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段時間家裏的餐桌逐漸豐富起來,佩雷拉會時不時随口吩咐想吃什麽。賓格太太每天在廚房裏周轉都帶着滿意的笑容。

利茲陪佩雷拉吃了一年多的病號餐,終于開始重新尋回食物帶來的樂趣了。

“烤羊排不錯。”佩雷拉誇贊道。

“腌制的調料是我從一本至少有兩百年歷史的菜譜裏找到的。”賓格太太驕傲的說:“有些香料實在找不到,只能用味道相近的替代品,看起來不算糟糕。”

“當然不,賓格媽媽。”佩雷拉用餐巾擦一擦嘴:“有甜品嗎?”

“有澆了酸奶的芒果。”賓格太太說道。她就像孩子正在青春期食量宛如無底洞的母親一樣,慈祥又欣慰地看着佩雷拉胃口大開。

“明天我打算做檸檬蝦,記得嗎,你小時候很愛吃,每次離家返校的時候還要我給你帶上一大盒。”

“是的。”佩雷拉笑道。他小時候在家裏沒有什麽愉快的記憶,除了和潘相互依靠,就只有賓格太太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利茲咳嗽了一聲說:“賓格太太,明天也許不行。”

賓格太太好像也突然想起什麽來。

“怎麽了?”佩雷拉正舀起一塊芒果。

“家裏收到了紀念活動邀請函。”利茲說。

“什麽活動的……”佩雷拉意識到了:“是明天?哦,是的,我自己差點忘記了。”

他沉默着呆坐片刻,放下勺子離席:“我吃好了。”

佩雷拉走後,賓格太太擔憂地問:“醫生?”

利茲抿着嘴:“別擔心,他最近情況不錯。”

“唉。”賓格太太看着佩雷拉剩下那半碗甜品:“利茲醫生,下一次請務必等到飯後再說這樣的話題。”

利茲聞言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抱歉,賓格太太。我會注意的。”

官方組織的紀念活動在中央高塔頂層平臺舉行,能直接靠入高塔停泊口的都是整個衛星非富即貴的人物。

高塔周邊的廣場上還有市民自發組織的群體,有民間行業協會和學生群體在廣場中央的紀念碑前放置鮮花。

同樣的場景,在海神系每個主體星球上同時進行,主星海神冠冕,人造衛星啓蒙一號,啓蒙二號,雅頓,但丁,自然衛星博斯卡爾多——行政中心中央高塔上有官方的悼念儀式,廣場紀念碑前有自發聚集的市民,媒體的微型飛行器将各地活動現場通過網絡直播出來,幾乎所有網站都将首頁留給了兩年前的那天。

星元12105到12108年,奧薩學院相繼湧現出一批極端優秀的年輕人,他們不僅課業優秀,在實踐中也有不俗的成績,大部分人畢業後直接進入軍隊,在系外開拓計劃中充當先鋒。在那之後的十年裏,海神系的控制範圍達到了空前的地步。

佩雷拉是其中之一,潘也是。

這對異母兄弟出乎人意料的關系和諧。潘是駕駛輔助機械的天才,而佩雷拉對偵察工作得心應手。羅蒙兄弟在同一個戰鬥小組裏服役,負責指揮的組長奧斯卡昆汀是大他們一級的師兄,另外一位負責戰鬥工作的輔助機械駕駛員努莉亞亨伯特也來自奧薩學院,還有随組的工程師格蘭特丹西……

同樣的組合在當時不在少數。人們将這一代年輕人稱作黃金一代,裏面的佼佼者在不到三十歲時就身居高位,占據着整個海神系軍事政治機構中至關重要的職位。

12121年,第五堡壘鯨雲的初期建設工作開始。這些探索先鋒們率先掃蕩了那一片空間,除了清理不必要的懸浮障礙,還擔負着護衛警戒的任務。

就是在那一年,臨近的灰鯊系人從垂直于海神冠冕公轉平面的方向入侵,第一戰就在尚未建成的鯨雲堡壘。

當時的鯨雲還處在拓荒階段,一切都是原始而雜亂的。

探索隊伍進行了激烈的反抗,根據為數不多的幸存者複述,戰鬥中出現了不穩定的跳躍空洞,空洞範圍很快覆蓋到整個戰場,只有排在較後位置遠程支援幾只隊伍得以逃脫被吞噬的命運。

佩雷拉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已經是鯨雲保衛戰之後第四個月了。

他的右腿接受了斷肢再造,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身體無法動彈。

一切都糟糕透了。

高塔頂層的風很大,利茲站在佩雷拉身邊,又發自職業習慣地擔心起他的腿來。

天氣陰沉,看樣子今天難免有一場雨。

帕克在參加儀式的受邀者面前講話,他對這類場合總是很游刃有餘,懂得如何調動在場人員的情緒,語氣克制又不失誠懇。佩雷拉遠遠的看着這位在政界摸爬滾打的老友,有點懷念起看他競選學生會長的少年時光。

他們是小學同校,預科都在但丁就讀。帕克沒有選則奧薩,而是報考了但丁第一政法學院。

他們在學生時代一直保持着真摯的友誼,到佩雷拉和潘進了探索部隊,都沒有和帕克斷過聯系。

就連利茲,也是接受了帕克的委托才到佩雷拉身邊來的。

講話結束後是集體默哀環節。

佩雷拉微微低着頭,耳邊是高塔上終年不停歇的風聲。

今天連蛋糕店的客人都少了。大部分人不是跑去廣場獻花,就是留在家裏看直播。

佩佩夫人很有先見之明,今早烤的蛋糕只有平常的一半,等赫夫和漢斯到店裏,她自己也急急忙忙地出門,懷裏抱着一束自家院裏摘下來的新鮮白色木槿,搭鄰居的飛行器去中央廣場了。

這個假期比爾的店面沒有開門,也許是嫌學生流量太少,去別的地方想辦法掙錢。

于是漢斯的賬戶上罕見地有了積蓄。

赫夫在網絡上了解了幾家主要控制指套制作公司的定制價位,他現有的財産裏一套個人定制還有很大距離。不過微操考試已經結束,他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去買一套模拟裝置了。而說起實際駕駛輔助機械時的系統,他暫時還沒有摸過真家夥,想來如果要特別定一套輔助機械的操作系統,老天,不知道他存十年二十年的錢能不能碰到邊。

兩個年輕人在店裏開着終端看直播。

“聽說在鯨雲犧牲的人平均年齡只有三十歲。”赫夫惋惜地說。

“嗯。”漢斯看起來情緒不高:“真可惜,裏面好多人還是學院裏的記錄保持者。”

“太可惜了。”赫夫說到。

下午他們向佩佩夫人請了假,蛋糕店因此要休息半天。

學期間隙的時候,學院原本是冷清的,這一天卻車水馬龍,這裏會有一個小小的畢業生授勳儀式,嘉獎那些在上一年海神系探索步伐中做出傑出貢獻的軍官,這是來自但丁的獎賞,對象也僅限于從這裏畢業的學生。

儀式設在學院禮堂,對普通居民開放,少量留校生多半也不會錯過這一盛典。

赫夫和漢斯來得晚了,禮堂裏莊嚴肅穆的音樂已經響起,他沒顧上尋找空位,眼神卻停留在那個正向外走的人身上。這時是整個授勳儀式最重要的時刻,獲得嘉獎的軍官依次走上臺去,喝彩與閃光燈充斥着整個禮堂,而這個人獨自離席,緩慢地向外走。

他很……漂亮。

赫夫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詞。

他似乎是有些偏瘦,所以才顯得高挑,赫夫不知如何描述——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那個人有一頭黑發,發梢微卷,對士兵或者軍官來說一定太長了,他的眼睛像幽深的湖水,鼻梁高挺,嘴唇,嘴唇有些蒼白。

赫夫不禁想象那張臉鮮活喜悅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那一定讓人難以忘懷。

鬼使神差地,赫夫讓漢斯先去找座位,自己跟着那個人走了出去。

他走到平臺邊上,微微皺着眉頭,猶豫了一下後扶着大理石扶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向下走。

赫夫看出來了,他的步态有些不穩,也許是因為疾病,也許是因為傷痛,那長長的臺階對他而言實在太艱難了。

連思考都不用,赫夫趕上前去,伸出自己強壯有力的手臂。

“請讓我幫助您。”

佩雷拉短暫地愣了一下,他看着眼前高大的年輕人,然後把左手放在了他手臂上。

赫夫扶着他,穩當地走完了所有臺階。

“謝謝你。”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透着無法掩飾的疲憊:“你叫什麽,年輕人?”

“赫夫,赫夫·阿爾瓦,先生。”

佩雷拉露出思索的神情,他應該認識這個人的,他在交流區回答過對方的問題,見過一小段詢問錄像,還收到過史蒂芬發給他的檔案資料。可是這一刻,他的大腦仿佛停止了思考,完全被驟然翻出的負面情緒擠滿,顯然這個名字就短暫地不存在于他的記憶裏了。

這個好心的年輕學生只是個熱情的陌生人,或許看出他的窘迫,懷着同情伸出了援助之手。他自嘲着想。

赫夫的額角帶着晶亮的汗珠。已經是一天的末尾了,室外仍然被炎熱的氣流包圍,他穿着學院的制服。佩雷拉在很多年裏一直覺得奧薩學院的制服很好看,帶着一種令人信耐特別氣質。

“您要去什麽地方,我幫您叫飛行器?”赫夫沒有貿然去問對方的名字,他對佩雷拉的身份有一定的猜測,莽撞的打聽與多嘴可能會造成對方的反感,他有的是時間,可以知道對方是什麽人。

果然蒼白的男子搖搖頭,道:“我在這裏等,會有人來接我。”

那天黃昏,晚霞如血。

赫夫在靜默中陪伴着佩雷拉。來接他的黑灰色飛行器精準安靜的停在了佩雷拉面前。自動門打開,一個穿着白色長外衣的人走了出來,恭敬地向佩雷拉致意:“先生。”

赫夫認出那是院長的助理塔尼。

佩雷拉再次向赫夫致謝:“我十分感謝你今天對我慷慨的幫助。”

“舉手之勞,先生。”赫夫點頭回應。

塔尼将佩雷拉扶上飛行器,佩雷拉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什麽,于是他又跳下來嚴肅認真的說:“一年生赫夫·阿爾瓦,感謝你熱忱的幫助。”

紀念日的新聞裏,除了直播各種悼念活動,就是追憶黃金一代當年的事跡,雖然人的面貌會随着時間發生改變,但赫夫确定,這個人就是他今天在新聞截取的紀錄片片段裏看到過的人之一。赫夫對佩雷拉的身份不再存疑。他目送着飛行器升空遠去,彙入高空線路裏龐大飛行器流。

佩雷拉·羅蒙。

凋謝的星河之花中,仍然在世的幸存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