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尾聲、花間又翩跹

又是一年江南景。秦淮河畔多春雨,栖蝶立在金陵城最高的樓閣上獨自憑欄,古城舊人事被籠上一層水霧,遠山如黛也似搭着一襲輕紗,一切都是淡淡的朦胧,陰冷之餘倒也別有一番獨特的意境。

沐昀閣依舊當年繁華,馮媽媽卻不是最初的那一個了。一年多來,栖蝶對于自己這個早已注定卻接得倉促的身份,總有些恍若隔世的茫然。偶爾得着清淨,一個人不免反複思量,唏噓喟嘆後,總要狠狠咒罵阿爹馮西園兩聲。

說什麽隐退,那是栖蝶無奈對外的宣稱。實則那老小子無故留書一封,言說覓得佳人,雙宿雙栖,從此逍遙快活去也!

“打個招呼當面告別能死啊?跑得鬼綽綽的,梁上君一樣,現眼!”

誠然,栖蝶是曉得阿爹的那個愛人以及他們可能的去向的,可她不想去尋訪。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栖蝶望着阿爹真的能把心交出去,放在另一個溫暖的掌心裏呵護安歇。

事過境遷,嘗憶起七年前那個秋夜,離亂之後的重聚,自己匍在昏睡的阿爹床邊哭哭啼啼半步不肯離開,怕他睡着再不起來,怕從此世上又剩孤女一人獨自飄零。

為了排遣她的憂心,同樣是死裏逃生了的羿伯便搖搖晃晃挪到她邊上,陪着哄着,順便講起了好多阿爹的往事。

那時候栖蝶終于知道了阿爹原來是将門之後了。玉門關守将馮卓一杆銀槍獨步江湖,其下先鋒騎兵隊“竿子營”也是骁勇善戰,名揚關外,威懾敵膽。惜人無完人,馮将軍忠君愛國出了名,愛拈花惹草也是出了名,馮西園的親娘已是他的第四任姨太太。

流落到過西域的舞姬,無根漂泊,官府籍冊裏都沒記下這一人。她是黑的,也是透明的。風塵裏浸染過,女子無他想,惟盼得一個雖不豪富卻一心一意的有情人,平平淡淡過一生,即是善終。故此,對于馮大将軍的熱烈追求,她初初只在心裏生出自卑又自傲的抗拒。

可最後馮将軍還是抱得美人歸,只因他殷殷許一言:“我心裏,你萬中無一。”

其實在将軍嘴裏,這話的意思就是:這世上只有一個你。換言之,這世上也只有一個我,一個他,一個對面胡同口擺面攤的李狗娃。對于每一個獨立存在的人而言,任誰都是獨一無二,天下無雙的。由此可見馮卓當官樸拙,泡妞卻狡猾非常。而那經事的女子,居然信了!

待得第五頂花轎進了将軍府,四姨太才恍悟了當年惑人惑心的一句誓言,不過是自己獨斷的臆想,一個未能及時醒轉的幻夢。卻走不得,鬧不得,因腹中胎兒已七月有餘。

論起來,馮卓倒并不是喜新厭舊的人。娶了新婦後,他對四姨太的寵愛從未減輕半分。反倒是四姨太心結難解,總幽幽怨怨冷淡将軍。生怕惹她動氣傷了身子,将軍便少來了,不過依然時時差下人來小院噓寒問暖。只這一番又被四姨太當做是将軍膩煩了自己,薄情而為,愈加憂郁。

及至馮西園落生後,四姨太的病狀已嚴重到非是區區郁結可形容。先是終日一遍又一遍對着銅鏡梳妝又哭泣着卸去,或者赤着足穿戴起過往糊口披挂的舞衣在房中獨自舞到虛脫,更常在無人時,獨自一人癡喃私語。

馮卓擔心她這般會害了孩子,本欲将馮西園抱去正房由大太太暫養。這時候四姨太又仿佛突然清醒了,死死抱着孩子苦苦哀求。将軍不忍他們母子分離,加之原本有愧,心一軟,便沒再堅持。

孰料,當夜四姨太噩夢中驚醒,望着身側酣眠的幼兒,滿腔哀怨竟都遷怒在了那張似極了乃父的小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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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發簪的手哆哆嗦嗦懸在小西園頰上,殘存的為娘的疼惜抗争着瘋狂的執念,終抵不過失愛的絕望,狠狠落了下去。只剛刺破眼角皮肉,孩子便吃疼放聲痛哭,一瞬驚醒了癡癫的婦人,發簪抛丢,抱起孩子厲聲哀嚎。

經此一事,四姨太徹底瘋了,餘生都被鎖在自己的小院裏。馮西園六歲上,四姨太病故,他便完全歸在了大房名下,成了正室的嫡子。雖然大娘賢良,馮西園一日都沒有遭受過慢待,反而待他好過親生的幾位姐妹。對他親娘的事兒也從不避不瞞,什麽都告訴他,并教他孝順,不可忘本。

奈何懂事後的馮西園記住了主母的親恩,也繼承了親娘的不甘,深深怨恨自己的父親。而左眼角那一點星狀的疤痕,則被他用炭筆點綴成魅惑的淚痣,永遠遮蓋起了不欲人知的辛酸。

更叫他憤懑的是,親娘病得那樣也沒能叫父親幡然,其後一而再,又收五房,簡直是個荒唐的笑話。

馮卓自己倒信誓旦旦,總說每個女人他都愛,都是心肝寶貝。誠然他确對家中妻妾一應疼愛,并無有偏向。無奈他博愛,卻并非人人都如他一般“兼濟天下”。

不知是否報應,這般恨着父親的馮西園,卻是馮卓膝下唯一的兒子。十房妻妾,生育十五個孩兒,十四人倒是女兒家。對此宿命造化,馮西園自己曾惡意地嘲諷:“他不是喜歡女人麽?老天爺便讓他一輩子呆在女人堆裏,豈不樂哉?”

話雖尖刻,然他終究是馮家的子嗣,“白鐵紅纓”傳男不傳女的祖訓廢不得。即便不甘願,面對養大自己的主母苦口婆心的勸說,馮西園倒也十分刻苦地把槍法學了個精通。只這槍法他從未用過,那杆特制的白鐵槍便一直是藏在靴中,不曾示人。

栖蝶後來問他為什麽,他少見地赧然:“賭氣罷了!恨屋及烏。”

所以不願也去繼承,不見也要記住,自己是竿子營的傳人,銀槍不離身。

便是如此深深敵對的父子情,少小離家十六歲以後再沒回去過的馮西園,鬼門關前走一回,醒來後驀地釋懷了。

看見羿伯滿目的百感交集,馮西園撫過眼下的星痕,笑裏自嘲:“他娶了那麽多女人,可每一個都真的是在好好愛着。這一點,我及不上他,又有何資格去指摘他的為人他的用情?”

“少、少将軍,”羿伯激動得手都在抖,“您這是願意見将軍了?那,那末将這就給他捎信兒去。”

“慢來!說歸說,我這頭兒的心思還想理一理。何況他在任上,不便擅離。緩緩吧!等我好了,得兒空我回去,見見大娘。”

只說見大娘,卻終究是會回家,會父子重逢。便是言不由衷,又何需再計較?

羿伯高興壞了,連聲答應:“嗳嗳,好!”一時又想起來,“也不成啊!末将還是得跟将軍、夫人報告一聲,叫他們知道少将軍平安。對對,趕緊去!”

說着,便瘸腿蹒跚搖了出去。懂事的栖蝶生怕他摔着,急忙跟過去攙扶,一老一少興高采烈出了屋子。

其後,留在屋裏的淩覺和阿爹聊起過什麽,阿爹又有怎樣打算,栖蝶就無從得知了。

她一直覺得一年前,阿爹留書出走這件事是個陰謀,是七年前她短暫離開的那間屋子裏,阿爹和淩覺商量下的又一個劫。無奈真相如何,無論是阿爹還是遠在風鈴鎮的淩伯伯,她都無從問起了。

“媽媽,少當主到街口了。”

清冽的男聲打斷了栖蝶的思緒,回眸略略瞥去,猶是那般閑閑靠着:“嗯,曉得了。”

那人欠身未動:“丫鬟們已經準備好更換的衣裳了。”

言下之意,顯然是在催促。

栖蝶支肘托腮,問一句:“躍哥哥走了也有三年了吧?”

沒頭沒腦的問話,讓來人不覺怔了怔,遂放肆擡眼觑了觑她,正撞進一雙秋水無瀾,忙還低下頭去,甕聲道:“是。”

“啧,世上的事兒啊,就是這麽無常的!今天聚了明朝散,白日生來夜裏頭死,何妨,大家都看淡些呢?”栖蝶直身,故意在人前來回走,身姿袅娜裙擺搖曳,帶起一縷香。

“琦哥的性子我清楚。躍哥哥的死是他心上紮着的鲠刺,我們熱鬧起來,他瞧着心裏頭未必舒服,倒不如各自随遇而安些的好。”

“……”

“怎麽了?還有話說?”

來人默了默,似下了很大決心,終道:“您的用心,該讓他知道。”

“嗯?”栖蝶調皮地蹦過來,矮身蹲下,歪着頭努力去窺探來人面上的神情,“你是震伢子麽?”

震伢子偏頭避過那樣的親昵:“媽媽所言何意?”

“我認識的震伢子對我說的話從來只有三個字的回應,‘噢’、‘嗯’、‘是’,今兒個怎麽突然話多起來了?還拐着彎兒暗示我,不是吃錯藥了,那就是有人假扮。來我瞧瞧,這臉上可多貼了層面皮?”

說着話,青蔥玉手便朝震伢子臉上抓去。橫豎人家也沒躲,一下就叫她捏住面頰,兩頭拉扯,把好好的一張正經臉孔揉捏出各式的醜怪。

她還納罕:“啊呀,真的是本尊吶!那看來果然吃錯藥了,得找老瞿給你好好治治。”

老瞿是坊子裏常駐的郎中,婦科最專,偶爾看個小傷小痛的也內行。不過若像七年前馮西園傷的那種程度,他可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至于瘋癫癡呆這類腦子裏的病,恐怕只能把他逼瘋。當然,栖蝶也不會真要他給震伢子看病。話太正經,忒無趣了便故意打诨他一下。

震伢子的順從是刻在骨子裏的,只等栖蝶頑兒夠了,還垂首謙卑:“媽媽若沒別的吩咐,屬下告退了。”

一語不解風情,言罷真就起身往樓梯口退去。

栖蝶望着他驀道:“你怎麽知道琦哥不曉得我的用心?”

預料中的,震伢子果然頓住,擡頭神色古怪地看向栖蝶。

“情愛之事是沒有理由的。好像當年坊子裏那麽多姐妹,有幾人不曾把心思放在阿爹身上?到頭來他也都辜負了。丢丢姐姐算走得無憾了,好歹還能容阿爹抱一抱親一親,卻也終究生不同寝死不同穴。我自幼同琦哥相識,憑他那般伶俐的人會猜不透我的心思?又沒人攔着,這些年他若有心,花轎早來了,不必要拖到今日還來談什麽知道不知道。他的心不在我身上,我的情也已然放下了,我同他就是兄妹情分。這樣說,你懂了嗎,震伢子?”

一番剖白,栖蝶該笑還是笑着,沒有裝點過的矯揉,沒有絲絲苦澀的悵然,眸光清澈明媚。

震伢子竟一時恍惚,回神後局促道:“屬下明白了!”

如來時一般恭敬地欠身行禮,速去了。

目送那一方遠較七年前更顯高大寬厚的背影,栖蝶忽而姍然癡笑:“變了,都變了。”

一場劫難改變了太多人的前程,有人開始新的征途,也有人正在或已然選擇結束。就在阿爹決心學着去愛去追尋愛的同時,風鈴鎮二代當主淩覺也當真不來“行樂坊”了,更沒再拜托馮西園做任何事。取而代之的是,淩家少當主淩玥琦固守着兩家的傳統,每年來此小住。

他自然是成長了,功夫更精進了,殺伐決斷也更不帶猶豫。然而在他為自己的家族入江湖打拼的這些年裏,他必然面對許多生死,這其中,便有宛如親生手足的冉躍。影守的宿命,讓少年的生命戛然在他十七歲的年華上,活下的人卻将記一輩子,疼也一輩子。

可栖蝶明白,即便還将流血流淚,人生不許逃避,各人的路只能經各人自己去一邊行走着一邊體味。苦樂酸甜不得假手,一點一滴都是選擇後的結果,坦然與否都必須承受。

廊下的水柱稀少成了一線,終至點滴,這雨便随之止歇了。

恍惚聽得樓下人聲喧嘩,探身俯瞰,大門外一列馬隊浩浩蕩蕩緩慢踢踏進來。

歷來只有淩家的人被允許馭馬而入,那領頭馬上之人清俊的容顏,隔老遠也能分辨。毫無疑問,是淩玥琦。

只是今番栖蝶驚奇地發現,他身後又多出一個人來。三年裏一直為冉躍空出的那個身位,此刻由一個少年填補了空缺。遠望,他依稀一身樸素青衣,長長黑發披落肩頭,兩鬓攏在腦後束以素色的發帶,一柄太不合襯的長劍負在背後,顯得沉重壓抑。

馬匹行得近了,容貌一分一分可辨。栖蝶覺得少年眉宇間隐約有些冉躍的神韻,只是他更纖弱,面色有一些病态的白,身上少了這年紀該有的朝氣,瞧着憂郁多愁。

“呀,莫不是琦哥總挂在嘴上的小弟?”

栖蝶兀自猜踱,不意欣然,樂呵呵轉身小跑着下樓。伴随她足下輕盈的靈動,頸上挂着的吊飾也雀躍地跳出領口在女子襟前歡蹦。

小小的木牌只幼女手掌大,雕了飛蛾紋樣,凝脂帶光,似有人經年撫摸,愛不釋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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