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從初夏往後的日子,賈府如同死水一般,平靜得叫人難以置信,以往熱鬧的大觀園都瞧不見有人在外面賞荷、游湖。

倒是無知的丫鬟們提及黛玉的親事,都忍不住多讨論幾句,光是猜測李家那位二公子就能說一兩個時辰。

只有怡紅院往來的丫鬟步伐匆匆,全然不見以往的笑鬧。

原是一個熱鬧、喜慶的時候,宮裏的元春有了身孕,這可是全府上下都該慶賀的大喜事,偏偏因為黛玉和賈寶玉同時病倒這事,讓大家心裏跟沾了晦氣似的,少有笑臉。

更別說賈寶玉這病折騰了一個月都不見好,折騰得所有人都休息不好。

榮國府上下,也只有潇湘館與世隔絕,外面的閑言碎語一句都傳不到黛玉耳邊,更別說上門打擾黛玉養病,倒是落得一個清淨。

掀起門簾,雪雁端着東西側身往裏走,剛進去就聽到黛玉和紫鵑坐在桌邊說話,聽着心情不錯。

雪雁走上前,把手裏的藥放下:“姑娘這兩日可瞧着氣色好了許多,連着心情也好了,臉上笑容都多了。”

“你這丫頭,連我也拿來打趣,瞧你笑得這模樣,是在外面撿着什麽好東西,還是偷吃了什麽山珍海味?”黛玉手裏拿着一把瓜子,手邊還放着一本詩集,挑眼盯着雪雁:“你要說不出來,今晚可輪到你去抄書了。”

聞言雪雁朝紫鵑看了眼,面色發紅,嗔道:“姑娘你把藥喝了,我再告訴你。”

黛玉愣了愣,不知道雪雁在打什麽啞謎,但好奇心讓她心癢難耐,只好端起藥碗一股腦喝下去,眯着眼接過紫鵑遞來的妹子,才把嘴裏的苦味壓下去。

真苦!

李家的藥方什麽都要,卻有一樣讓黛玉這個“藥罐子”都難以忍受,就是這方子熬出的藥,比未去芯的蓮子還要苦。

吃進嘴裏,不知道,還以為是生吞了一把蓮子。

“你說的事可要對得起我剛才喝的藥。”黛玉蹙着眉,拿起桌上的詩集,卷起來敲了一下雪雁:“你還不快些說。”

“姑娘別急,這藥不才喝完嗎?”雪雁輕笑,朝外面看了看,見王媽媽在院子裏訓人,壓低聲音道:“剛才去拿藥的時候聽前院的媽媽們說,李家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進城,今早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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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看着雪雁,下意識的捏緊了手裏的書。

李家的人已經到了京城?

仔細想來,自李家的人離開也快有兩月,照着之前定下的婚期,李家的迎親隊伍這個時候來,時間正巧。

只是黛玉不曾想,日子竟然過得這麽快,不知不覺已經從初夏到了盛夏,夜裏都能聽到外邊傳來的蟾嘯和蟬鳴。

從未想過,在賈府的最後一段時間竟然會是這樣度過,黛玉也未曾想,三年來的避讓,換來的是這樣的結果。

怕是連戲文裏都不敢這麽寫,只是……

恍惚想起那日錦盒裏的芍藥,黛玉眉頭不自覺舒展開,笑着起身,走到書架旁,将詩集放了回去,扭頭看着兩人。

“好些日子不曾到外面去走走,成日悶在房裏,不如趁着今天風和日麗,我們出去轉轉?”黛玉說完見兩個人的神情,失笑道;“你們怎麽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難道我還不能出去了嗎?”

“瞧瞧姑娘你這是想到什麽地方去了?你要出門透透氣,我們可巴不得,正好這段時間園子裏人少。”

“恩?”

黛玉詫異的看了一眼紫鵑,随即想起什麽,眼裏閃過一絲錯愕,有些無奈。

賈寶玉的病讓賈府上下都不得安生,剛從這裏擡回去的時候還好,可一醒來就犯了癡,嘴裏說着胡話又發了熱,吓得賈老太太連夜請了名醫來診脈,生怕斷了賈府的香火。

可這一病,園裏的姐姐妹妹誰不疼惜,每日輪番在床前哭一回,偏偏這誰哭、誰勸都不管用,生生熬了五六日才不說癡話。

熱退了,人清醒了,卻不言不語,連吃食都要人親自喂,睜着眼到睡着,睡着了又被夢靥纏身吓醒。

要不是有大夫保證,只是受了刺激和打擊才意識消沉,怕是賈府的人能把她生吞活剝,給賈寶玉償命。

從思緒中回神,黛玉搖了搖頭,腦中賈寶玉絕望的眼神揮之不去。

真不知,是誰的心更狠。

“人少些也好,免得又節外生枝,惹出一些麻煩來。”黛玉朝紫鵑笑了一下:“院裏有王媽媽在,你們倆都和我們一塊出去曬曬太陽,別到時候去揚州的路上,嫌悶得慌。”

聽到這話,紫鵑放了心。

雪雁聞言笑起來,跟在黛玉身後往外走。

“想起上回從揚州都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時走的水路,一路到了京城,大半的時間都是在船上過的,仔細想想,還算是平靜,要遇上大風大浪,在船上颠得更難受。”

“中間不曾下過船嗎?”

“水路快些,下船、上船耽擱時間,而且一路上吃穿的東西早就備好了,所以基本不怎麽靠岸。”

聽着這些話,紫鵑忽地好奇起來,這沿着運河去往揚州,路上怕是能瞧見許多名山,只是将近半個月的水路,當真也不好走。

擡眼看向走在前面的黛玉,紫鵑不禁想起黛玉的身世。

嫁回揚州,算是回了故裏,可如今的揚州,怕是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林宅等着黛玉回去。

三人從潇湘館出來,一路說笑,不知不覺到了沁芳亭,黛玉面頰因走動變得紅潤,見着亭中無人,便往裏去。

走近後一擡眼就能瞧見那副對聯,黛玉微微一怔,随即想起了當初在這裏重建詩社的情形,輕嘆一聲坐下。

扶着欄杆往水中看去,能瞧見成片的蓮葉聚在一起,開得正盛的荷花引了不少蜻蜓飛來,瞧着倒跟畫裏一樣。

“颦……林丫頭。”

黛玉聞聲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去,坐直身子,收起了一身的慵懶勁兒,朝旁邊雪雁和紫鵑看了眼。

兩人點點頭,托詞去給黛玉拿東西便一塊離開亭子。

“寶姐姐。”

“這段時間回了趟家,不曾去探望你,還心裏有些愧疚。”薛寶釵在黛玉旁邊坐下,看了眼水中嬉戲的鯉魚:“今日見你氣色好了許多,想必身子也是好了許多。”

已經想不起上回和薛寶釵這樣說話是什麽時候,如今心下釋然,再想起那些事,只覺得感慨,并無別扭之處。

兩小無猜最是能迷惑人心,總以為兩個人能這麽一直在一起,直到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那一天。

青梅竹馬,當真是讓人心動又浮想聯翩的關系,可黛玉想,她和賈寶玉終究只是青梅竹馬而已。

“你和姨媽向來是待我好的,我的性子,園裏不知多少人瞧不慣,心底不喜歡。”黛玉往後靠着,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園裏,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你說是不是?”

“林丫頭,你這是怎麽了?”

“只是有些感慨,住了這麽些年,終于是要離開這裏了,一時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黛玉望着薛寶釵:“外祖母和舅媽都說寶姐姐是聰明人,連舅舅也欣賞你的聰慧和大方,不知……”

薛寶釵越發覺得面前的黛玉不是她第一回到大觀園時見着的人,從那時起她們就相交,可不知何時起,黛玉便游離在所有人之外。

好似和從前無異,卻又處處都不一樣。

聽到亭外傳來的動靜,黛玉擡眼看去,瞧見探春正往這裏來,面上神情微變,扭頭朝薛寶釵一笑:“外面風大,才将病愈,不敢在外面多待,既是有人來了,那我便不陪你了。”

起身朝外走,和探春迎面撞上。

探春怔住,不知該開口說什麽,她同賈寶玉的感情一向很好,親眼目睹了那晚黛玉用幾句話“逼瘋了”一個賈寶玉後,再見到“罪魁禍首”,竟是有些尴尬。

黛玉瞧着探春面上糾結,輕點了一下頭:“你來得正好,我剛要走,還擔心寶姐姐無人作陪,你倒是替我解了圍。”

“……姐姐客氣。”

“那我便不陪着你們,先回去了。”黛玉說完走出沁芳亭,走下臺階後突然想到什麽,回身看向亭中的兩人。

薛寶釵和探春對視一眼,向前走了兩步:“你去看過寶玉嗎?”

耳邊傳來風吹動柳樹的聲音,樹葉沙沙作響,伴着青蛙的叫聲,意外的撫平了黛玉的心,連帶着剛才那一絲怪異的情緒也一并掃光。

“二哥哥身邊有人照顧,我去了倒是添亂,更不提這幾日我也病着,去了,若把身上的病氣傳給他,豈不是讓他白喝了這麽些天的藥。”

黛玉俏生生的站在那裏,一身藍色的裙衫,比以往紅潤的氣色,顯得眉目越發生動、明媚。

“聽聞李家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

“恩。”

“那……”

“應是再過半月就要動身去往揚州,婚期在即,不好耽擱,可惜了,你才回來,我便要走。”黛玉說完,朝薛寶釵盈盈一笑:“我願姐姐得償所願。”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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