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夜的風比白日裏的要溫柔許多,連水面蕩開的漣漪都帶着幾分缱绻的意味,只是可惜了前院的熱鬧,驚醒了荷葉上正酣眠的青蛙。
披着一件秋衣坐在池邊的人,聽到青蛙入水的“撲通”一聲,原本微微撇着的嘴角不自禁上揚,眼裏露出了這一日來難得的笑意。
坐在這裏看數青蛙可比在前院讓人評頭論足來得有意思,從前怎麽不知道,這裏竟是還有這麽一方天地,能安放她無處可依的心。
這一方小小的角落是黛玉的秘密,只有紫鵑和雪雁知道,尋常躲着賈寶玉他們時便會悄悄從潇湘館後面,沿着一條竹林小道過來,四周有高聳的綠竹和桃樹遮擋,不往這裏走來,根本瞧不見這裏還有這麽個地方。
黛玉曾想過,若有一生出不了榮國府,那便把心安放在這處,也給了自己一個喘息的空間。
“撲通——”
又一聲入水的動靜,驚醒了正兀自想着往事的黛玉,不由睜圓了眼睛盯着剛才那地方,一圈圈的漣漪下竟是不見有青蛙游走的黑影。
噫,不是青蛙,那是她不小心踢了一塊石頭下去?
昨日風寒才好,賈家的人便忙着把她推到人前去,今晚陪着李家的人裏,她仿佛成了供人觀賞的花瓶,人人面上都叫着好,可心裏所想,是猜不得多少。
好不容易借着身子尚未痊愈的理由,從宴席上離開,誰知卻讓賈寶玉又攔了去路,糾纏了一會兒,有紫鵑和雪雁幫着才脫身回到潇湘館。
這麽一番折騰,黛玉如何睡得着,全是剛才前廳上的事。
李家的人瞧着倒是好相處,父母恩愛、謙恭有禮,兄嫂和睦、琴瑟和鳴,言語間盡是一派客氣和實誠。
盡管說的話不如賈府的人說得好聽,可任誰都聽得明白,那是敞亮人說的話。
可惜了,不知那李長安比起他這哥哥如何,只聽說了是個愛玩愛鬧的,可別是第二個賈寶玉,那她是受不起了。
“撲通撲通——”
黛玉驚訝的盯着水面,下意識咬着唇,忽地蹙眉擡頭往隐蔽的山石上看去,一道黑影團在那裏,吓得黛玉連忙縮回了腳,用裙擺擋着,又飛快的抓了一截斷竹拿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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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有些啞的聲音響起,黑影直接從山石上跳下來,穩當落在黛玉身邊。
黛玉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又往後縮了一些,還不待她開口,就聽到黑夜裏一聲輕笑,聲音比起剛才來,要清亮許多。
“前日多謝姑娘指路。”
前日?
黛玉一愣,随後想起來什麽,稍稍松了一口氣,把手裏拿着的竹子往邊上一扔,輕撫着胸口,平複緊張的心。
她還以為是府裏進了賊,原來是那天迷路的人。
“你……你先轉過身去。”
李長安原想把地上的人拉起來,誰知還不等他伸手,就聽得埋着頭的黛玉一聲細若蚊嗡的聲音,詫異挑眉,餘光掃見旁邊的一雙鞋時才反應過來。
尴尬的摸了摸鼻尖,背過身去:“驚擾姑娘興致,是在下不對。”
黛玉聞言,恨不得尋一個地洞鑽進去,這都叫什麽事,居然讓一個人瞧見她在這裏戲水,若傳出去,又不知該說成什麽樣。
這人倒也奇怪,前日迷路,怎麽今天還迷路?榮國府再大,倒也不至于迷路到這地方來。
拍拍裙擺上的碎屑,黛玉直起腰,低聲道:“你是新到府上的嗎?”
“在下是……李家的護院,閑來無事瞎轉悠,誰知走到這裏來,聽到有聲響,下意識以為有賊,這才——”李長安說到此處,頓了一下朝黛玉作揖:“打擾姑娘了。”
黛玉輕笑一聲,覺得眼前這人有些意思。
分明是個護院,舉手投足倒是跟一個公子哥似的,這李家連護院都是這樣做派,跟大觀園反着來,看看大觀園裏的丫鬟,一個個拿自己當主子。
“姑娘笑什麽?”
“啊?”黛玉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你是李家的護院,怎麽不在前廳,到這裏來了?散心也走得太遠了。”
“前日瞧着這邊的樹養得好,正巧府上要辦喜事,想趁着這機會多看看是什麽種的,尋思着回去給我家公子院裏也種一些。”
李長安盯着黛玉,留意着四周的動靜,擔心他貿然的舉動給黛玉招來麻煩,畢竟一個待出閣的姑娘,夜裏與男人碰面,不管是什麽緣由,總會叫人無端猜測。
剛才前廳黛玉離開時他便緊跟着離開了,避開園裏的丫鬟,左右尋了一會兒還是見不到人,剛要回去就聽到這邊動靜,這發現了黛玉躲在這裏。
前日匆匆一瞥,只覺黛玉人如其名,墨玉一般質地的人。
聽到李長安的話,黛玉心念一動,想追問又不敢,可借着月色,黛玉瞧見了面前人的容貌,比起那日更顯鋒利,眼角眉梢無一不是帶着鋒芒。
那……李二公子究竟是什麽模樣的人?
“你家公子?”黛玉試探着道:“我、我只是随口一問。”
瞧見黛玉試探的神情,比起剛才在前廳循規蹈矩又了無生趣的模樣,莫名的生動了許多,連一雙秋水瞳的眼裏都讓月色添了幾筆明媚。
嘴角微微上揚,李長安往後退了一步,免得黛玉為難。
“我家公子是個奇人,自有奇處,談不上好卻也算不得壞。”
“那——”
黛玉聽到這話,心裏更是奇怪,好奇如同羽毛在心上刮着,剛要擡頭追問,誰知眼前已不見剛才的人,連剛才那人站的地方都不見痕跡。
探頭左右看了看,不見對方,只有荷塘裏的圓月讓一圈圈蕩開的漣漪攪得不成型。
微顫的蓮葉下一團黑色的影子慢慢消失,潛入水中。
難道她剛才在做夢嗎?
“姑娘,時辰不早,該休息了。”
忽地出現的聲音吓得黛玉一怔,恍惚的看向身後的紫鵑,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只有樹葉晃動的影子,根本沒有人。
怎麽可能,剛才分明是有人的!
有些惱怒得蹙眉,黛玉朝紫鵑看了眼:“你——你來時有人瞧見你嗎?”
“不曾,避開人過來的。”紫鵑說完,朝黛玉伸出手:“夜裏涼,姑娘還是別在這裏玩水了,明日要是病了,可要耽誤事的。”
聞言黛玉點頭,知道明天要去送李家的人離開,的确是不該耽誤。
如今婚期已定,她已算是李家的人,只差成親這一步,往後便真的和賈府再無幹系,生死都是李家的事。
兩人回到潇湘館不過一會兒,黛玉剛躺下還未睡熟,就聽得門外一陣動靜,像是有人來鬧,聽着還吵得厲害。
雪雁連忙把門拴上,回身去看床上的黛玉:“姑娘你歇着,別出來。”
“是寶玉?”黛玉如何聽不出是賈寶玉的聲音,有些無奈。
賈寶玉犯了渾,這府上還有誰能制得住?哪一次不是鬧得賈府上下人人不得安寧,所有人都跟着遭殃。
以往她任由賈寶玉鬧着,如今聽着這股勁兒,分明是想讓她在賈府最後的日子都不得安寧。
“幫我拿衣服。”
“姑娘!”雪雁急得不行:“外邊有紫鵑和王媽媽攔着,你去了怕是又得讓她欺負,何必要再去自讨無趣。”
黛玉擡眼看着雪雁,默然不語,這麽僵持了一會兒,雪雁哪裏還能堅持,只好紅着眼給黛玉把衣服穿上。
門外已是吵得天翻地覆,連別的院子裏的人都來了。
再這樣下去,非得驚動了廂房那邊的客人。
“二哥哥,你這會兒在林姐姐這兒撒了歡,可往後你快活了,林姐姐可如何自處,李家的人可還在那邊兒睡着,一會兒聽着動靜過來,你——”
“寶玉,你聽我一句,快回了。”
“愣着做什麽,幾個人還拉不住一個寶玉嗎!平日裏飯都白癡了!”
幾人拉扯着賈寶玉,誰知賈寶玉喝了酒,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掙脫了寶釵和探春還有身邊襲人幾個丫鬟的鉗制,直接奔到了房門口。
門口的紫鵑伸手去擋,被生生撞開跌倒在一邊,手心劃在石子上,拉開一條口子。
“你便這般狠心,連我也一并不要了,你要回蘇州,回揚州,連我一塊帶了去,你去哪我便跟着你去哪了,你不願意待在這兒,那我也不留了!”賈寶玉一身酒味,拍着門:“你開門看看我,你——”
寶釵聽得這話,已是面上尴尬,只得別開臉,不願去看。
襲人瞧着門外趕來的王夫人,連忙上前去拉賈寶玉,剛要開口勸,緊閉着的房門一下打開,衆人紛紛愣住。
掃一圈衆人,黛玉只覺面上難堪,可心裏只有悲戚。
這一出接一出的鬧劇,才是榮國府最大的笑話。
“今日婚期已定、婚約已定,即便還未過門,但禮已下,妻書已給,二哥哥這般做,是要我吊死在房裏還是要我去了李家讓人厭棄?”
“你——”
王夫人剛要開口,卻被身邊的薛姨媽拉住,姐妹倆對視一眼,薛姨媽搖了搖頭。
黛玉吸了一口氣,只覺頭暈目眩,卻強忍着看向面前發怔的賈寶玉,輕輕一笑,随後将手中的燈遞給襲人。
“夜路難走,提盞燈,好走些。”
襲人一驚,這可是賈寶玉送給黛玉的,還是一個稀罕的物件,京城裏少見得很,這如今還來,難道是——
不待其餘人明白,黛玉抓緊雪雁的手,看了眼從地上爬起來的紫鵑,朝她點頭。
“李家二郎,李長安——”黛玉不知那李長安什麽模樣,可如今只覺得,便是纨绔之人,卻也是救她出這牢籠的恩人。
“李長安,是我願嫁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李長安:耳朵有點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