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打從出生開始吃藥,十八年了,蘇啄活的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天熱不敢出屋,天冷不敢下塌,無數次強迫自己接受,随時會因為一場普通風寒病死的事實,且還要再父母親人面前,裝出若無其事,淡然超脫的姿态……
他的心裏,确實積累了很大壓力。
暴發也是理所當在。
“我就是個廢物,除了拖累父母,讓他們擔心,我根本幫不了他們任何,娘因為我夜夜垂淚,擔驚受怕,阿父因為我備受争議,斷子絕嗣,可是我呢?我除了花他們的銀子,半死不活的拖着他們之外,還能幹什麽?”蘇啄大吼着,眼角眨紅,氣喘須須。
“我是個人啊,我心驚顫抖的活了十八年,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堂兄習文練武,征戰沙場的時候,我病卧塌間吃藥,一碗接一碗,無窮無盡,每個人都說我阿父英雄了得,世間難尋,惜則子嗣不豐,恐将絕後……我能怪誰嗎?是我願意的嗎?”
“除了自責,我還能做什麽?”
他咆哮着,臉色慘白,嘴唇發青,雙手緊緊握着胸口衣襟,好像都不能呼吸了,“我不怕死,我一點都不怕,我只怕我的死傷了阿父阿娘的心,我想給他們留下點什麽,證明他們沒白養下我這個兒子,我想再後間留下個名字,不止一句‘病夭而亡’……”
“钰娘,你是有本事的人,你能青史留名,能活萬民……遇見你,我,我特別高興,能給你做個‘引路人’,把你推薦給我阿父,從此,無論過了多少年,史書都會明明白白寫着,你,楚钰,出身九江郡,是太守蘇冼慧眼識珠,助你排憂解難,任你盡情發揮才華,從此百姓解憂,糧食增産,而我,蘇啄,我是第一個發現你的人!”
“哪怕我生平沒走出九江郡,沒做出任何貢獻,沒為阿父分憂,沒為阿娘解難,沒有承擔過一天少君的責任,但是,钰娘,我發現了你,我把你領到了阿父面前,我,我就能留下個名字,會有人記得我!”
“阿父阿娘不會因為生下我這個廢物而後悔,任人嘲笑指責。”
蘇啄悲鳴,緩緩閉眼,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他面無人色,頹然坐下,悲怆大笑,“哈哈哈,钰娘,我想的多好啊,那會兒跟你看筒車,用曲轅犁的時候,我多高興啊,可是,可是……我這個身體,我這樣的身體,我連春城,連将軍府的大門都出不了!”
“不過一天放縱,不過略緩心神,那麽一點冷水,我躺了半個月都好不了,我這樣的廢物,為什麽要活着?為什麽要存在?”
“死了吧,我死了都省心了,阿娘不用偷偷哭,阿父不用長噓短嘆,蘇家未來還有堂兄,期姬帶你回九江城,大家都解脫了,我也不用再受苦。”蘇啄喃喃着,面色飄渺,唇色青白。
很明顯的,他被負面情緒壓垮,崩潰了。
“阿啄,你冷靜點兒!”程玉輕聲,看個十八歲大孩子心如死灰,徹底絕望的模樣,她心裏真挺不是滋味的,上前伸手輕輕拍着他後背,幫他平複呼吸,她嘆了口氣道:“我從小身體不錯,沒體驗過動辄生病的苦楚,所以,阿啄,我不說空話來勸你。”
“你的身體會不會好?還是越來越糟?這誰都不知道,我要是輕描淡寫些有的沒有……什麽‘你該堅強,替你父母挺住,他們那麽疼你,你不能讓他們失望,身體是你自己的,你得重視’……那無非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但是,阿啄,站在朋友的立場,我還是想問你一句,都到了這個地步,就這麽放棄,你甘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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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認真望着他,伸手把他的臉掰過來,讓兩人目四相對,“阿啄,你已經遇見我了,你眼瞧就要成功了,無論是青史留名,還是助你阿父阿母,甚至是惠及整個九江郡,都是你唾手可得的勝利,你就這樣不要了?”
“那你這麽多年的堅持,無數歲月的苦熬,還有什麽意義?”
“我說句難聽的,死再成功前夜,你能瞑目嗎?”她說着,一句比一句重。
然而,蘇啄眼簾微挑,怔怔看她,似乎還真的有些聽進去,嫣然薄唇輕啓,他喃喃,“我,我……”瞑目嗎?扪心自問,真的甘願嗎?
“阿啄,撐撐吧,我們是朋友,我會幫你的。”程玉站直身子,沖他抻出手。
蘇啄疲憊不堪的昂頭望她,仿如死灰般的眸子裏,隐隐流露些許微光。
他行嗎?他真的還能提起心勁兒嗎?
“總歸沒患絕症不是嗎?府醫還願意給你開藥方呢,熬熬呗,反正不是大症,還有的治,難道要先自絕嗎?”程玉聳聳肩,戳戳他額頭,故意玩笑道:“知道的,是你忍無可忍,承受不住壓力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因風寒久治不好而要死要活,多讓人笑話啊!”
“而且,阿啄,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說,你要是因為這點事兒青史留名了……”她頓聲,言未盡,意已傳。
把個蘇啄給噎的啊,心情都那麽沮喪絕望了,還是哭笑不得的嘆聲,“钰娘,你,你真是……”太刻薄了!
他攤手,仰面望天,不知為什麽,被這麽毫不留情的數落一頓之後,他的心情居然輕松了一些,沒有那麽絕望了。
難道是賤嗎?
蘇啄啼笑皆非的想。
程玉瞧着他,但笑不語。
——
不再自抑,瘋狂發洩出情緒和壓力,蘇啄的精神輕松不少,尤其,有程玉陪他身邊,沒顫顫兢兢把他捧掌心,當玻璃娃娃瞧,而是嬉笑怒罵,調侃捉弄,姿态非常自然,讓他不由自主覺得舒心,連病情都恢複的快了些。
畢竟,見天身處‘誠惶誠恐,偶爾蹙個眉都有人覺得他要死’的環境裏,突然遇見程玉這般,把他當正常人看待,簡簡單單相處,從從容容玩笑的,肯定會覺得舒服。
心情愉快了,精神放松了,身體自然會給出反應——三天後的一個清晨,蘇字大旗立起,載着蘇啄和程玉的車隊從将軍府起程,頂着如炎烈日,伴着滾滾黃沙,艱難往九江城的方向駛去。
時間如水流逝,轉眼月升日落,九江城,太守府。
粗糙大掌捏着封信,蘇冼大步走進寝室,他唇角下抿,高大的身材微微拘喽着,很是顯出幾分疲憊,那雙緊緊攏起的濃眉,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冼郎,怎麽了?難得看你愁眉苦臉的,出了什麽事?”屋裏,越夫人迎上來,擔憂而驚訝的問。
“夫人,我,那個,唉,沒什麽……”蘇冼抖下披風,別過臉,似乎不願多談。
不過,他這般掩飾的态度,到讓越夫人皺眉,幾步走到他身前,“到底什麽麻煩?對我都不能說嗎?咱們結缡三十年了,你有什麽是不能跟我明言的?”她上下打量丈夫,口中溫聲問着,随後,突地想起什麽似的,她臉色大變,一把揪住他領子,咆哮道:“難道,難道……是阿啄出了事兒嗎?他的身體……”
春城離九江城不遠,蘇啄一病半個多月,自然有斥候快馬回來禀告過,越夫人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連藥方都看過,只是,礙于蘇啄病情不重,區區春寒罷了,便默默擔憂,沒親自過去照顧。
“夫人,昨兒咱們不是剛得到斥候的信兒,阿啄他們已經從春城出發,按着路程推測,他們最遲明兒早上就能回來了,哪裏會出事啊?”被揪的兩腳都要離地了,蘇冼苦笑道。
“額……既不是阿啄的身體,你做甚擺出副‘天要塌’的架式,還跟我遮三掩四,我會誤會是自然的……”越夫人曬曬,一扭身子,羞惱的狠狠甩手。
蘇冼一個趔趄,伸手摸摸脖子,那火辣辣的繃勒感,讓他讪讪陪笑着,遞出一直緊握掌心的那封信,“夫人,你瞧瞧吧……”他輕聲。
“這是什麽?”越夫人側頭垂眸,疑惑接過那信,她展開仔細看過,随後,“呸!好個不要臉的陸邦,他,他好歹前朝王爺,怎麽一點顏面都不講,張嘴就要兩個城?”
還是那種超過十萬戶的大城?
他哪來的自信……覺得楚元暢值?
越夫人完全不敢相信,眼神在信件和蘇冼之離游離之定,看着丈夫一副躊躇不決的樣子,她深深吸了口氣,小心試探道:“冼郎,你不會真的想要同意陸邦的條件吧?”
用兩個十萬戶的大城交換俘虜什麽的,她丈夫沒那麽缺心眼吧?
“陸邦的條件太荒謬了,我不可能答應,但元暢是我兄弟,我也不能不救他…阿勳那邊,陸邦催促的急,我着實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反正,城是肯定不能給的……”卻也不想讓兄弟喪命!
魚和熊掌,蘇冼想要兼得,難免掙紮痛苦。
對此,越夫人愛莫能助,只能輕輕拍拍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蘇冼回頭,給了他個苦澀的笑容。
夫妻倆一站一坐,氣氛憂傷且溫馨着,默默對視片刻,越夫人微微抿起嘴角,剛想說點什麽,突然,‘叩叩叩’,外間有人敲門。
“誰啊?”越夫人微怔,揚聲問,“都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兒?”
“回夫人,奴奴晡妪,城門營來人禀告,說少君剛剛帶着楚家女郎進城,現在已經往太守府來了。”門外,蒼老女聲恭敬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