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啪——!”
正廳上,猛然響起的響聲讓吵嚷的衆人噤聲,面面相觑,紛紛擡眼看向與賈政并排坐着的賈老太太。
榮國府一世殊榮,全靠着祖上庇蔭,如今子孫卻因一點小事在廳上争吵起來,當真是丢了賈府面子,亦叫人看了笑話。
黛玉坐在末尾,捏着手中的絲絹,面上神情未有變化,瞧着眼前的吵鬧倒像是一出笑話。
明明是她的終身大事,卻未問過她的意思,分明是林家的孫女,倒是連姑蘇那邊都不知會一聲,全由着賈府安排了去。
事到如今,反倒在她面前演了一出戲,把這事推來推去,恨不得揪出一個人來,一股腦把事情全扣到他身上。
從前無心去看的笑話,如今倒是全都看了個明白,這賈府上下,可真是好戲連臺,一出比一出精彩。
賈老太太掃一眼全場,看向黛玉:“林丫頭,你到我身邊來。”
正專心琢磨廳上衆人表情的黛玉乍一聽得這話,先是一愣,随後才點頭起身走至賈老太太身邊。
賈老太太拉過黛玉的手,一臉慈愛,如同黛玉第一回到賈府時一樣,可惜黛玉早不是當初的模樣,瞧見這樣的神情,心中掀起的波瀾不過像是一顆碎石子扔進汪洋大海一般,漸起了一點水花。
“外祖母。”乖巧的喊了一聲,黛玉低眉順眼的站在賈老夫人身邊。
“自從你病了,這身子拖至今日也算是穩定了許多,我一瞧見你這樣,便像是瞧見了你母親,唉,你像極了你母親。”賈老太太重重嘆了一聲:“你若不願,那便回了那家人,不過是我去道個歉的事,人家想必也會賣我這張老臉一個面子。”
回了那家人?
黛玉仔細琢磨着這句話,倒是聽出了一些從剛才争執中不曾提到的事。
這門親事是早先定下的?誰定的?
她早無父母在世,到賈家已有快十年的時間,怎麽就莫名的多了一門親事在身上,怕是連她過世的父母都要驚訝,何時給自家女兒定了一門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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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這事已定下,李家父母已經攜着長子夫妻前來,就快到了家裏,人家不遠千裏而來,便是為了林丫頭,你這當場把人回了,豈不是——”
王夫人的話還未說話,便讓賈政一眼給制住,只好看了看對面坐着的薛姨媽母女,不禁搖了搖頭。
賈政看一眼賈老太太,又看了一眼黛玉,嘆了一聲道:“母親,李家的人快到了,還未過禮,過妻書,那便還有回旋餘地,留他們在府上多待兩日,讓黛玉好好想想,也容我們看看這家人如何。”
“林丫頭你如何想?你要是不願——”
黛玉擡眼看向賈政,一時分辨不清這位舅舅是想幫他還是在拖延時間。
幼時她也曾對這位舅舅有過親近,因為賈政的确是與旁人不同,與賈府裏的人都不一樣,除卻行事太過苛責、迂腐外,竟是也有幾分文人、儒雅的氣度。
可終究,這裏是賈府,賈政并非當家作主之人。
賈政為官平庸,在家中自然不願與女眷多打交道,恪守規矩,又以孝道為先,凡事都依着賈老太太。
不由想起昨日和紫鵑說的話,想要再賭一回。
既是賭,那不妨就豁出去了,總好過在賈府裏繼續掙紮,贏也好輸也罷,那也不能走上前世的老路。
朝着賈政微微點頭一笑,眼神堅定又果斷,笑看着賈老太太,不顧廳上衆人關注的目光,輕聲道:“從前在爹娘身邊時,他們總說,人這一生要信守承諾,我既是他們的女兒,自該同他們一樣。”
前世賈寶玉說過的話,不曾兌現,但她對他不曾食言,流盡了一世的淚,如今,是該了斷了。
廳上有人倒吸一口氣,險些從椅子上站起來,卻被身邊的人強行按住。有人露出滿意的笑容,與旁人會心一笑,也有如賈政一般,楞在原地的。
黛玉卻毫不介意反應不一的衆人,繼續道:“外祖母,黛玉得你和舅舅、舅母還有各位姐妹兄長照顧多年,已是幸運,再說,如今是去往揚州,再歸故裏,拜祭父母也方便許多。”
賈老夫人聞言,半晌只是嘆了一聲。
“紫鵑,扶姑娘回去休息。”
紫鵑連忙應聲上前,扶着黛玉往外去,兩人經過王熙鳳身邊時,卻見細聲說着悄悄話的賈琏夫妻同時擡頭,朝着他們一笑。
走出正廳,往大觀園去的路上,黛玉面露疲憊,惹得紫鵑一陣心疼。
“好姑娘,你何必——”
“父親曾任揚州巡鹽禦史,又病故在那處,即便歸葬姑蘇,入了宗祠,那裏終究是我的家。”
姑蘇林家在黛玉的記憶裏只占了一小塊地方,反倒是揚州的林府有些記憶,幼時母親抱着她在院中玩耍,從衙門回來的父親把她高舉起來……
何況那處漫天都是江南的秀麗景致,便只是換個地方住也能瞧見別樣的景色,總要換一片天看看的。
朝紫鵑一笑:“昨日你才答應我,聽我的,怎麽今兒就反悔了,你這般,我出嫁時,如何同老太太說,把你給要了。”
“我自是要跟着姑娘你去的,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這賈府,離了潇湘館,哪裏還有我的去處。”紫鵑一聽急了:“老太太肯定會讓我跟着你去的。”
黛玉正要開口說話,忽地聽到後面傳來腳步聲,不由轉身看去,在心裏無奈的嘆了一聲,拍了一下紫鵑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擔心。
李纨先走上前來,面有急色,似有許多話要和黛玉說,可見着黛玉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在賈府多年,她哪裏能不知道,賈老太太那句話的意思,怎麽可能真回絕了,只不過是在逼着黛玉做決定,把難題交給了黛玉。
上前拉着黛玉的手,心疼道:“你真就這麽應了?萬一那李家公子是個不可靠的,你往後——”
“颦兒,你這是何苦。”
“可不是,林姐姐,你——”
李纨、寶釵和探春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弄得黛玉哭笑不得,她這門親事,反正如何都回絕不了,倒不如她自己做得漂亮些,也不至于讓賈府裏的人看了笑話。
揚州知府,雖不是京城,卻也是一方父母官了。
黛玉等三人說完後才開口道:“我知你們的心意,不過,這些年住在這裏已經是外祖母和舅舅念在我父母不在,又年幼,才百般照顧,可如今,我已長大,再留在府上,怕免不得非議。”
言外之意是說她到底不姓賈,與賈府衆人只是因着母親賈敏的關系才會有了牽扯,如今年紀大了,不适合再留在賈家。
從前的情分,一句話,撇了幹淨。
如同三年前醒來後,與賈寶玉再無半點親昵的往來,一夕間,親自做了決斷,即使,她比誰都明白,情根深種難以自拔的滋味。
可不斷,她不過是踏上重蹈覆轍的老路,她已無力再去糾纏,只願平安度過一世。
“你當真這麽想的?”
“恩。”黛玉雙眸明亮,不見半點躲避,坦坦蕩蕩的看着三人:“你們先回了吧,既是要走,我還得将潇湘館的事安頓好,怕是陪不了你們。”
話已至此,其餘三人也說不得什麽,只能點頭目送黛玉離開。
賈府如何忙着招待遠來的客人,黛玉已是懶得過問,跟前只有雪雁和紫鵑陪着說完,三個人湊一塊将潇湘館這些年來的東西一一清點。
腦袋擠在一塊,黛玉瞧見雪雁和紫鵑嬉鬧,心踏實了不少。
其實去李家也不曾有什麽擔心,雪雁和紫鵑在身邊陪着,也挺好。
“二爺、二爺!你不能進去,姑娘正休息,你、你可別往你去了!”
正盤算着去了揚州後要如何安排才能讓日子好過些,還不及多想,便聽得王媽媽的聲音傳來,黛玉坐直身子朝門口看去,頗為無奈。
原是賈寶玉下學了,看來,是聽聞了李家的事。
“寶二爺!”紫鵑迎上前,正要攔住賈寶玉,卻被賈寶玉往邊上一推,面色一變,連忙朝雪雁使眼色。
賈寶玉是個任性的人,從小衆星捧月,如今聽得這事,指不定發什麽病,要是又癡狂起來,那遭罪的還是黛玉。
誰知雪雁剛要擋在黛玉面前就被黛玉拉住,黛玉從椅子上起身,看着愣住的賈寶玉:“我知你有話要問我,今兒天氣好,你同我去外邊走走?”
“好!”賈寶玉答應後便拉着黛玉往外走,面上怒氣未消,不多時已經走出潇湘館不見人影。
紫鵑和雪雁對視一眼,輕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
王媽媽瞧着兩人,有些着急:“李家的人到了,老爺正陪着在逛園子,可別瞧見了姑娘和二爺,你們、你們趕緊跟去!”
“什麽!李家的人在游園?”
大觀園裏早習慣了賈寶玉自由出入,既是賈政提醒過,王夫人也抄檢過一回,可賈寶玉仗着賈老太太寵溺,何時有過避諱。
但榮國府外的人可不一樣,未出閣的女子同男子這般親近往來,說出去,怕是要平白的受了委屈。
紫鵑自幼在賈老太太身邊伺候,自是眼觀鼻觀心,哪裏能不知道這些事,聽得王媽媽的話,急得追了出去。
“這地方也真夠大,轉個身多待了會兒便尋不到人了。”
面生的男人站在石徑上,自言自語的嘀咕着。
打量了一眼荷塘裏的荷花,笑着左右看看,未見到有丫鬟小厮經過,轉身一看,正好那一地的花葉鋪開來,擋住了松軟的泥土,不由打了個哈□□脆坐在樹下。
倚着樹,剛閉眼打算歇會兒的人,還未入夢就聽得一陣争執,不由好奇睜開眼看去。
“你當真這般想?你連我也不管了嗎?你——你怎能答應,你明知我待你不一樣,若是祖母和母親逼你的,我同她們說去!”
“寶玉,不曾有人逼我做任何事,你若去說了,那才是逼我。”
“你該喜歡的人是我才對,你與我多年相交,那些、那些日子不作數了?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氣我同寶姐姐一塊玩?只要你應我一聲,那往後我便不與她往來了——”
賈寶玉記得伸手去拉黛玉,誰知黛玉往後退讓,還不待他再有動作,旁邊傳來聲響,打斷了他的動作。
“阿嚏——!”
黛玉面色瞬間一白,渾身僵硬着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前世的記憶湧現,那些閑言碎語又在耳邊回響。
“抱歉,無意偷聽二位說話,只是這園子太大,和家裏人走散了,要是不打擾的話,能否請二位和我說一下出園的路。”
黛玉聞聲回過神來,往後退一步,匆匆瞥了一眼男人後心裏悄悄松了口氣,不是賈府的人便好,不過,這般面生,難道是剛來的?
賈寶玉似乎還未從驚訝裏回過神,沒有搭理男人。
黛玉只好道:“你沿着這條路直走,便能出園了。”
“多謝姑娘指路。”
男人見黛玉又低下頭,點頭一笑,走了兩步回頭看向呆呆站着的賈寶玉,微挑起眉梢:“我瞧這位姑娘不願與你多言,公子還是莫要為難一個姑娘了。”
黛玉訝然擡頭,卻只見一抹青衫隐入石徑盡頭,眨眼便不見了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支持~不會斷更的!
出門記得戴口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