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宋一被人家瞪着,最先竄上腦子的念頭居然是,這人眼睛真漂亮。
用宋一聽過的話說就是,像撒了星星似的。
宋一以為醫生是要用樓梯,從地上站起身讓開了路。醫生沒動,卻對宋一說。
“聽說,在急救車來之前,你一直在給他做心髒複蘇。”
宋一愣了下,反應過來男醫生是在說王力。宋一眼神低沉下來,很輕的點頭。
醫生又說:“你的急救措施是生效了的,他在急救車上已經恢複了心跳。”
宋一自嘲一笑:“多活十幾分鐘有什麽意義。”
“至少證明你沒有白費功夫!”醫生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氣急,宋一詫異地看了這位男醫生一眼。醫生咳了聲,說:“我的意思是,不能因為患者搶救無效就放棄在關鍵時刻施行急救手段。”
宋一笑了:“我知道。”
醫生的眼睛直直朝宋一看過來,宋一總覺得醫生似乎有很多話想要說。
宋一視線滑到醫生左胸,沒胸牌,這才想起來醫生剛下手術,肯定來不及換挂了胸牌的白大褂。
宋一笑着說:“謝謝,我心裏好受很多了。你是位好醫生,以後也會是的。”
醫生沒答話,又用方才那種專注的眼神看着他。宋一無措于醫生那種毫不客氣的目光,很快告辭離開。
宋一走下臺階沒幾步,醫生喊住他。
“你,別太難過了……”
不知怎麽的,宋一心裏原本消退下去的酸澀一下子被醫生這句話勾了起來。他哽咽了下,向醫生揮揮手,沒再回頭,一步兩臺階飛快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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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趕緊趁眼淚還沒落下來之前擦了,安慰自己這只是普通的眼部腺體分泌物而已。
出了醫院大門,打車回的學校,這個時間點已經沒去郊區的公交了。
躺在宿舍床板上,宋一合眼睡覺,腦子裏卻總閃現醫生望着他的眼神,以及那句“你別太難過了”。宋一又驚又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王力自殺的原因後來還是調查清楚了。原來他在體檢時查出了乙肝,想到自己以後一輩子都得帶着這個慢性疾病,受人歧視,得不到好學校錄取,找不到好工作,甚至連以後的結婚生子都成問題。一時想不通,便從宿舍樓頂跳了下來。
學校賠了一筆錢給王力的父母,具體數字是多少,學校諱莫如深。
各班的班主任都在開班會,給學生做心理工作。學校甚至特地請了心理專家給高三學生做講座,順帶普及乙肝知識。
至于王力,以後估計會永遠留在一中校史上了吧。在很久之後被後來人随便挂在嘴邊。
再血腥再心酸的過往,經過時間的鏽蝕都要變得輕描淡寫。這一點上,宋一總希望時間在自己身上走得快一點。
時間确實過得飛快,六月的高考扇着翅膀撲棱棱就飛來了。
宋一被安排去鄰縣監考。
所有外地來的監考老師都被統一安排住在一個三星賓館裏。住的是标間,同住的是宋一不認識的一個老師。聽口音不是瑞林人。
宋一剛來瑞林時,一句瑞林話都不會說,也聽不懂。在學校和同事學生用普通話交談還不算違和,出門買東西時,一講普通話總要被另看一眼。身處異地,若語言有異,總有種濃烈的隔閡感。宋一十分努力學瑞林話,甚至還不恥下問向學生請教年輕人間流行的方言說法。歸屬客家話的瑞林方言很多字詞的發音對于從小生活在北方的宋一來說簡直聞所未聞,舌頭根本拐不過彎來。宋一學得很是磕碰,到現在三年了,他的瑞林話也還不是很流暢,聽卻是能聽懂。但太快,口音太混的也不行。
他那些同事都叫他別這麽較真,一般交流沒有障礙就好了,幹嘛非得訓練得比本地人還本地人。
宋一心裏有些不服氣,學方言的熱情卻消減下來。這裏沒人期待他當第一了。
江西的高考只需要考兩天,8號下午的考試結束後,在回瑞林的路上,宋一接到個電話。宋一看着來電顯示上的名字,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接了。
電話是宋一以前的好友陳松林打來的,問他暑假有什麽計劃,言語間十分羨慕嫉妒宋一又有了将近三個月的帶薪假期。
宋一說這麽羨慕也回學校教書去啊,你不就是舍不得那位置嘛。
陳松林反唇相譏,辛苦打拼下來的位置怎麽能說丢就丢!再說,一個月三千塊早已餓死街頭。
兩人在電話裏相互埋汰譏諷一番,最後陳松林終于猶猶豫豫地說出這次打電話的最終目的,問他回不回來。宋一很快回他說不回,今年學校要組織高三老師集體出游,有公費旅游這等好事,幹嘛缺席。陳松林說那要不我來找你吧。宋一趕緊讓他打消這個念頭,您大忙人一個,還是別随便走動了。陳松林很不高興,說我不就是想和你見一面,有這麽難嗎。你國家主席還是超級巨星啊。宋一說大老爺們有什麽好看的,看你老婆去。陳松林說我兒子一歲多,能說話了。宋一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說我考慮下吧。陳松林當即罵出來,沙雕啊,你還考慮,考慮你個龜蛋,幹爹別想當了。宋一笑出了聲,行行行,你來吧,看在我幹兒子的份上。過了一會兒,宋一又說我現在挺好的,真的挺好,你不用擔心我。陳松林說知道,你這禍害哪有那麽容易被滅掉,我擔心的是瑞林廣大婦女同志。招來宋一罵句。
聊着聊着,陳松林突然說道,你們那貌似去了個挺厲害的人。
也不曉得怎麽的,宋一一聽陳松林這話,就覺得是在說那個男神醫生。宋一已經不止一遍被科普那位男神醫生是如何的英俊非凡,更加傲人學歷。總之怎麽看都不像是會來瑞林這種地方的神仙。
于是宋一就說我知道啊。
什麽?你知道了?陳松林的語氣不是一般的驚訝。宋一問怎麽了。陳松林遲疑着回說沒什麽,只是有點意外,以為你都不關注這些了。宋一就說,你是沒見他造成的轟動,不想知道都不成。
陳松林笑着說能想象得出來,既然你知道他來了,我也沒什麽好說了。
宋一輕輕的,略帶疑問的嗯了聲。陳松林可能沒聽出來,就順嘴拐去了別的話題,之後也沒再提要他回去的事兒。
宋一講了一路的電話,等挂機的時候發現隔壁座位的女同志頻率很高地瞥了他好幾眼。宋一有些尴尬地把手機塞回兜裏。
一中今年的高考成績很不錯,有三個學生擠進了全省前兩百名,最高分甚至跻身省前十,是一中建校史上最好的高分名次。校長當然是非常高興,大手一揮就給這屆帶高三的老師們封了大紅包,順便定下了團體旅游的時間和地點。
宋一一聽是去香港旅游,頓時意興闌珊,表示退出。去哪不好,偏去那種語言不通,單純購物的地方。去些什麽龍虎山,三清山,婺源之類的旅游勝地多好。
宋一很快變得無所事事起來,他沒得暑假計劃,唯一困擾着他并且永遠沒有明确解決方案的煩惱就是,今天吃什麽?
高考結束沒多久,新一屆高三就已經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補課事宜。一中今年考得這麽好,肯定又要吸引大批複讀生來拼一把了。複讀生要繳額外的費用,學校又是一大筆錢進賬。
王力墜樓的地方已經被徹底封閉,事發現場也被學校臨時挖掉水泥地板,做成了花圃。十幾棟宿舍樓就這裏格格不入地多了一塊花圃,此地無銀三百兩一般地遮掩。
宋一每次去食堂吃飯都得路過這裏,許是看得多了,那種沉痛被稀釋得幾乎快要察覺不到。
偶然一次,宋一溜達去校外買東西。在學校看到王力的父母。距離宋一在醫院見過他們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王力的母親以肉眼可見的程度暴瘦下來,父親的精神狀态也相當不好。兩夫妻相互攙扶着走在酷熱陽光下,步履慢跚。正午的太陽将他們二人的影子濃縮在了腳邊。
夫妻倆佝偻的背影慢慢走出宋一的視線,他們沒有看到宋一。
宋一迅速買完東西回了宿舍,心緒不寧。他從書箱裏翻出一本五百多頁厚的磚頭書,妄圖轉移注意力,翻了幾頁之後只能氣急敗壞地合上了書本。
第二天,宋一早早便收拾行李坐上了去王力老家的汽車。
那是一個有些偏僻的村子,宋一在鎮汽車站下車後就找了個摩的,操着還算能讓人聽懂的瑞林話,一邊看自己畫下來的地圖一邊給摩的師傅指路,期間因為鄉村完全沒有路牌和指示标志,宋一繞了個大圈子才反應過來自己走錯了路,又讓師傅掉頭回原來的岔路口,邊向周圍居民問路,折騰半天,艱難抵達王力老家所在的村小組。
出于對摩的師傅的愧疚,即便被宰了一頓,宋一也老老實實掏了錢。
王力家是油菜花田後邊那座用紅磚砌的小平房,還沒有粉刷。沒有路,宋一是踩着濕軟田埂過去的。當他站在王力家門口時,運動鞋鞋底和邊緣已經糊滿了黑泥。
王力的母親病怏怏地坐在門口剝花生。宋一走過去喊了句你好,她反應有些遲鈍,過了會兒才擡起頭來看,眼神十分茫然。
宋一說我是王力的老師,我來看看你們。她的眼淚很快又下來了,因為聽到王力的名字。然後她趕緊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看向宋一,是老師啊,您怎麽來了。
她把裝花生的筐子擱到一旁去,又很用力地拍幹淨手上的污泥,把原本只開了半邊的門全部打開,帶着些卑微地請宋一進門。
您看,也不知道您要來,家裏挺亂的,您別介意啊。她急急把廳子裏的簸箕掃把、裝滿剛從地裏□□花生的竹筐、鋤頭鐮刀拖到一邊去,又從角落裏抽出一張黑漆漆的凳子,用塞在圓桌桌底下的抹布擦了擦,讓宋一坐。
宋一剛坐下沒一會兒,正勸王力母親不用擺吃的出來招呼,一個扛着鋤頭的男人回家來了。是王力的父親。
王力父親見到宋一也是滿臉不解,端着酥子果脯瓜子花生拼盤出來的王力母親立馬沖他說,他爹,這是娃的老師。
王力父親立馬放下鋤頭,不知是先握手還是先打招呼好。他伸出手,一見自己滿手都是泥,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怯怯地對宋一說老師好啊。
宋一笑着上前握住王力父親的手,自我介紹,我姓宋,單名一,一二三四的一,叫我小宋就好了。
宋一就這麽在王力家住了下來,幫着幹點家務和農活。
起先,王力父母怎麽都不願意宋一下地幫忙,見宋一拿掃帚掃地也要搶過來自己做了。宋一被王力父母當成菩薩恭恭敬敬地供着,還唯恐鄉下地方,飯食粗鄙,怠慢了宋一。
王力父母一輩子沒怎麽讀過書,對公家的人有天生的敬畏感。
宋一廢了不少力氣才能讓王力父母把他當普通人對待。
從沒幹過農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宋一一開始盡幫倒忙,推磨推不動,削芋頭能割手,收玉米還過敏,讓去除個草,愣是把農作物當做雜草給拔了。
宋一尴尬得不行。
王力父母左右抵不過宋一的請求,便耐心地教他該如何做。宋一學得很快,漸漸能分擔不少重任。
宋一來王家村不久,王力家又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天天氣炎熱,王力父親還要出門去犁地,施肥。宋一讓王力父親在家裏休息,他去做這些農活就好了,年輕人更頂得住。
好說歹說把王力父親勸服,宋一挑着糞肥就下地去。
他戴着稻草編的鬥笠,穿的是王力父親的舊衣服改大的衫服。他帶來的衣服都不适合幹農活。他穿着長筒雨鞋,把糞肥桶放在田埂間,用長柄勺舀着給莊稼施肥。
夏季酷暑很快讓宋一汗如溪湧,這種溫度,農村也是少有人出來幹活的。就連貪玩的小孩也會被父母勒令在家午睡,不然在外頭多待一會兒便要中暑。
所以,這個時間,村道上出現一個陌生男人是相當值得懷疑的,更何況這個男人穿着雪白的襯衫和幹淨筆直的西褲,同破落的紅磚房、貧瘠的雜草、坑窪的道路以及道路旁零星的牛糞格格不入。
宋一察覺到男人的存在是因為澆糞時突然進入視線的黑色皮鞋,皮鞋油光水滑,鞋邊卻沾了髒土,破壞了美感。
宋一擡起頭,灼熱的太陽讓他必須眯起眼睛來看面前的人。
來人白得驚人,在太陽底下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宋一覺得自己大概是在日頭底下曬太久,這會兒怎麽頭暈目眩的。
宋一眨了眨眼,總覺得來人眼神十分兇狠,即便是這麽大的太陽也能看到他眼睛裏迸射出來的寒光。宋一注意到那人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便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髒兮兮的,還握着施肥的長柄勺,多看兩眼都辣眼睛。
如小水注一般的汗淙淙在後背流下,宋一更覺熱了。
好一會兒,那人才咬牙切齒地問王力家在哪。
宋一後來一直都沒想明白,顧律銘怎麽初見就這麽怨氣沖天。仿佛兩人在上輩子就結了天大的仇。
再後來,他又想,或許不是仇,而是——情。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醞釀有一段時間了。去年九月份剛開始時萌生此意,但總怕這種題材的文寫不好,計劃十五萬字,已進行三分之二。雖然醫院不是适合風花雪月的戀愛場所,醫生也絕非理想型職業,但現實生活已經這麽悲催苦逼了,小說還是童話一點吧。作者非外科系統,考據輕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