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盡管佩雷拉的身體狀況與情緒都在一天天好起來,在這天仍然不可避免地陷入明顯的低沉。上午離開中央高塔回到家裏之後,他趁利茲午睡的空當,一個人聯系了史蒂芬,提出要參觀授勳典禮的要求。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衛星授勳是在高塔,那件事發生之後才轉到奧薩學院。這特殊的紀念方式裏,對少數還活着的當事人,有一種別樣的殘忍。

利茲沒有責怪他獨自出門,默不作聲地觀察着他的情況。

賓格太太執着地做了檸檬蝦等着他回家:“試一點吧,我做得不多,不知道還是不是過去的味道。”

佩雷拉沒什麽胃口,仍然強笑着接過賓格媽媽遞來的餐叉。

香脆,微微的酸,很清爽。

“和以前一樣,賓格媽媽。”佩雷拉吃了一點。

那是少年時代的記憶。

他曾因為母親的早逝、父親的漠視偷偷哭泣。

瑪姬夫人在他母親逝世當年就邁入這個家庭,帶着一個比佩雷拉大兩歲的小男孩,一個和羅哈特十分相似的孩子。

年幼的佩雷拉敏銳地意識到了父親對母親的不忠,可是又能怎樣呢?他就像一顆全然孤立無援的小樹,風雨欲來的時候,恐懼、怨恨一點用的都沒有。

瑪姬夫人完全不将佩雷拉放在眼裏,六歲的小孩子,對已經成為女主人的她來說完全夠不成威脅。

她的生活在一步步邁向計劃好的方向,細膩的絲綢包裹着年輕美麗的身軀,昂貴的首飾在她發間閃着光,不出意外,羅哈特的繼承人将是她帶來的那個孩子,那些出生高貴的夫人們成了她茶會上的賓客,一切都是順心如意的。

“你為什麽哭?”潘尼睜大眼睛看着躲在閣樓上的佩雷拉。

佩雷拉哭得有點打嗝了,抽抽噎噎地說:“你走開。”

潘尼沒有走,反而跟着在佩雷拉身邊坐下,摸着他的頭:“別哭啦,臉都弄花了。”

閣樓裏放的是平常不用的家具,這些雕花的木椅是家裏舉辦宴會時放到花園裏用的,平時只能在無人理睬的閣樓角落裏積灰。

佩雷拉擦了擦淚水,小臉就更糟了。

潘尼露出嫌棄的表情:“你的手沾了灰塵。”他用袖子幫佩雷拉擦臉。

他們穿着同樣款式的衣服,絲棉襯衣與天鵝絨外套。

佩雷拉不知該怎麽和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哥哥相處,他下意識地認為對潘尼的客氣就是對自己母親的背叛。

可是潘尼說:“你媽媽不在了吧?我也沒有媽媽。”

佩雷拉糊塗了,他不是瑪姬夫人的兒子嗎?

“你不要告訴別人。”潘尼把右手食指放到嘴邊,作出“噓”的口型:“她是個大騙子。”

要小孩子保守秘密是很難的,瑪姬夫人在來到羅蒙家的第一個月,就已經被“兒子”抖了個底朝天。

佩雷拉在最初的驚愕之後,很快鎮定下來:“你不是她的兒子嗎?”

“當然不是。”潘尼莫名其妙地驕傲起來:“她在南邊的貧民區撿到我,讓我裝作她和一位先生的兒子。你瞧——”

潘尼指着自己的眼角說:“這裏,還有這裏,她把我帶去醫生那裏,用針頭紮我,讓我變得更像那位先生,噢,爸爸。”

“你也是個小騙子。”佩雷拉威脅着說:“我會告訴父親的。”

“不,你千萬別這麽做。”潘尼說:“要是爸爸知道我不是他的兒子,我又要回到街上去生活了,說不定還會進監獄。你知道監獄嗎?”

佩雷拉點點頭。

“不,你這個小不點什麽都不知道。”潘尼皺着眉說:“監獄裏住着留大胡子的看守,每天趕着犯人們到工廠裏去打磨齒輪,把齒輪組裝成輔助機械,賣給那些當兵的家夥。”

佩雷拉沒有被潘尼帶跑:“你胡說,輔助機械都是啓蒙一號上的工程師們做的。”

潘尼并不知道監獄裏的犯人都做什麽,有點悄悄的不好意思起來:“總之,會做很多很多事情,沒有時間休息,吃不飽,穿不暖,還會挨鞭子。”

佩雷拉又想起什麽來:“我不是小不點。”

“好吧,你不是小不點。但你不能告訴爸爸我不是他的兒子。”

“我當然能!”佩雷拉握了握小拳頭:“你和瑪姬夫人都會被趕出去的。”

潘尼這才意識到保守秘密是件多麽緊要的事情:“瑪姬夫人走了,爸……你爸爸會帶更壞的女人到家裏來,新來的夫人會不給你飯吃,讓你餓肚子。”

“我……”佩雷拉有點退縮了,仍然逞強着說:“我不會怕的。”

他推開潘尼,蹬蹬蹬地跑下閣樓,一路沖回自己的房間。

可是他沒有來得及實施告密,羅哈特就出了一趟遠門。

那正是他的生意剛剛起步的時候,有一批重要的物資要送到遙遠的第二堡壘劍齒虎。到達堡壘之後,他又受到新的委派,将部分劍齒虎淘汰掉的廢舊空間飛行器送到啓蒙一號回收再造,等他再次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兩年之後了。

這是至關重要的兩年。

瑪姬夫人熱衷于周旋在太太們的聚會上,對家裏的兩個小孩子幾乎是不聞不問。

賓格太太因為多年來跟随佩雷拉的媽媽,對新夫人帶來的孩子持敵對态度。有天傍晚,少爺們放學回到家。晚飯結束後,賓格太太意外地發現佩雷拉的臉上有傷痕。她幾乎立刻就被憤怒點燃:“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個孩子幹的?”

“不,賓格媽媽。不是他。”佩雷拉退縮着說,轉身跑回房間。

由于女主人不在家,賓格太太只好自己去學校找老師。

“羅蒙家的兩位兄弟?哦天。”年輕的女老師一手捂着胸口:“那是兩個怎樣的孩子啊!太太,他們在體育課上和高年級的學生打架,有個四年級男生的牙都被打掉一顆。”

賓格太太将深藍色的窄沿帽捏在手裏:“什麽?他們在學校和人打架?”

“不過還好。”女老師轉而安慰道:“只是乳牙而已。放心吧太太,我們對男孩子的挫折教育是很到位的,羅蒙兄弟說不定很快就要成為學生裏的小首領了。”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發生沖突的是佩雷拉和四年級的帕克,沖突原因是帕克撞倒了佩雷拉班上的一位女同學。

小姑娘手臂擦傷,佩雷拉開口讓帕克道歉。

潘尼注意到佩雷拉的時候兩個男孩子已經扭打到地上去了。

最後是羅蒙兄弟以多打少讓帕克失去了一顆乳牙——小孩子正在換牙期,本來就有顆牙齒搖搖晃晃。

鬥争要自己解決,米德爾小學有這樣一條奇葩的傳統。

所以打架雙方誰也不肯告訴家長。

不過小孩子嘛,矛盾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兩天,帕克帶着幾個六年級的男生找到羅蒙兄弟:“奧斯卡,就是他們,打架很厲害的,我看可以加入我們米德爾童子軍先鋒團。”

佩雷拉陷入矛盾中。

一方面他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也能看出來瑪姬夫人和潘尼多半真的不是母子,他糾結于等父親回來之後到底要不要說出真相;另一方面潘尼是個會自動貼上來的自來熟類型,別的不說,在學校幫自己打架這一點就讓佩雷拉很心軟。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兩個小孩子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寫功課。潘尼可真不是個讓人讨厭的家夥啊!

羅哈特快要回來的當口,瑪姬夫人帶着潘尼出了一趟門。

等潘尼回來之後,佩雷拉發現他的眉眼之間似乎有了什麽變化。

那段時間潘尼沒什麽精神,休息日都待在房間裏,連米德爾童子軍先鋒團的活動也不參加。

佩雷拉考慮再三,終于在晚上大人都睡下後偷偷敲響了潘尼的門。

“今天新團員發了團章,我把你的領回來了。”佩雷拉把金閃閃的小徽章放到潘尼手邊。

躺在床上的男孩似乎有點發熱,兩頰不正常的泛着紅。他拿起那枚小小的金屬:“真好看,這是要戴在哪裏?”

“別在胸口,或者書包背帶上……不是現在,參加先鋒團活動的時候。”佩雷拉阻止了潘尼往睡衣上別徽章的手。他的手很燙。

“你生病了?我讓賓格媽媽叫醫生來。”

“不,不用。”潘尼有點虛弱地說:“我只是需要休息。”

“你在發燒。”佩雷拉伸手摸了摸潘尼的額頭:“如果不接受治療,也許……”他斟酌了一下:“也許會變傻一點的。”

潘尼笑了。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地說:“記得我和你說的嗎?她帶我打針的事。”

佩雷拉醒悟過來:“你周五是去打針了?”

潘尼指了指額頭,又指下巴:“這兒,還有這兒。”

佩雷拉終于想起這幾天潘尼看起來到底哪裏不對勁了:“打完針會變得像父親是嗎?”

“我聽那個女人說,他很快就要回來了。你告密的機會來啦!”潘尼露出促狹的笑容。

佩雷拉愣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說:“我不。”

他一開始弄不清楚自己最初幫潘尼保守秘密的原因。

也許是潘尼對他說“我也沒有媽媽”,與他同病相憐。

也許是潘尼挨了針之後發熱虛弱的樣子,讓他忍不下心來。

也許是潘尼幫他打過架,先鋒團的戰友不可以互相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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