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醫療中心外面人來人往,年輕的面孔帶着蓬勃的朝氣,不同顏色的制服混雜在一起,拼湊成一副五彩斑斓的畫卷。
小型飛行器不斷滑入臨時停泊口,新到的年輕人依次從裏面鑽出來,緊接着很快駛離,把空間讓給後續到來的人。
佩雷拉側頭看着窗外的情景,嘴角微微下壓,這是個不愉快的信號。
他長得很好看,深藍的瞳仁,黑色卷發,鬓邊那縷末梢微微一勾,像在耳前不着意地畫了一筆。有這樣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深色虹膜的人其實攜帶有上一個大時代的人類基因。古老的遺傳密碼令他們比普通人更加感情豐富,同時也帶着不夠客觀冷靜的致命弱點。
都是胡說八道,利茲心想。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建議到:“還要再等嗎,最近這段時間是新生入學體檢的日子,不管哪天來都是這麽擁擠。”
“再等等。”佩雷拉說。
利茲以為他是在等人潮稍微散去再進去。
不,不是的。
佩雷拉看着那些拿着信息表奔走的學生,眼睛裏有自己也意識不到的豔羨。
下午三點,恒星埃杜厄的光芒灑滿整片草地。樞紐區最上層的停泊點,和大門口的臨時點不同,尋常飛行器沒有進入這一區域的權限。
地面特意鋪設了草坪,統一修剪成一寸高。
佩雷拉好似終于看夠了遠處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走吧,我們下去。”
飛行器騰空,平穩地落在銀白色外牆的建築門口,高大的蛇杖雕塑投下長長的陰影。
利茲正準備開門攙扶佩雷拉,對方擡手将他按住,說道:“老規矩,我自己去,你等着。”
世上找不到這麽固執不聽話病人,利茲心想。
他看着佩雷拉整理好外套上的褶皺,拄着銀色的金屬手杖,緩慢又堅定的一步步邁上臺階。
他心裏說不上究竟是什麽感覺,擔憂?同情?
不,那個家夥絕對不會想要人同情。
佩雷拉感受着右腿陣陣鈍痛,将大部分力量都依靠在手杖上。他表情冷漠而麻木,擡眼看着入口處反光的玻璃門。
那裏映射出他自己的身影,虛弱的,狼狽的,令他無比厭惡的樣子。
入口兩側的花壇裏,石堿花開得正盛,只要有小片土壤與充足的陽光,它就會不停地生長開花,粉色的小片花朵聚集在頂端,昭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想必被安排在今天的大部分學生都已經進入了十五樓的體檢區,一樓大廳安靜下來,只剩預檢分診處的穿白色制服的實習生和少量巡邏安保人員。
“先生,您需要幫助嗎?”矮個的女實習上前問道。
“不,謝謝。”佩雷拉禮貌的婉拒幫助,熟門熟路地朝電梯走。
伊迪絲返回崗位,對她來說,被拒絕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他嗎?”同伴梅爾小聲地問道。
“是他。”伊迪絲說:“和新聞裏一模一樣。”
“我天。”梅爾悄悄感嘆:“你和佩雷拉羅蒙說上話了。”
佩雷拉進入電梯,垂下眼不去看轎箱壁上自己的倒影。
裏面已經站了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手裏拿着皺巴巴的信息表。
赫夫今天不太走運。他離開學校的時候沒有選對公共飛行器,那根本不是到醫學中心的線路。等他折返回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在檢測中程了。
他打量着與他搭乘同一趟電梯的男人,雖然不太內行,但也看得出對方穿着得體,是一位十分體面的先生。不是制服,年紀看起來也不像學生,也許是附近某所學院的老師?
“先生,”赫夫說:“您去哪一層?”
佩雷拉這才想起自己還沒選樓層。
他擡手按了最上方的紅色按鈕,三十九。
赫夫看着信息表背後的指引,上面有詳細的體檢流程與路線,他在昨天晚上就已經認真看過。最下方的醫學中心簡介裏,稍微提了下樓層分布,二十五樓往上,是普通預約客戶到不了的地方。
他到達體檢區後離開電梯,轉頭看見兩側門自動關閉,那個人靠在邊上,蒼白的面容消失在合攏的門縫裏。
上年紀的女醫生守在體檢區入口,接過赫夫信息表時忍不住抱怨道:“怎麽這麽晚才來,你要抓緊時間,趕在六點之前完成所有項目。”擡手往左側一直,扔給赫夫一個綠色的手環。
赫夫接過采集信息的手環,道過歉,進入了左側通道。
通道兩方是标着號碼的隔間,他走了半分鐘,找到和自己手環號碼對應那間,打開門禁之後走了進去。
“我不是第一次這樣建議。”佩雷拉的主治醫師貝拉說:“你做康複訓練的時候最好能讓利茲在場,你能明白私人醫生需要時刻掌握雇主的健康狀況嗎?”
佩雷拉換上了灰色條紋的訓練T恤,後背已經完全浸濕,下巴還挂着晶亮的汗水,配合着輔助機器一組一組地完成他今天的訓練量。他停下來稍作歇息,滿不在意地說:“你會把我的情況都發給他,這有什麽兩樣?”
貝拉道:“他很關心你。”
佩雷拉道:“也關心你。”
旁邊屏幕分成好幾個小格,貝拉注視着上面不停浮動的曲線,問道:“心率正常,血壓正常,肌張力正常,神經傳導正常。你的身體已經沒什麽要命的問題了,可你看起來就像個死人。”
“我告訴你。”佩雷拉有些喘息地說:“你總是這麽對病人說話,是會被投訴的。”
貝拉雙手抱在胸前說:“你還覺得疼嗎?”
佩雷拉皺了皺眉回答道:“偶爾,不是一直疼,只是偶爾。在再造起點附近,通常不到五分鐘就會消失。有時是我走動的時候,有時,只是躺着也會突發疼痛。”
“程度呢?”
佩雷拉沒有停頓,自然地回答道:“可以忍耐。”
貝拉拿着診療終端,再向佩雷拉的健康檔案裏添加記錄:“我幫你聯系樓上的醫生,馬上就可以約到。做完訓練再去趟樓上?”
“你終于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了麽?”佩雷拉的腿又開始疼了:“就是這會兒,又來了。”
貝拉看一眼監測屏幕:“沒有異常。約好了,四十層東區74號房間。”
她停下記錄說:“我也在關心你。”
佩雷拉拿着手杖,訓練過後好像雙腿的負擔反而變輕了。
他沒有選擇電梯,從康複區東邊的樓梯直接走上去。
第四十層劃分成三部分,生殖醫學,組織學與胚胎學,最東邊一小塊是精神與心理學。
貝拉給他約的醫生是一位銀發老太太,佩雷拉注意到她的耳朵比普通人更長,耳廓是尖的。
“您是外系人?”
“是的,羅蒙先生。”那位醫生回答道:“我叫帕斯卡。”
“帕斯卡醫生。”佩雷拉禮貌地點點頭說:“我在樓下康複區的主治醫師向我推薦了您。”
帕斯卡莞爾一笑,表情友好而體諒:“我已經收到了您的病歷。您很有名。”
也許是外表的無害,佩雷拉對帕斯卡的第一印象不錯,他坦白地說:“我的右腿在接受肢體再造之後,時常會毫無征兆地突發疼痛。”
“噢。”帕斯卡雙手覆在桌上,湊近了打量佩雷拉,灰色的眼睛盯着英俊的病人:“根據記錄,你自述這種疼痛的程度‘可以忍耐’。”
“不。”佩雷拉說:“是非常痛苦。”
利茲接到一臉倦容的佩雷拉。此時已經過了六點,晚霞将天空映成燦爛的金色。
大量完成體檢的學生從樓裏湧出,佩雷拉淹沒在人群裏,幾乎沒有人比他走得更慢,于是他眼中,只看到一個個超越他不停向前的背影。
入學體檢是年輕人非常重要的一天。踏上衛星但丁那一天,就意味着他們已經正式獲得了為整個海神星系奮鬥終生的基礎身份。在這裏高校林立,生源大部分來自主星,還有一定的比例屬于人造衛星啓蒙一號與二號、農業衛星博斯卡爾多,少量外系人,以及及其稀少罕見的第二月亮遺民,霧區人。
在這一天,他們要完成組織采集,基因測序,行為測試和情景模拟。所有人的測試結果會轉化成分數計入個人的核心檔案。
佩雷拉當年也和這些年輕的學生一樣,對一切充滿了好奇,未來的不可知與危險都不足以讓他擔心,他來到但丁,就是為了開始新的生活。
而多年以後的今天,他隔着飛行器的舷窗暗自打量那些躍動的身影,好像再多看幾眼,就能回到珍貴的少年時代。
利茲已經收到了從貝拉那裏傳來的新數據,善解人意地沒有立即向佩雷拉詢問下午的情況。
半小時後,兩人駛離市中心,穿越地面上層出不窮居住區,到達另一側邊緣的建築群,再向前走就要進入林區了,而最靠近樹林的那座三層小樓,就是佩雷拉的家。
灰色的長毛獵犬迎了出來,興奮地汪汪大叫,尾巴甩得幾乎出現殘影。
“巴蒂。”佩雷拉俯身揉了揉獵犬毛茸茸的大腦袋。
巴蒂身長舌頭,小心翼翼地繞着佩雷拉跑來跑去。
“賓格太太。”利茲向等在門口的管家致意。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賓格太太是個微胖的紅發女人,她照顧佩雷拉已經有年頭了,幾乎可以說是看着她心愛的小少爺慢慢長大,與其說是管家,不如說是長輩。
佩雷拉近段時間口味清淡,家裏的食譜也跟着調整,餐桌上都是和他的康複計劃匹配的食物。
巴蒂坐在佩雷拉身邊的地板上,眼神晶亮地等着投食。
“不可以。”佩雷拉嘗了一口湯,将湯勺倒過頭來點點巴蒂:“你在減肥,小朋友。”
巴蒂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锲而不舍的守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