人的手心寬大幹燥,單手就能握住她的小臂,力道和随之而來的熟稔氣息像極了之前的某次,她也是以類似的姿勢差點摔到他懷裏——好像還弄掉了耳釘。

蘇禮意外地側頭,毫不意外地看到程懿放大的五官線條。

“你跟過來幹嘛?”

“散步。”他雲淡風輕地放手,再風輕雲淡地擡眼,“晚上吃多了。”

蘇禮:“只是今晚吃多了嗎?”

程懿:?

這話怎麽聽怎麽像在暗示他天天吃飽了飯沒事幹。

她笑笑,說:“你散吧,我到樓下了,先上去……”

還沒來得及完成一個幹脆利落的轉身,忽然聽到他喊:“蘇禮。”

她回頭,腳步沒停:“怎麽了?”

有哪裏傳來斷斷續續的鳥鳴,混合着不遠處籃球落地的砰砰聲響,少年們嬉笑怒罵,卻全部淪為背景音。

“沒騙過你。”他忽然說。

足下步伐虛晃一拍,蘇禮停下腳步。

“怎麽忽然說這個,”她有些好笑地看向他,“桌游已經結束了。”

他點頭,說:“但我們還沒有。”

宛如下樓時毫無預兆地踩空,她驀地怔住。

男人神色認真,不像是信口胡言。

她對這樣的場景有些招架不來,半晌才玩笑地回:“萬一我只是問你的人物角色呢?”

“那也沒關系,”他好像對這一刻付出了無限的耐心,娓娓道來,“不管你在問什麽——”

“從來都沒騙過你,以後也一樣。”

朦胧的路燈接觸不良,摩斯電碼似的亂閃,有只貓身形敏捷地鑽進樹叢,搗出窸窸窣窣的碎響。

雖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乎那個問題,但冥冥中他能感覺到,假如沒有正面回複,也許往後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勞。

——無論如何,他必須給她立場。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在等什麽回複。

終于終于,少女在逆光處輕輕淺淺地笑開,對他說:

“知道啦,你回去吧。”

///

畢業臨近,課程紛紛進入收尾階段,生活節奏也忙碌了起來。

拍畢業證照片的時間定在一大早,蘇禮忙得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等拍完後才匆匆拉着陶竹去五樓填肚子。

剛走進咖啡廳,現烤華夫餅的香氣鑽入鼻腔,她點了個套餐,并補充道:“我的檸樂要多加冰塊。”

話音甫落,身後就插入一道略沙的磁沉嗓音:“女孩子少喝冰的。”

她腦中冒出個名字,難以置信又震撼地回頭,果真看到了程懿。

男人還是一貫的正裝西服,穿得卻不規矩,領口敞開,領帶微微拉下稍許,露出一小截鎖骨。

蘇禮大概花了五秒分辨他并不是P在背景牆上的:“你怎麽到我們學校來了?”

他早就想好了對策,從容道:“校企合作。”

校企合作是塊磚,哪裏需要往哪搬。

聽不過去的何秘書默默吐槽:“明明是弄錯了以為今天拍畢業照,結果來了才知道只是拍證件,準備的花也——”

話還沒說完,從Boss眼中讀出“開除警告”四個大字,何棟迅速轉頭,朝蘇禮真誠地笑了笑:“對的,來這裏談工作。”

蘇禮取了餐,看四下沒有空位,便坐到了程懿旁邊,男人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

看來昨天那句果然有用,他力挽狂瀾,将二人的關系拉了回來。

蘇禮哪有空關注男人的心理活動,一邊吃一邊和陶竹聊天,好不容易歇了會兒,晃晃杯子裏的冰塊,聽到右側的男人再度開口:“現在才吃早餐?”

程懿:“早上的最佳飲食時間是八點前,長時間不吃容易胃結石。”

鋪墊到了這裏,他正準備不動聲色地繞到重點,接一句“以後我路過你們學校的話可以帶你出來吃”,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蘇禮就已經聳了聳肩。

少女叼着根吸管,百無聊賴地問:“像你們這個年紀的都特別喜歡唠叨嗎?”

程懿一口血硬生生哽在胸口:……???

“可樂不能加冰,早餐要八點前吃,”她細數,“是不是最好來個晨跑,晚餐後要散步?”

男人暫且壓下心中那份陰翳,感覺這也不失為一個拉近距離的好方法:“能晨跑和散步也可……”

她點了點頭:“我爸每天就是這麽說我的。”

程懿:“……”

說話間,忽然有女生小跑着沖過來,雖然咖啡廳不過這麽大點地兒,但她硬是跑出了股橫沖直撞不顧一切的勇氣。

女生面向程懿,臉頰紅紅:“學長,能、能問下你有女朋友了嗎?”

男人放下手中的杯子,悠然擡眼,卻道:“我畢業很久了。”

蘇禮心想人家的重點是叫你學長嗎?直男都是這樣憑本事單身的?

女生也愣了愣,旋即,在他的注視下,臉更紅了。

“居、居然畢業很久了嗎,看起來還是像學長一樣,因為太、太年輕了我才……不好意思啊……”

蘇禮身後的一對閨蜜也開始竊竊私語了:“我早說讓你上了吧,你還說怕畢業就分手,人家壓根都不是學校的!”

似是終于得到了需要的回答,男人漫不經意地挑了挑眉,轉向蘇禮。

蘇禮起先并沒意識到,半晌才領悟他的意圖。

她迅速從沙發上站起,對那女生說:“那你過來坐吧,我先走啦。”

程懿:?

發現男人的目光透露出迷惑,蘇禮心想難道這還不對嗎,于是又回頭詢問方才後面關注程懿的那對:“還多個位置,要不你也來?”

……

走出咖啡廳後,蘇禮一身輕松,正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兒站着等電梯呢,忽然感覺頭頂覆蓋下了一道氣壓。

那氣壓仿若冬日的烏雲,沉得人透不過氣。

定睛一看,果然又是程懿。

蘇禮莫名其妙:“你怎麽又出來了?不是在裏面聊天嗎?我都給你制造機會了!”

男人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我是那意思嗎?”

她眉心微攏:“那不然呢?”

“我那是——”男人停頓許久,還是沒能說出口,“算了,電梯來了。”

等電梯的人還挺多,大家按順序進入,等蘇禮最後進去時,人已經快要滿了。

就在門即将合攏的瞬間,她茅塞頓開,忽地扭頭望向程懿:“哦,你是想讓我誇你勇猛年輕是吧!”

程懿:“……”

一切盡在不言中,蘇禮撇了撇唇,正想說點什麽,外面卻驟然伸進來一只手,擋住了電梯門。

“是,老師,我知——”單笛半個身子都擠了進來,擡頭看到蘇禮時怔了怔,這才捂住聽筒朝那邊道,“不說了老師,我碰到蘇禮了。”

短短幾句話,卻讓電梯內的學生們都嗅到了火藥味,大家齊齊安靜下來,男人也蹙了蹙眉。

蘇禮像是看到了什麽髒東西,立刻收回了視線。

但小三就是喜歡在大庭廣衆下發功,單笛揚起她高貴的頭顱,朝蘇禮道:“你知道今天下午是我們學校推送去《巅峰衣櫥》的終選吧?你也知道終選意味着什麽吧?”

蘇禮連眼睑都懶得擡,低頭攪着可樂,被鮮檸檬酸了一下。

單笛看她這幅滿不在意的樣子就火大,磨了磨牙,但也只能忍下:“說實話,後來好幾個老師找過我。”

意思是蘇禮外形條件好,談吐大方有氣質,學校沒有比她更适合上電視的人選。

當然,這話單笛是不會說的,她說完上句就哼了聲,沒看見角落裏的程懿,只是掃過電梯裏不少期待吃瓜的眼神,說出那句醞釀了許久,頗有氣度又不乏權力壓制的句子:

“如果你坦白之前消失一個月以及那個月不聯絡博簡的原因,我或許可以考慮放你一馬,帶你去參賽。”

“畢竟你的設計也沒那麽不堪入眼。”

說實話,蘇禮是第一次見這麽自豪的小三,驕傲得好像昨天在奧運會上拿了八個金牌。

欣賞着單笛舉手投足間透出的優越感,蘇禮終于眨了下眼睛,而後啓唇,在單笛的等待中徐徐開口:“體重超了。”

單笛抱臂的手僵了下:“……什麽?”

蘇禮努了努嘴,擡頭示意她仔細聽:“你體重超标,電梯門合不上了。”

血液猛地上湧,單笛機械地打開外部聽覺,這才發現有“滴、滴、滴”的刺耳聲響一直回蕩在上空,甚至連走廊都聽得見。

對模特來說,這種事無異于當場處刑,單笛頓覺尴尬丢人,猛地收回腿,蘇禮像是有準确預判般,在她退出電梯門的那一刻輕巧地按了關門鍵。

單笛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直到電梯下了一層,蘇禮才聽到她氣急敗壞的尖叫,像能穿透牆壁:“蘇禮你有病吧!!你才體重超标你全家都超标!!”

她叫得太像當場殺雞,為主動挑釁的劇情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問號,電梯裏有人捂嘴憋笑,聲音從鼻腔裏一抖一抖地漏出。

“她才神經吧,”陶竹也無語了,“她們這種小三玩家是不是還覺着自己無私奉獻的愛情特別偉大?”

終于出了電梯,蘇禮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問陶竹:“你知道對付表演型人格最好的辦法是什麽嗎?”

“無視她的表演?”

蘇禮搖了搖頭,眼簾垂下敲出一個甜美向wink。

“是把她劇本燒了。”

“哈哈哈哈哈你好毒喔!”

前面的少女們笑聲清脆,但緊随其後的程懿,眉頭卻始終緊鎖。

他同何棟低聲道:“電梯裏說的事你去查一下,順便解決。”

“好,”何棟說,“好像是一個什麽比賽,那個女的當場沒給蘇小姐臺階下……”

蘇禮倒沒受影響,步伐挺輕快,也并不知道終試的地點就在一樓。

就在她經過某個窗口時,忽然被奔出來的老師喊住:“蘇禮!”

她掃了一眼教室,這才發現什麽:“怎麽了老師?”

“關于上次的事情,你進來下,我有話要說。”

蘇禮進了教室之後,老師從黑色袋子裏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東西。

“上次大家好像都很好奇,為什麽蘇禮沒有進二選。我特意去了解了這事,還調了監控。”

“是快遞員把東西放在門房窗臺,那天趕上下雨,快遞全部被淋濕,單號姓名看不清,裏面的設計紙也爛掉了,當然就沒法評分。”

本來有幸入圍初選的學生就不多,大家畫完之後統一填上報名表,直接郵寄到了主辦方那裏,大批量快遞自然會分到不同的快遞員,也會有不同的配送時間,只能說蘇禮那個是快遞員疏忽,天公又不作美。

說話間,老師掃開一片區域,竟然又拿出了一份報名表和繪圖紙:“主辦方了解了情況,覺得可以……”

話沒說完,底下立刻有人小聲嘀咕:“再給一次機會,還能這樣?”

“你們不覺得這種意外情況對她也不公平嗎?”

那人大概是怕蘇禮一來大家都要靠邊站,還是不服:“那也只能算她自己倒黴啊……”

蘇禮也笑:“算了,沒必要。”

“我不一定要讓你比,你先來,老師只是想看看你的成品,當時沒有來得及,覺得這個主題你肯定很會發揮。”老師招手,“再說了,現在全院都在傳你不會畫,你願意聽這種謠言嗎?”

果然,這一開口就是老江湖,把她的命脈拿捏得死死的。

蘇禮嘆了聲,“但我什麽都沒帶,也沒準備。”

“我這有。”

老師面向臺下,“正常的比賽是三小時,這次我只給她四十分鐘還原自己的作品,并不算寬裕,也不存在刻意放水一說。”

蘇禮毫無準備,設計其實也是靈感産物,過了這麽些天,自己原稿的細節如何早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況且現在手邊都不是自己慣用的工具,繪制人體及描邊上色都需要時間,還得思考。

老師也沒料到“補考”會在這,沒有多餘的位置,只能把講臺邊一個放展示臺的桌子騰給她。

數碼展示臺本來就是給老師放大教材用的,蘇禮剛畫了兩筆,卷面就準确地被掃描傳送到了投影儀裏,投到教室的多媒體屏幕上。

塑造人體線條是急不得的活兒,所有的設計都是圍繞它進行,一旦比例不對就徹底失敗,所以大家都會将它描摹到最精準。

但蘇禮的筆仿佛擁有自己的想法,三兩步就勾出了勻稱流暢的形态,甚至沒個眨眼的功夫,她連衣服的線稿都已經畫好了,拿出勾線筆開始描邊。

底下的人本來都在畫自己的,後來卻也慢慢被她吸引,一動不動地緊盯屏幕,驚詫地看着她上色:

“卧槽這手!!吃了德芙嗎!!!”

“這也太絲滑了……”

“紗質和皮質都通過不同筆觸和力度表現得太好了,細節也好到位啊。”

“媽耶,昨晚還在罵她白占資源的我臉有點疼。”

二十五分鐘,蘇禮畫完了。

衣服是極難繪制的柔紗質感,肩膀和膝蓋部分還有透視,但她不僅将褶皺和質感都畫得生動,就連沒那麽重要的人物面部也繪制得漂亮大方。

臺下鴉雀無聲,衆人齊刷刷握着筆,有點像關不攏口的易拉罐。

就連後門處的程懿都略有停頓,被她某刻的從容自如驚豔了一瞬。

衆人以為這就是結束了吧,結果蘇禮看了眼時間,發現還有十五分鐘,又抽了張紙,開始畫二選的命題了……

這他媽……

她的節奏不慌不忙,靈感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冒,思路順暢明晰,一氣呵成到甚至根本沒有用上橡皮擦。

有人忍不住爆粗口:“這還是一般人類的大腦嗎?”

老師在這時候笑眯眯地關了投影儀:“行了,後面的就別看了,自己設計自己的啊!”

最後,蘇禮一共用了一個小時,畫了一張舊設計一張新設計。

她起身交圖的時候底下都在倒吸涼氣,明白自己對她的認知到底錯得多麽離譜。

蘇禮交完一出教室,又在林間小路看到熟悉背影。

要不怎麽說冤家路窄呢,她坐這兒考一個小時試,出來還能撞到破口大罵的單笛。

單笛正坐在椅子上跟姐妹吐槽,看起來已經說了幾十分鐘了。

她徑直掠過,耐不住單笛的小姐妹發現了她,開始陰陽怪氣地影射道:“居然還沒走呢?眼巴巴看人比賽嗎?我要是她,我都不好意思路過這兒,看人家不覺得害臊嗎,自己什麽水平啊?”

蘇禮停住腳步,客觀回複:“保守來看,是吊打你五千英尺的水平。”

沒記錯的話,這個為單笛出頭的姐妹也是服設系的,連初選都沒進,在垃圾裏都查無此人。

昨天她之所以沒反駁,是因為她也陷在震驚之中,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又被路錦一通電話喊去江湖救急,實在是沒機會。

今天正好撞上她有興致,少女揚起璀璨凜冽的桃花眼,仿佛帶着光:“後天去看看終選推送名單,有驚喜送你們。”

蘇禮渾然不知程懿沒有離開,她以為出電梯後大家就分道揚镳了。

而男人站在樓梯口,将一切盡收眼底。

何秘書再度确認道:“還要我們着手解決嗎?”

“不必了。”

男人忽而笑笑:“這些事,好像她自己也能解決得很好。”

///

當天下午,蘇禮果然又雷打不動地收到了一捧玫瑰,加一瓶牛奶。

這次她動作夠快,剛聽到敲門聲就迅速跑向門口,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只看到灰色衣角在樓梯口一閃而過。

“你這搞得跟拍警匪片似的,”陶竹幫她解決多出來的牛奶,仰頭嘗了一大口,“不是吧阿sir,什麽時候才能捉到啊。”

蘇禮咬了咬下唇,“等明天吧。”

結果次日還沒等到六點,她先被老師一通電話喊去了禮堂。

彼時她正在川程,按照自己的圖紙做樣衣,剛裁出紙樣留出縫紉線,還沒來得及裁布,就接到消息,說是終選的結果出來了。

她放下手中的大頭針,扯起包包就出了門。

不過是等電梯用了兩分鐘,等出租又用了兩分鐘,等她再擡頭時,程懿的車已經平穩地停在了她面前。

男人降下車窗那刻,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裝了監控。

不然怎麽随時都能出現在她面前?

程懿:“回學校?上車,我載你。”

“你要去學校?”

面對少女略顯狐疑的目光,男人泰然自若地回複:“要去吃飯,你送我的卡還沒用完。”

蘇禮一想是有這麽回事,而且學校那邊的東西确實挺好吃,于是也沒再追問,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程懿:“坐副駕——”

話沒說完,後座猛地傳來關門聲,蘇禮擡頭:“啊?你說什麽?”

“……沒事。”

程懿的車技不錯,蘇禮也很少享受這種待遇,躺着躺着就有點犯困,稍稍眯了會,再睜眼時,正好看到車子駛入學校,不偏不倚停在禮堂門口。

她一下車,發現程懿也跟着下來了。

“你幹嘛?”

程懿手肘悠閑地搭在車門上:“我投的樓,進去看看。”

……行。

男人一點兒不低調,開了輛藍色超跑,保時捷的Panamera,在日光下閃得招搖。

故而蘇禮一下車就有不少人頻頻往這兒看,她只得加快速度,這才甩開身上那些探尋又好奇的目光。

知道單笛也會來,她已經進入應戰狀态,就由着程懿跟在自己身後了。

因為今天是終選,報名參加這個活動的觀衆還能加學分,因此除選手之外還來了不少看熱鬧的,填滿了好幾層的大禮堂。

她在前排的成員席落座,沒一會兒就等來了相關的老師。

這次沒有上次那麽多廢話,老師拍了兩下話筒,幻燈片開始播放,很快就進入了正題:“終選一共三幅作品,一幅七班陳貝的,一幅是三班戴芬的,最後一幅……蘇禮的。”

果不其然,那個停頓很快帶來了禮堂內的騷亂,衆人議論紛紛:

“蘇禮?我沒記錯的話不是初選都沒過嗎?這個是從二選裏篩吧?”

“黑幕成這樣也是沒誰了……”

“聽說是額外再給了一次機會,這他媽不就是選秀節目裏的皇族嗎?誰看了不說一句皇登基了。”

“就是學校內定她了吧,還搞這名堂,冠冕堂皇的累不累。”

老師敲了敲桌子,止住騷亂:“蘇禮的初選作品是因為被水打濕,所以完全沒被評閱,不是分數不及格,而是還沒擁有分數,這點需要辟個謠。”

又繼續道:“後來給了她一小時的補考機會,她畫完了初選和二選兩幅作品。”

“一小時畫兩幅?扯什麽……”

臺下的質疑聲才起了個頭,幻燈片內開始播放起20倍速的視頻,赫然正是蘇禮那天在投影儀下的畫面。

二選的主題非常飄,叫做“閱後即焚”,而蘇禮耗時三十五分鐘的設計,卻精準地圍繞它展開。

裙子的尾擺被她繪出燒焦質感,卻不會顯得破爛,反而為鮮紅的主色添上一抹生氣,如同浴火盛放的玫瑰,立體裁剪的挺括花瓣在胸口綻開,根莖繞下,巧妙地變成了腰帶。

頹喪妖冶,典雅大氣。美到極致,就讓人有了想要燒毀的邪念。

臺下不屑的聲音漸漸熄下,間或傳來幾聲驚嘆和倒吸涼氣的聲音。

“為什麽給大家看這段,因為我不希望大家覺得我偏心,我只是想要為我的學生還原一個真相而已。”老師說,“有人說好學生不就是四年出一個嗎,沒必要,但我想說的是,或許每屆都有優秀學生,但不是每屆都會有蘇禮。”

這話說得挺重,禮堂內鴉雀無聲。

過了會,忽然有人問:“所以就選蘇禮嗎?”

“那倒不一定,要老師們共同投票決定。”

單笛的小姐妹聽得煩死了,匿在人群裏說:“就算她畫得再好,也不值得浪費大家時間來看她的新聞發布會吧?這都十分鐘了,她面子多大啊,幾千人看她畫畫?”

同樣在場的陶竹不甘示弱:“真進了綜藝可是幾千萬人看她畫,你酸什麽?”

小姐妹回嘴:“你就知道我酸了?誰稀罕啊,到時候真鬧難看了,你看節目組是保她還是保笛子?”

争執聲愈大,單笛沒出面,卻一直在小聲煽風點火,統計票數的老師也看不過眼了:“好了,都安靜,單笛你先上臺來。”

“票數已經統計完了,優勢還是挺明顯的,第三份蘇禮這個高得——”

“不用了老師,”蘇禮在此刻起身,拿起話筒,“的确不公平。”

“作品被打濕算我運氣不好,這樣确實很難服衆,況且……”

她的目光在臺上掠過,最終定在某處,說出真正的重點。

“不是誰都有資格穿我做的衣服。”

衆目睽睽之下,幾千人的注目中,她的聲音格外有力,傳遞出清醒而又冷靜的蔑視。

她為什麽來?只是為了說自己不需要這個名額麽?

當然不是,幾天前單笛在這裏所對她進行的嘲諷,她在這一刻以勝券在握的姿态回擊,無需要求任何人,也沒有所謂“合作商”的籌碼。

她能幹脆地放掉,是因為有資本,是因為捧上來的無數選擇中,這不過是其中一個。

她能泰然放棄,單笛卻不敢。

“比賽的名額,我會通過官網的途徑來參賽。”蘇禮說,“到時候真的進了,希望某些人能遵守自己的承諾,有我沒她。”

單笛身子驀地一僵,感覺血液齊齊上湧,沖得人頭皮都在發燙。

好像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她,某些目光并無惡意,卻還是讓她覺得難以抵抗,無地自容。

她從來沒有被人用話筒、在這麽正式的場合打過臉!

前排的讨論傳入耳朵裏:“我剛剛看到蘇禮坐程懿的車來了,上次走好像也是坐的這一輛,程懿給她當司機诶!”

“這也太人生贏家了吧?程懿的車還會坐女人嗎?”

“所以也不是什麽被賀博簡抛棄吧,應該是她純粹看不上賀博簡,單笛又愛舔她不要的。你看,蘇禮直接靠自己去艹資源,單笛就不敢說自己也去官網參賽。”

“那這波反擊漂亮!!!”

單笛胸膛起伏,竭力擺出好笑的表情:“你真以為沒有學校的媒介,你還能進那個節目?你想在節目裏和我對打,殊不知也許你根本進不去呢?”

蘇禮聳聳肩:“拭目以待咯。”

“但我知道沒有公司的媒介,《巅峰衣櫥》連你叫什麽都不會在乎。”

……

回到寝室後,蘇禮發現學校論壇裏的某個帖子,樓已經很高了。

從标題就能看出樓主的興奮:【設計系那個女神和學校第一小網紅正面battle了!太刺激了我就在現場!】

樓中還放了蘇禮手繪的視頻,跟帖的大家也活躍在吃瓜和暢想的一線:

【woc這畫得也太好了!這是老天爺賞飯吃後又不放心多補了幾勺嗎orz】

【看樣子就算蘇禮進了單笛也不會放棄诶,那之前說的“有我沒她”不是自打臉嘛。不過我也不想看單笛退出哈哈哈,我想她倆成為敵對組來着!正面剛看誰能贏!希望蘇禮能進,修羅場我的愛!】

【感覺蘇禮努力一把也是可以的,起碼做個淘汰替補呀,畢竟她長得是真漂亮,熒屏裏漂亮不就是王道嗎?】

【太天真了吧,你們知道有幾百萬的設計師報名參賽嗎?那些設計師可不是學校這些小打小鬧的類型,人家出過作品,有成熟的設計體系,要打敗很難很難。】

【蘇禮也就放狠話的時候厲害,沒拿過幾個國家級大獎節目組不會理的……更何況衣服最後是要拿去生産售賣的,沒點市場經驗誰看你啊,大學生沒有學校做依托真的沒有競争力的,這點我站Sandy。】

……

蘇禮似笑非笑地翻過一頁,竟被他們說的愈發燃起鬥志,而此刻時間直指六點,熟悉的腳步聲也響了起來。

她迅速放下手機,步伐極輕地走到門口,在敲門聲還沒響起時,猛地拉開門,一把抓住那人袖口!

那人正在低頭放東西,雖然反應過來的那瞬想跑,但已經來不及了——

掙紮半晌,他發現逃脫無果,只能認命。

蘇禮又用了點力:“你哪位?擡頭我看看。”

男生的頭擡起來,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一張臉。

她出乎意料:“……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那男生的目光也帶着閃躲,“是第一次見。”

“那你為什麽要給我送東西?之前一直是你嗎?”

不回複。

蘇禮頓了頓:“是不是誰讓你來送的?”

這句話好像忽然戳到重點,那男生抖了一下,這才猛地搖起頭來,抿着嘴不願多說。

“看來是了。”陶竹也從床上翻下來,“你回去跟那個人說,要追人、想送東西就好好自己來,像個男人一樣,磊落點。”

蘇禮又問他:“是不是要求你每天六點準時來?”

那人局促不安:“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就能走了?”

她點點頭。

“對,要求就是六點,有時候你不在寝,他會和我說不用來。”

這人竟然對她的行蹤也了如指掌。

蘇禮打了個寒噤,說:“好了,你回去吧,可以的話以後都不用送了。”

男生走後,事情又變得撲朔迷離。

陶竹笑說:“不可能不送的,頂多換個人。你說能這麽投入成本的,除了程……”

“又是程懿。”蘇禮嘆了口氣,已經學會搶答了,“程懿堂堂一個總裁,業務遍布全球,在你心裏得有多閑啊,成天陪我玩捉迷藏?”

“男人有時候就是幼稚鬼!!”陶竹不服。

蘇禮失笑,彈彈她腦袋。

就在二人一籌莫展間,樓下忽然傳來喊聲,是熟悉的宿管阿姨在叫。

“十樓蘇禮,底下有人找——”

蘇禮拉開窗戶踮腳下望,可惜被樓下曬的床單遮住了視線。

“知道了,馬上下來。”

踏過數十層樓梯,在轉彎中逐漸氣息不穩起來,走廊漆黑,她還記着方才的事兒,有些心不在焉,走出樓梯口的那一瞬才想到擡手遮住眼睛——

伴随着強光一同湧入的,是兩個男人對立的身形。

程懿站在車邊,一手插兜一手半擡,正垂眸看表,額間發絲被風撫動。

賀博簡還是熟悉的襯衫長褲,背着蘇禮曾經送他的那個單肩包,駐足不前。

宿管:“誰找栗栗來着?”

得到兩聲重疊的回複:“我。”

程懿眉尾一挑向右看,賀博簡也皺着眉朝左望。

眼神相撞。

從二人視線中,不約而同地可以讀出三個直白的挑釁字眼——

你、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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