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程玉拿出的圖紙,包括且不僅限于曲轅犁、筒車、耧車……都是久經歷史驗證,确定能改革生産力的農具,袁家人當了半輩子木匠和農夫,哪怕沒見過實物,沒親手用過,只看圖紙,都覺得心潮澎湃。
尤其,從小疼到大的孩子求到眼前,那麽可憐巴巴的訴說委屈和恐懼,袁家人心都要疼碎了,別說拿出的東西看起來有用,就是擺明廢品,他們都會使盡力氣相助,全當安慰孩子了。
所以,程玉一句‘幫幫我’,袁家人二話沒說,盡數留下。
從袁姥爺開始,自袁小郎為止,袁家三代算上女眷和學徒足足四十多人,具都有手好活計,像程玉說的‘熟練掌握一門技術’,對做慣了直轅犁的袁家人來說,曲轅犁結構不算複雜,結合程玉特意請來的鐵匠,他們熟悉了一天的時間,随後,開始‘批量’生産了!
‘流水線’作工嘛,手工‘零件’,榫卯連接,袁家人生産速度很快。
所以,沒幾天的功夫,玉柳鄉的楚家佃戶們,就用上了新犁,解放了相當一部分人力資源。
而這部分人,程玉沒浪費,都被她派出去挖水渠了。
——
玉柳鄉,田間。
頭頂炎熱炙陽,佃戶和山莊仆從正揮汗如雨,鐵揪飛揚的挖土,他們身側,家将們手握竹簡,高聲嘶喊,“都記清楚了,從玉溪往稻田那邊兒挖,要聽指揮做事,不能疏忽大意,要是挖錯了,晌午膳食減半……”
喊的撕心裂肺,嚷的嗓子幹啞,他們田間地頭來回奔波,鞋都要磨破了。
黍米地裏,婦人扶着曲轅犁,邊犁地邊回頭看,“哎呦,不知女郎是個甚意思?好端端的挖什麽渠?咱們好不容易得了新犁,正該鉚足幹勁,好好翻地,到把男人都調走了,叫咱們娘們幹活,真是小娃娃,正事不懂,想一出是一出……”
“宋二家的,你嘴裏噴的什麽糞?女郎乃天上神仙下凡,是你這樣東西能歪嚼的?往年你男人畜牲樣拉犁,你撅腰瓦腚跟後頭的辛苦忘了?剛輕快些就不放好屁,真該讓女郎把豬收了,讓你拉犁,累你個死鬼樣兒,看你還噴不噴糞!”
東西做出來就是讓人用的,袁家人的‘生産力’遠超程玉想象,做出第一批曲轅犁,玉柳山莊裏試驗一番後,她就将其分給楚家佃戶,又借了他們耕牛,只是她這裏畜力有限,牛不夠用,因此,還特意做了批淺耕,專供羊、豬、犬這類小型動物使用。
當然,效果跟耕牛相比,絕對是差遠了,但是,程玉的原則,從來都是能用畜力就不用人力,畢竟,人能給她挖渠,給她修水庫,而畜牲嘛,蹄子不分瓣兒,拿不起鋤頭鐵揪!
“誰噴糞了?三嫂子,你別胡咧咧,女郎是主家姑娘,我算哪本黃歷上的,敢歪嚼她?就是沒明白她心思,不知道怎麽回事!”宋二家的踩着犁,邊點種邊瞪眼,生怕家将們聽見收了她的東西。
Advertisement
“女郎不是凡人,她的意思不是咱們能懂的,瞎琢磨什麽,好好聽話就是了。”一旁,有老成持重的婦人斥聲。
“明妪,三嫂,我聽說女郎是春娘娘降世,是不是真的啊?”
“應該是吧,否則,你瞧瞧這犁,哪是凡人能想出來的?不是神仙沒這份兒本事,省了咱們多大勁兒,還有,她讓爺們挖渠修庫的畫樣兒,我偷眼瞧過,天帝爺爺,畫的真真的,像把山河江川攝到裏頭,駭死個人喽!”
“可不是嘛!我家小郎看了一眼,晚上都不敢睡覺,非要到地裏窩裏,說怕女郎把田給‘畫’走了,他種不了地娶不上媳婦。”
“哎呦,這貍娃兒,笑死我了!”
“哈哈哈哈……”
衆婦女轟然大笑,揚鞭趕着牛、豬、羊飛快翻地點種,田間一派悠然景色。
然而,玉溪山半腰,觀景亭內,程玉俯覽這一幕,面沉如水。
身為山莊主人,玉柳鄉的實際擁有者,佃戶們對她擁戴感激,私下稱她做天女下凡,春娘娘臨世,程玉都是知道的,只是,眼下情況着實容不得她樂觀,“玉溪水位如何?”她側頭問。
“又退了兩尺。”袁大姐啞聲,神色有些慌亂,“钰兒,你覺得……真的要旱嗎?”
“水位驟退,天不下雨,您說呢?”程玉嘆聲。
袁大姐沉默,轉身看着山下田裏一派繁榮景象,她怔了好半晌,啞然道:“大靖皇帝爺爺不作法,打了那麽多年仗,死的人數都數不過來,好不容易出了蘇太守,咱們才過幾年安穩日子啊?老天爺做甚看不過眼,要這麽整治咱們?”
“咱們勤勤懇懇,汗珠落地摔八瓣兒的狠幹,憑什麽不下雨?憑什麽不讓活?”她緩緩蜷縮地上,雙手抱頭,帶着哭腔喊。
“大姨母,天地不仁,萬物為刍狗,老天爺沒給咱們活路,咱們就要聽話等死嗎?”挑挑眉頭,程玉伸手扶住袁大姐,看着她道:“還不是要拼要抗,途奔活路!否則,我為什麽請你們來?為什麽要做這些?”
“钰兒……有用嗎?”袁大姐悲聲。
袁家人費盡心血,日以繼夜,钰兒抗着整個玉柳山莊,甚至是将軍府給的壓力和閑言……她們做的這些,真的有用嗎?
“曲轅犁加快耕種速度,解放人力,婦人承擔耕種之責,閑出來的男人,我就能用他們挖渠,修水庫……當然是有用的。”程玉斬釘截鐵的說。
那副模樣,到是給了袁大姐信心,深深吸了口氣,她平複情緒,狠狠抹了把淚,“钰兒,我和阿父已經做慣曲轅犁,這東西好生産,只是筒車繁複,着實艱難!便是合家傾盡全力,晝夜不休,一日一架已然極限,可單單玉柳鄉的地,就需要兩百架有餘,這得做到什麽時候?”
怕是他們做完了,地都旱死了!
“大姨母,你別急,我已經貼榜招工匠了,想來很快會有人來幫你們,暫時的話……姥爺年紀大了,別讓他做力氣活兒,我會挑莊子和鄉裏的機靈小子給他,讓他幫着帶帶,打下手都是好的。”程玉想了想,這般說。
“唉,也行,就怕阿父不認老。”袁大姐終于露出個笑臉兒,跟程玉絮叨了好一會兒,突然,她仿佛想起什麽似的,搓了搓手,表情有些猶豫。
“大姨母,您怎麽了?”程玉注意到了。
“我……”袁大姐遲疑,怔怔看着她,沉默好半天,終于開口,“钰兒,天下大災大難的,老天爺從來不會就旱一處,咱們有了應對法子,旁的地方呢?咱一輩子都活再九江郡,你看看是不是……”
她頓聲語塞。
“大姨母,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我都做出這些東西了,何嘗不想惠及萬民,可是……誰信我啊?”程玉兩手一攤,苦笑着,“你們是我親人,疼我愛我,願意不計後果陪我‘瘋鬧’,玉柳鄉是我的莊子,良田土地都是我的,不管佃戶心裏如何想,願不願,身契再我手裏,他們就得聽我的,但是,就這樣,初時我讓他們換犁換種的時候,他們鬧了多久,鬧的多狠,您是看的清清楚楚啊!”
改變——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換犁、提前育種、抽調人力挖水渠、修水庫,這一樣一樣的,玉柳鄉佃戶們不是沒反抗過!事實上,程玉最初頒布命令時,他們都急了,哭天喊地,跪求磕頭求女郎不要‘胡鬧’,甚至還罷過工……
要不是程玉足夠強硬鐵腕,玉柳鄉不會有如今光景。
當然,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給的曲轅犁确實比直轅犁強,佃戶們都是老莊稼把式,用用就知道好壞,否則,哪怕她掌握生殺大權,想讓這幫人真心聽話,都不是容易的事。
“不管是曲轅犁、育種、筒車……都是好的,只要用過,我相信沒人會拒絕,但是,我怎麽讓人‘用’?田地是百姓的命根子,除了玉柳鄉的佃戶,誰會聽我的?”程玉苦笑着。
“就沒辦法了嗎?曲轅犁是真的好用,筒車眼見也能使……”袁大姐焦急。
“用筒車得先挖渠,曲轅犁要畜牲拉,沒見好處先投入,百姓們不會願意的。”程玉嘆息。
袁大姐沉默了,她當了半輩子農戶,太明白程玉所言真假,不是百姓們不肯接受新鮮事物,不是他們頑固傻呆,聽不懂道理,分不清好壞,而是……
生活太艱難了,對他們來說,田地是命,是一家老小的生計,經不起半點風險!
“……但是,咱們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嗎?今番不像往年,萬一真旱了……”就是哀鴻遍野,餓殍載道了。
袁大姐啞聲。
“大姨母,等等吧,咱們這裏有了成效,筒車翻水,黍稷滿地的時候,自然會傳出盛名,到時候,不管是有人求,還是向上禀告,都要容易的多了。”程玉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着。
“……但願如此吧。”袁大姐黯然,俯身看山下盛景,她突然咬咬牙,轉身大步往山下走,邊走邊喃喃,“多說無益,我回山莊多做筒車吧,要是真旱了百姓來求,我得有東西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