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

——《漁家傲秋思》範仲淹

“蘇赫巴魯,紹國的援軍到了。”巴音掀開門簾進入大帳,臉色有些沉重。

“這麽快?”蘇赫巴魯正坐在案前查看地圖,聽到巴音的回報,皺着眉道,“援軍多少?誰帶的隊?”

“十萬援軍。帶隊的叫馮威,原是趙沛清的副官,後來升了官職調回了京裏,”巴音道,“那小皇帝還把身邊最得用的人派來了,叫楚汜。”

說罷,又湊在蘇赫巴魯的耳邊小聲道:“據說跟那皇帝……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

蘇赫巴魯颔首:“讓人再去探。”

“是。”巴音應道,“士兵們已經撤下來了,那邊來了援軍,咱們不好再硬碰硬。”

“嗯。”蘇赫巴魯道,“計劃延後,等探子回來了再議。”

“行。”巴音應了一聲,出去交代任務去了。

鞑靼的營地裏燈火通明,剛從前線下來的士兵們各自去了帳篷裏休息。明明是在激烈交戰中,整個軍營裏的氛圍仍然十分從容,似乎并沒把那突如其來增加的敵人數量放在眼裏。

鞑靼人是游牧民族,過慣了席天幕地的生活,何況開戰的地方,周圍環境,也跟在草原上的差別不大。在淩丹汗統一鞑靼之前,各部落之間長因圈地問題爆發小規模的沖突,在草原上,誰的拳頭硬,誰的實力強,就聽命于誰。淩丹汗就是靠着年輕時一身高超的武藝和說一不二的鐵腕作風,征服了一個又一個的部落首領,統一了鞑靼。

這次對大紹發起的戰争,在鞑靼人眼裏不過是一次規模比較大的,為了争奪地盤而進行的征服。盡管對方言辭激烈的譴責他們,把這一切稱為“不仁義的侵略”,他們卻對此嗤之以鼻。

弱小就要被征服,強者才是主宰。這是自然教會他們的生存法則,也是他們一直奉為圭臬的人生信條。

草原的漢子思考起事情來有時候就是這麽簡單粗暴。

又隔了兩三日,巴音急沖沖地沖進蘇赫巴魯的帳篷:“蘇赫巴魯!探子回來了!”

蘇赫巴魯道:“來講!”

巴音抖開手裏的卷軸:“這是他們的營地分布圖……”

蘇赫巴魯欣慰道:“你小子倒是有辦法,連這個都能弄來?”

巴音得意道:“那是!對了,根據得到的線報,咱們可以……”

……

大紹的将軍大帳內,幾個主帥和參謀坐在一起,都有些愁眉不展。自打馮威帶着這十萬大軍到了狼牙關,鞑靼那邊就沒了動靜。不撤兵,也不進攻,就在周圍安營紮寨,遠遠地圍着他們。

馮威道:“不能再拖了……十幾萬人每天都要吃飯,都是筆不小的開銷,補給就算到了,也禁不住這樣幹等着啊……”

一個謀士開口:“鞑靼們這次倒是聰明了……後背就是自己老家,仗着天然便利,人數不如我方多,硬碰硬肯定吃虧,就用這招拖垮咱們……”

“這次帶兵是蘇赫巴魯,武藝高強,足智多謀。是鞑靼有名的戰神。”趙沛清開口,“一直以來只聞其名,這是第一次對壘陣前,我實在是猜不透他的想法。”

“很明顯他是想拖垮咱們,這一點無需懷疑。”軍師道,“只能偷襲了……”

趙沛清總覺得還有什麽不對,但是又說不上來,軍師的提議又得到了衆人的附和,只得道:“看來別無他法了。”

很快,偷襲的路線,時間,接應位置都定了下來,只是這帶頭的卻遲遲不能确定。大紹最缺的就是将領,就算是在這樣存亡關頭,整個大營裏能扛得麾旗的也不過三五人,趙馮二人更是重中之重,萬萬出不得半點閃失,一旦出了什麽意外整個軍營就垮了,說不戰而敗也不為過。但是既可靠又有勇有謀之人……

“我去吧。”一直在一旁靜靜聽他們商議的楚汜開口道,“諸位若是無合适人選,在下願意一試。”

“楚兄!”趙沛清忙阻止,“不可!此去萬分兇險,莫做兒戲!”

“趙兄,”楚汜看向他,“我楚汜,可也是将門之後。”

趙沛清略略一頓。

楚汜的祖上的确是出過幾位名将,只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近來楚家逐漸沒落,直到楚汜和他的弟弟楚沫二人陸續入朝為官,境況才略略好了一些,但仍不可與當時同語。

“趙兄,我去吧。”楚汜放緩軟了語氣,“更何況,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的确如此。

就算他再怎麽不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替代了。

“皇上有令,定要保你周全……”馮威剛開口就被楚汜截住。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馮将軍,”楚汜看向他,“軍情緊急。”

馮威撓了撓頭,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紹景只把楚汜當作需要細心呵護的薔薇花,卻全然忘了,花朵身上銳利的刺,足夠讓每一個人心生懼意。

……

夜幕降臨了。

夜色裏的邊塞此刻卻是燈火通明。狼牙關上紹國士兵嚴陣以待,認真的巡邏,以防蠻族趁虛而入,巴音和另一個鞑靼漢子借着夜色的掩護,窩趴在地上,遠遠地窺視着一切。

“巴音,你說,他們什麽時候行動?”一個姿勢呆的有些久了,阿古達木趁着換姿勢的間隙,問道。

“嗨,誰知道呢,”巴音随手揪下一根草葉叼在嘴裏。

三月的青草剛剛冒出頭,嫩綠嫩綠的,青翠可愛,只是現在于黑暗中看不清顏色。巴音的牙齒前前後後挪動碾壓着草葉,淡淡的青草香氣彌漫在口腔中:“蘇赫巴魯讓咱們守着就守着呗。”

“也不知道這天天盯梢的日子……嘿巴音!”阿古達木撞了一下巴音,巴音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一小隊人馬從狼牙關的側門悄悄地冒出,幾乎悄無聲息,不一會兒就在夜色的掩護下失去了蹤跡,若不是巴音和阿古達木一直目不轉睛注意着這邊的情況,怕就被他們潛了過去。

“阿古達木,你跟着他們,小心點。”阿古達木輕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便跟着去了,巴音扭頭回營地報信。

在快要距離鞑靼的營地還有約五裏的地方,楚汜一行人停下腳步,翻身下馬。

“再往前走就是鞑靼大營了,”楚汜彎下腰,“各位按計劃行動,若是被發現,保命要緊。”

跟随的那幾個人都點點頭。

“諸位,要活着啊。”楚汜說罷,頭也不回的向目标地奔去。

楚汜武藝一般,只會幾手防身的功夫,若是潛進軍營肯定會被發現,因而他負責的任務簡單卻又重要——制造混亂。趁着亂,其他人才好混進統帥大帳直取統帥首級,失去了主帥,此戰才能速戰速決。

他繞到了大營風口上方,掏出火石,往早已準備好的浸了油的箭矢上引火。這裏距離最近的帳篷約有百尺,自己這箭射出去……楚汜正在計算角度和力度,就聽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暗道不好,扔下手中的東西就要逃走,奈何鞑靼們的速度更快,不過眨眼的功夫,就有二十多人将楚汜圍了個嚴實。

圈套!!

霎時間楚汜腦海裏只閃過這二字,來不及細想,就聽有人道:“楚大人好興致,來我鞑靼做客,怎的不走正門,偏在這角落窩着?”

竟是直接認出了他的身份。

楚汜見狀倒是坦然了,既然能指名道姓喊出他的名字,想必是提前就摸清了自己的情況,這次突襲多半也提前被鞑靼們知曉了……難道說将軍身邊混進了鞑靼的細作……

“楚大人怎麽不吭聲?怕是嫌我們怠慢了罷。”說話的人正是巴音,見楚汜半天不吭聲,又繼續道,“我們雖是蠻族,這待客之道,倒還是懂得的。那就把楚大人‘送’到統帥帳裏好好喝茶聊天吧。”

楚汜站直了腰身,避開要來按壓住自己的手臂:“我自己走。”話語面色全然不見半點驚慌失措。

巴音見狀,“呵”了一聲:“楚大人倒是好膽量,那請吧。”手一揮,二十多人押解着楚汜往統帥大營走。

楚汜一路佯裝鎮定,實際上則借機打量鞑靼大營內部情況,巴音看到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順手用個布袋把楚汜的頭套上了。

楚汜目不能視物,被人拉扯着腳下踉踉跄跄地走着,突然就被人一推,然後扯下了頭套。

到了。

眼睛不能适應突如其來的光亮,他眯縫着眼睛,就看到影影綽綽有個高壯的身軀站在他的面前,随着那人的動作,過于灼熱的體溫就通過皮膚傳到了他的臉上。

蘇赫巴魯擡起楚汜的臉,問道:“他就是楚汜?”

楚汜只聽有人答道:“是。”

楚汜大驚,這不就是随他潛行而來的一名士兵!竟然是鞑靼的人!

“你……!!”楚汜扭着頭想掙開蘇赫巴魯的鉗制,卻怎麽也扭不開,只得氣憤道,“你竟然是細作!”

那人也不辯解,規規矩矩的立在一旁,低眉順眼,完全無視楚汜。

“孟恩,你做的很好,答應你的事你放心。你下去吧。”蘇赫巴魯松開鉗住楚汜的手,退後了一步。

孟恩得了令退了出去,大帳裏便只剩下蘇赫巴魯和他的親信護衛,以及楚汜這個“客人”。

楚汜這才擡起頭打量蘇赫巴魯,而蘇赫巴魯也同樣在打量着他。

這就是傳說中爬上大紹皇帝龍床的人?長得一般啊……不過皮膚倒是挺好……——蘇赫巴魯。

眼前這人難道就是鞑靼的戰神?——楚汜。

楚汜是被人壓住無法動作,蘇赫巴魯則是被吸引忘了動作——兩人眼神交彙,都沒有動作言語,但是有一種無言的氣場蔓延開來,仿佛對視着的兩個人正在進行某種鬥争一般。蘇赫巴魯沒有說話,周圍的親信護衛也就一動不動的認真戒備,以防有緊急情況發生應對不及。

“蘇赫巴魯,其他人怎麽辦?”格日勒圖掀簾進來,打破兩人之間的頗久的對視,蘇赫巴魯看向格日勒圖道:“關起來,押着。”

稍頓,又繼續道:“別弄死他們。”

格日勒圖點點頭:“行。”

楚汜剛才被蘇赫巴魯的視線盯得幾乎擡不起頭來,但還是憑着一股倔勁兒撐住了。好不容易兩人錯開了視線,又聽到自己同伴被抓的消息,心又提了起來。待聽到蘇赫巴魯的吩咐後,這才松了口氣。

至少是性命無虞了。

只要不死,就有活着回去的希望——

“你在想什麽?”蘇赫巴魯再次擡起楚汜的下巴,與他對視。

楚汜剛才心裏這番上上下下,精神已是強弩之末,只是仍然不肯服軟道:“在想鞑靼族的待客之道。”

“哦?”蘇赫巴魯一揮手:“放開他。”

壓着他的士兵沒有半分猶豫了,就放開了楚汜——這弱雞一般的男子對他們都無法造成半分威脅,更何況是蘇赫巴魯,他們強大的統帥。

“現在如何?”蘇赫巴魯問道。

“呵呵,尚可。”楚汜動了動一直被壓迫着已經有些僵硬的臂膀,回道。

蘇赫巴魯眼神中的興致更盛:“那還就讓楚大人見識一下我鞑靼的待客之禮吧。”

蘇赫巴魯扭頭吩咐親信道:“待下去,西南那個帳篷。好好款待。”

親信應下了,押着楚汜出了門去。

“我不明白。”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着這一切的巴音道,“你為什麽……”

“巴音,你還記得我當初馴服的那只雪隼嗎?”蘇赫巴魯突然問了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問題。

巴音愣了一下,道:“記得。”

那一年,蘇赫巴魯八歲,在被冰雪壓彎的枝桠上意外捉到一只受傷的雪隼。蘇赫巴魯把它帶回了家裏,給它處理了傷口。那被凍僵的小家夥慢慢地緩了過來,蘇赫巴魯十分欣喜,伸出手去撫摸它,換來的卻是雪隼的啄咬。

蘇赫巴魯看着被啄傷的手沒有哭,他跑去找了族裏最有名望的馴鷹者,那人告訴他,鷹是屬于天空的勇者,它們向往的是沒有邊際的遼闊天空。人類只能束縛住它們的軀體,卻無法束縛它們高高飛翔的心——除非你向它證明,你比他還要強大,他才會心甘情願的臣服你。

蘇赫巴魯從馴鷹人那兒讨了馴鷹的法子,回到了家裏就開始跟那只雪隼大眼瞪小眼——這是馴服野鷹的唯一方法,就是跟它對視。先撤開視線的那個就是輸,這個法子,叫做“熬鷹”。

何止是“熬鷹”,同樣也是熬人。小小年紀的蘇赫巴魯就和那只雪隼對視了足足四天三夜。

最後那只鷹頹敗地低下了頭顱。

蘇赫巴魯伸出手去摸那只隼潔白的羽毛,它順從的接受。

眼睛通紅布滿血絲的蘇赫巴魯笑了。

“和那個人對視的時候,讓我想起了我的那只鷹。”蘇赫巴魯嘴角微揚,腦海裏是楚汜那雙閃着堅定光芒的眼眸。

明明已身為階下囚,眼睛裏卻沒有半分頹敗,仍然不屈不撓,如同最高傲的雄鷹,在廣闊的藍天上盤旋,睥睨腳下萬物。

這樣的楚汜,馴服的過程,會是如何美妙?

蘇赫巴魯突然充滿了期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