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卧薪篇--壹回、夜深思舊事

寬敞溫暖的室內息偃了觥籌交錯的輕佻,燈火半明暗,搖曳的橙光将牆上的人影拉出詭異的矯揉感。

淩覺從不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更不屑做正人君子。來“行樂坊”公事為主,私欲亦他所求。

但他也不是濫情放縱的。前後這幾年,他房中換過侍奉的姑娘,無非從良了或者對他厭倦,統共不過兩三人。而現在的媥雯已經伴了他三年,一人獨專。

女子伏在鋪上,口中落字羞赧:“其實,**********”

淩覺原本放松地躺着,聽她言,合着的雙睑掀起一半,眼望着頂上不無警惕:“萬一有了孩子……”

“奴願意生這個孩子。”

淩覺的眼又合了起來,嘆聲裏裹挾起遺憾。

媥雯未有所覺,兀自表白:“奴什麽都不求,只想給自己留個念想。”

良久地,二人間再無交流。

媥雯以為淩覺在想,在思慮一番叫所有人都滿意的周全,所以她可以等。

床榻上的人翻身坐起,将掌中的纖細手腕冷冷甩開,令她:“以後,你別來了!”

媥雯全然無措,瞬時淚眼婆娑:“爺說什麽呢?”

“我說,你我的情分盡了,今夜是最後一次,我不需你伺候了。除了錢,我也再給不了你什麽。”

女子雙臂依賴地環繞上來,無助地攀住他肩頸,嘤嘤輕啼:“為什麽?奴不要名分的,爺為什麽不要我了?”

“你不要名分,但你要我。而我……”淩覺驀地猶豫,俄而苦笑,“我不是我的,身和心都不由己。”

“奴也不要爺的心!奴什麽都不要,就想一年陪你幾天。有了這幾天,奴就能等一年,再一年,一直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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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最糟糕呀!你已生情,我卻還不了,便是我欠你的。這一生他只許自己欠那一個人,我招惹了你,他會不高興!”

媥雯誤會:“她?是爺的心上人嗎?”

“呵、哈哈哈哈……”淩覺扶額大笑,“心上人?是啊,他是我心裏生出的果,也成了我此刻的因!我擺脫不了他的,一輩子都擺脫不了。”

“她讓爺痛苦!”

淩覺苦澀的笑容裏有猙獰隐現:“不,我不痛苦!你、你別說了,”江湖之主額上冷汗凝結,“他要出來了,他脾氣不好。”

媥雯忽然困惑了。她隐約感到這個人口中的“他”同自己理解的意義并不相同,她害怕極了,就連燭火看起來都不再溫暖澄明。

她顫抖着問:“爺說什麽呀?誰要出來?他在哪兒?”

淩覺似在努力克制,眉宇糾結起來,顯得痛苦:“不是、說了嘛?他、就在、我心裏、面啊……”

話音落,虛弱的神情迅速在淩覺面龐上褪去,溫和的眸光換了鋒刃般冷徹,眉間的褶皺舒展開來,雙眉一劍橫,不怒不喜。

這個人套着淩覺的軀殼,卻沒有了淩家當主的雍容潇灑。他似一柄劈斬的大劍,從內至外散發出吻血的決絕。

“你?”

女子的疑問還未講出,室內已起了劍風,席卷了一室的燈火,将黑暗歸還給夜晚。

絲滑的羅紗披落,将女子軀體輕柔地籠罩起來。

“此生我只有睿賂一個孩子,我只允許他是我的孩子。你越界了。我不殺你,但也不會再見你。好自為之!”

身後的門扇被風帶起,似有泣聲哀然響起在門內,卻無法叫離去的人流連一眼。

沐昀閣頂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五層的外廊上。

淩覺一人上來,獨自枯坐,背倚的紙門也好身畔的夜風也罷,都是涼的,涼得從心裏開始顫抖。

“芣兒!”

那張日思夜想的面容從心底浮上來映在眼前,沒有被歲月模糊去分毫。

枭狤十三騎都是從小跟在淩覺身邊長起來的死士忠衛,整個淩家只有淩覺一人可以調令這十三人少男少女。除他以外,即便當時仍在當主位的父親也不曾令他們臣服。他們都是淩覺親自去娃娃營挑選的,找人教授他們武藝,每個人的特技都不一樣。十三個人不分男女,一同吃一同睡一同操練,也一同出生入死。

訓練枭狤十三騎的起意是淩覺九死一生後的一個夢魇,他不想再一個人面對恐懼和死亡,他想有縱使一死也不棄他而去的人來溫暖自己的孤獨。

芣苢不是十三騎中最出類拔萃的,卻人緣最好。年長的對她放心,年幼的對她依賴,她話不多,主意也不多,然而其餘的十二人竟一致将她推選為首席。

“為什麽是你呢?”

推選的理由,淩覺不問舉薦人,反問芣苢。

少女面頰猶帶稚嫩,眼神也尚未馴得寒冷,只是低眉順目垂首恭立,平靜地回答:“也許是我比任何人都不想死吧!”

“噢?”其時,自己也是少年郎的淩覺神情淡然,“怕死,我如何用你?”

“正因為怕死,知其可怖,便不想死,更能拼死。所以屬下自信,我比任何人都敢死!把我放到前鋒去,讓我用死來鋪墊夥伴們的征途。當然,屬下其實覺得,身在枭狤,倒未必一定會死。”

于是淩覺真的将芣苢放在了十三騎的首席,沖鋒的時候她在最前頭,撤離的時候她也一定留在最後。

可最終,她,以及跟在她身後的夥伴們,還是一個個的離淩覺而去,把自己留在死亡裏,将他送回到生界。芣苢貫徹此生的誓言成了十三騎活到最後的一人,也是淩覺此生摯愛。他的死士他的妻,他的魂夢不離,相見無期!

最終,他沒能消滅孤獨!

“嗯?淩伯伯?”

淩覺偏過頭來,單薄的紙門內小小的娃娃站在鋪地的月光裏,披散的烏發清白的內衣,光腳踩在地上,顯得比這夜更冷清。

她似夢中驚醒,無意闖入。

此刻的淩覺比白日裏涼薄許多,不笑不起身,僅是伸過手去,低聲喚她:“過來!”

栖蝶便晃晃悠悠地蹭了過去,徑自坐在了淩覺伸長的腿上,小腦袋靠進他溫暖的胸膛。

淩覺愕了愕,也不驅趕,反一手柔柔将女娃環住。

栖蝶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硬撐起眼皮嘟囔着問:“伯伯瞧見我阿爹了麽?”

“沒有。”

“奇怪!本來他給蝶兒講故事的,後來蝶兒睡着了。再後來又醒了,阿爹卻不見了。蝶兒一個人在屋裏,屋子太大,蝶兒害怕。”

“方才樓下有些吵,他應該做事去了。”

“嗯!蝶兒也這麽想,所以就來找阿爹。”栖蝶真是困倦極了,頭一點點垂下去,聲音也漸漸小了,“可是、阿爹沒找、到……找到了……伯伯……”

驚夢的孩子複睡去,安穩地呼吸。

淩覺有些猶豫。拂袖出門來,他也未得多一件外衣披挂,只是習武之人,這點初秋的涼還是耐得住的。如今多了一個栖蝶,小孩子受不得風,是走是留,倒是難為住了他遣散惆悵的任性。

适時,腳步聲順着樓板踩踏上來,淩覺放心了。

“你果然在此處!喲,我家乖乖怎麽也在這裏?”

馮西園收斂了足音,走近的同時褪下了身上罩的外衫,矮身蹲伏下來,小心将外衫蓋到栖蝶身上。

“她醒了不見你,就找到這裏來了。”

馮西園聽着并不作聲,目光落在女兒睡容上,柔得能将月光溫熱。

“小孩子怕黑也怕寂寞,你不該留她一個人。”

馮西園擡眸,似笑非笑:“孟然?”

淩覺靠着門扇望着天,輕輕嘆了聲。

馮西園跟着嘆:“雯雯哭得好傷心吶!哄都哄不住。”

“該說的話都已說完,除了錢,我沒什麽可以給她。”

“這樣絕情?”

“本無情!”

“不能轉圜?”

“不能!”

馮西園唏噓一聲:“哎呀孟然吶,有時候我真覺得,還是淩覺做人比較可愛!”

淩覺眸光裏劃過一瞬哀恸:“因為我失去了芣兒,傷不了他的心。”

“可你默許了他的風流啊!”馮西園已将栖蝶接在懷中,起身認真嚴肅地望着面前的摯友,“孟然,我真的不懂人格不人格的區別,但你們确實是在同一個身體裏,有相同的需求。他做的那些,他得到的快感,你敢說自己完全沒有體會?你的默許難道不就是你說服自己放縱的一個借口嗎?你要扮演另一個人多久?”

“扮演?”淩覺挑眉斜目,冷冷睨着馮西園,“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一個騙子,戲子,唱獨角戲的瘋子!你馮西園這些年就是在讨好我,哄孩子樣陪我演戲,是嗎?”

馮西園怔住了。八面琳珑的美人王今夜失言,他竟不知道該如何挽回。情急之言不當真,但有多少不假思索不是積累了許久的欲說還休?他不說,也許只是不敢說。

所以淩覺的質問并非武斷吧!這些年自己的疑惑和含混,盲目地接受醫術上的各種說辭,相信着一副身體兩顆心的診斷,其實都不過是包裹在友情下的妥協,他沒有真正理解過,也不曾完全接受過。

“孟然,我……”馮西園緊張極了,他并不想就這樣失去一個朋友。最好的朋友!

淩覺擡手打斷他情急的辯解,眼猶望着欄杆外的夜色,聲音好涼好涼:“孩子睡着了,別讓她在這裏受風。”

馮西園看看懷裏的栖蝶又望過淩覺,深吸口氣決定:“別走,孟然!等我一會兒,我們談談。”

他知道淩覺什麽都不會說,好與不好,猜測的根據來自于默契。

只是他當真轉身快步下樓去,卻并不能看見淩覺神情瞬間的垮塌,那樣子頹唐,似長途跋涉後精疲力竭,也心灰意冷。

淩覺心裏有痛哭不出來,也說不出來,就是忍着,忍得聲音沙啞宛如曾歷了一次長哭。

“出來吧!”

頃刻老去的男子就用那樣的沙啞召喚,露天的回廊轉角陰影裏,一個矮小的影子拖着腳步走出來。

“爹……”淩玥琦臉上早已淚洗,下唇被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年幼的孩子也一直在忍耐着,等待着,一次放縱的恸哭。

淩覺沒有像邀請栖蝶那樣對兒子訴說只言片語,只是久久地伸着手,掌心向上。

孩子抽泣着走近,将自己的小手放在父親掌中。

手真涼啊!

——或是感到了秋寒的侵染,或者僅僅出于為父的疼惜,淩覺制止了兒子相依而坐的舉動,一把攬在孩子腰間直将他托到了腿上。

淩玥琦沒有料到這樣的親密,高興極了,更哭,終于抑制不住,撲在父親懷裏啼出聲來。

淩覺撫着幼子腦後細發,似問似嘆:“為什麽哭了?”

孩子哭得口齒含糊:“對不起爹,對不起!”

“……”

“日間覺爸問孩兒願不願意要個新娘親,孩兒說只要爹和覺爸喜歡就好。其實不是的,孩兒說謊了。孩兒錯了!爹,我想娘,從來沒見過的娘,我好想好想她呀!”

淩覺用力抱緊懷裏的獨子,每一個字每一聲,都浸透了思念:“爹也想你娘。每天都想!”

傷心的孩子張着嘴似聲嘶力竭的吶喊,卻再沒哭出一聲來。最重的悲傷,最無聲!

父親的聲音徹底啞了,那樣蒼涼徹骨,叮咛之言發自肺腑,從齒縫間迸發:“睿賂你記住,此生,爹不會再娶別的女子!這世上,爹只有睿賂一個親人。因為,爹也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我們父子相依為命十一年,以後也是這樣相依為命下去,明白嗎?”

孩子哭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點頭,堅定堅決。

“很好!還有,”淩覺按住孩子的頭,眸光愈加肅然,“不要相信血緣背後的親情,而是去找到你可以信任的人,讓他們成為你的兄弟你的手足。家不是繼承來的,你的家,得你自己去建造。而家裏的人,都是親人,你得守好他們,保護他們。這才是我們被稱為‘當主’的意義!”

淩玥琦驀地止哭,抽抽嗒嗒着卻無比蠻橫地抹去臉上的涕淚,稚嫩的臉龐堆砌起高傲,誓言般回答:“是,孩兒記住了!”

父親寬厚的大掌撫摸過孩子臉上每一寸被淚水洗涼的肌膚,柔柔的溫暖。

“好了,哭吧!”

孩子愣住。

“爹已經不會哭了,但你還可以。該哭的年紀裏哭個夠,以後就不要哭了。須知世上有太多東西太多人,即便眼淚流幹也換不回來。入了江湖,此生所欲所求包括自己的命,都只能拿血拼!”

孩子依舊怔然凝望,眼淚盈在眶裏,始終不落下來。

父親雙手托住兒子的後背,将他推進懷中。大腦袋抵着小腦袋,父親說:“哭吧!”

眼淚跌碎在父親衣襟上,小小的大人變回了小小的孩子,摟住父親的脖頸放聲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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