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了大帳,楚汜剛才強撐着的一口氣洩了出來,霎時腿腳發軟,若不是一旁還有人架着他,怕是直接就要癱坐在地上。他急促地呼吸了兩下,這才緩了過來。
可怕。
蘇赫巴魯深邃的目光中飽含着某種力量,如同利劍狠狠穿透他,仿佛正在跟他對視的并不是敵軍将領,而是一頭在草原上殘忍嗜殺的野獸,而他,就如同一只被盯上的獵物,無路可逃,無所遁形,只能在原地瑟瑟發抖。這是楚汜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無法在人前掩飾好自己的思緒,被人看穿的感覺并不好受,随之而來的,還有無法遏制驚懼。或許旁人看不出他在顫抖,但是蘇赫巴魯一定看出來了。
瞞不過。
逃不過。
這個男人。
楚汜心思恍惚間,那幾個押解他的侍衛已經把他押到了營帳處,掀開門簾把楚汜扔進去,然後便把守在門外。
楚汜本以為自己會被帶到囚籠之類的地方,可看了看眼前的環境,的确不是什麽關押重犯的場所。楚汜未被上什麽亂七八糟的枷鎖刑具,也沒有人時時刻刻的監視着他,在這個大帳之內他行動自如,他搞不清蘇赫巴魯的意圖,索性打量起這個大帳。營帳的直徑約有十米,被厚實的氈子圍着,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是由上好的羊毛織就,輕柔保暖。踩上去卻分外厚實,應是羊毛下還有多層牛皮做底,防水耐用。正對着帳門的是一架四折屏風,繡着梅蘭竹菊四圖,一看就是從大紹的江南地區運來的高品質刺繡工藝品。楚汜繞過屏風,就看到一張實木做的案子擺在靠裏的位置,全身被漆上了深色看不出什麽材質。案子上擺着牛皮紙筆墨等尋常物事,乍一看倒是與紹國的室內布置別無二般。
西邊是矮幾,軟墊等雜物,似乎是一個小的會客廳。東邊則挨着圍氈放着一張半圓的矮榻,那圓弧度剛好與圍氈契合,床幔被攏在一旁的麒麟描金挂鈎上。楚汜第一次見這樣的床榻,十分好奇,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上面,出乎意料的,感覺十分柔軟舒适。
他越發覺得這裏不似什麽尋常地方,可是又想不出個所以然,心裏還念着被抓住的同伴,不知會受怎樣的折磨。他把耳朵貼在圍氈上聽了一會兒,只能聽到在帳子附近侍衛來回巡視走動的聲音,閉上眼估算了一下,心道逃跑怕是不太可能了。楚汜這一夜折騰已然耗去了大半分心神,自打開始奇襲開始精神一直緊繃得不到半分松懈,此時已到寅時,正是人最乏的時辰,他的眼皮酸澀脹痛,忍不住閉上眼睛想暫時緩一緩,下意識卻又警惕着周圍環境,整個人就在半夢半醒之間往複。
蘇赫巴魯處理完手頭的事回到自己營帳,幾步繞過屏風,看到的就是在自己床榻上睡的死死的楚汜。
他看着睡熟的楚汜,表情似笑非笑,有些變幻莫測。
他緩步走到床邊,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楚汜的警覺性還是令他在蘇赫巴魯靠過來的瞬間清醒了。
他那雙緊閉的眼眸猛然睜開,跳不準焦距般有着些許的怔忡,随着思維的清晰,他的眼睛也很快找到了焦點——他充滿警惕性的看着蘇赫巴魯,嘴唇緊抿,未發出一語。他清醒的過程不過短短幾剎,但是看在蘇赫巴魯眼裏,卻如同見到肉蟲破繭成蝶的那個瞬間充滿贊嘆驚喜。
又見到了那雙眼眸。
蘇赫巴魯忍不住伸出手想碰一碰那明亮的眼眸,楚汜卻猛然坐起翻身下床避開了蘇赫巴魯。
蘇赫巴魯直起身看向與他相對而立的楚汜道:“楚大人睡得可好?”
楚汜剛才起身有些猛了,就覺得全身的血液直直的往頭頂上撞,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用手扶着額頭,但是仍然咬牙道:“謝謝蘇赫巴魯将軍的款待,睡得甚是香甜。”
蘇赫巴魯一點也不驚訝楚汜認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将楚汜逞強的樣子看在眼裏,興致更甚:“軍營裏物資緊缺,我将自己的床都讓給了楚大人來睡,睡得不好倒是稀奇了。”
楚汜想過很多種可能,就是沒料到這是蘇赫巴魯自己的營帳。早知道就四處翻翻有沒有什麽情報了……可是又随即轉念想到,蘇赫巴魯既然敢把自己一個人囚在這裏,就說明不怕他偷了什麽去,想必也沒有什麽機密的東西。這樣才丢掉剛剛的懊惱。
蘇赫巴魯看着他眼裏變幻的情緒,臉上的表情卻幾乎沒有什麽變化,覺得分外有趣,他不禁開口道:“楚大人怎麽不說話?”
楚汜擡頭看向蘇赫巴魯,對上他的目光的剎那條件反射般迅速錯開了視線:“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與我這般兜兜轉轉有何用!”
他實在是受夠了。
蘇赫巴魯就像在逗弄一只小寵兒一樣反複撥弄他玩,看着他疲于應對,卻又無力抵抗。想到他手裏還攥着他十幾個夥伴的命,楚汜瞬間就厭煩了這種虛與委蛇的試探和揣測,破罐子破摔一般直接撕破了臉皮。
“我有什麽想說的?”蘇赫巴魯玩味的笑了笑,“我沒什麽想說的啊。天亮了,你們偷襲失敗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回去了,到時候就看你們的皇帝是愛江山,還是更愛美人。”
楚汜冷哼一聲道:“哼,你當我楚汜是什麽重要人物?不過是小小的監軍一枚,今日若是折在此處,還會有新任頂替。他日史官定會在史書上為我濃墨重彩的寫上一筆,我一屆庸人,能流芳千古倒是也不枉此生。”
“監軍是可以再派,”蘇赫巴魯靠近楚汜,然後輕聲道,“紹國的皇帝的情人,死了可就沒了。”
楚汜聽到此處腳步急退和蘇赫巴魯拉開距離,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強穩住心神道:“你……一派胡言!!”
“我是不是一派胡言,一會兒就知道了。”
說話間就有鞑靼的侍衛掀簾進了帳篷,用鞑靼語說了些什麽,蘇赫巴魯聽了以後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又吩咐了什麽,那侍衛應了,轉身出去了。
“你家皇帝答應用幽涼十城換你回去。”蘇赫巴魯道。
“大将軍這話蒙蒙十歲孩童算了。”楚汜不屑道。
“呵呵。”蘇赫巴魯并不意外楚汜能聽懂鞑靼語,若非有點本事,紹國也不會派他進行偷襲。剛才于蘇赫巴魯而言,只不過是又一次的逗弄,“紹國拒絕了條件。”
“那是當然,”楚汜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答應你才是天大的笑話。”
“那我只好……從你身上下手了。”蘇赫巴魯的表情變得冷漠,他用鞑靼語說了什麽,就看到一群侍衛進來要押解他去別的地方。
楚汜被捉住時就預料到了會有此刻,脖子一梗,昂然地踏出了大帳。
只是楚汜沒想到的是,蘇赫巴魯竟然在前線搭了一個刑臺,一個十字木架矗立在上面。旁邊擺着各式刑具,光是看着,就足以讓膽小的人吓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
此時天已經大亮,灼灼日光之下一切事物都無所遁形,刺目的光線照在楚汜的臉上,讓他睜不開眼。這邊有會漢語的鞑靼人高聲的喊着什麽,無非是讓對面早早投降,否則楚汜就是他們的下場。
蘇赫巴魯也來到現場,他讓刑者慢些動手,又讓人把剛才的話喊了一遍,只是對面仍然沒有回應,蘇赫巴魯這才一揮手道:“別打死。”
啪!
粗硬的鞭子就如同鋼刀一樣猛然砸了過來,楚汜只挨了這一下便覺得被鞭處猶如着了火一般劇痛難忍,難耐的呻吟就要脫口而出,卻被理智壓下,楚汜死死地咬着下唇,沒有發出半分聲響。
啪!
又一鞭抽了下來,楚汜死死仍是壓抑着一聲不吭,周圍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多了幾分敬意。
啪!
啪啪!
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抽在楚汜身上,每一鞭下去都能看到有血沫混着肉末揚灑在空氣中,在陽光的透射下纖毫畢現,給這片清冷的天地染上了肅殺之氣。鞭笞的聲音在寂靜的曠野中清晰可辨,并且越傳越遠,傳到對面未做出回應的紹國士兵耳中綽綽有餘。行刑的鞑靼漢子是經驗豐富的鞭刑者,他知道怎麽抽能給予受刑人最大的痛楚,卻并不致命的傷害。蘇赫巴魯下的命令是“別打死”,也就是說,楚汜要一直忍受着這如同被活剮的痛苦,直到蘇赫巴魯喊停。
這頓鞭刑足足進行了兩個時辰,刑者都換了兩班休息,楚汜硬是忍着一聲沒出。他身上為了行動方便而套上的薄衫此刻已經破爛不堪,看不出原樣。細膩的皮膚上更是紅痕交錯,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看上去好不凄慘。在一旁休息的鞭手都看不下去了,他向蘇赫巴魯進言道:“将軍,不能再打了,繼續下去人該撐不住了。”
蘇赫巴魯瞥了他一眼道:“不是給你們下了命令別打死嗎?這一會兒人要是不行了,就是你們技術不到家,我是不是也該一同懲罰你們?”
那漢子知道這是惹了蘇赫巴魯不悅,閉了嘴立在一旁不再多話。
蘇赫巴魯又等了會兒,才下令道:“停手。”
行刑的漢子解脫了般把鞭子一扔,趕緊休息去了。
兩個時辰,行刑的都累得夠嗆,更何況受刑的人。蘇赫巴魯确定這一場刑罰一絲不落的讓對面全都聽了去,楚汜的慘況也讓對面瞧了個十成十,縱然楚汜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威懾的效果也已經達到了。他這才踱步到楚汜面前:“求個饒,放你下來。”
楚汜仍然低着頭沒有回應。剛才鞭聲陣陣覺不出什麽異常,待鞭子停了才覺察出來,楚汜太過安靜了。
蘇赫巴魯皺起了眉,他不顧楚汜身上的污濁,走過去扒開他散亂的頭發,擡起他一直低垂的頭,映入眼簾的,卻是楚汜死白的面色和緊閉的雙眸。
竟是早就不知人事。
蘇赫巴魯伸手去探他脖頸上的脈動,已是十分微弱,若是再晚停手一刻,此人怕就這麽去了。
“來人!!擡下去!找大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