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竹影下的石桌上擺着的書讓風一吹,連着翻動了好幾頁,書頁翻動的聲音吵醒了趴在桌上睡過去的黛玉。

黛玉睜眼,朝四周看了看,不見紫鵑和雪雁,院子裏安靜得連風吹動樹葉的聲音都格外清晰。

怎麽一個人都沒有?難道都午睡去了?

“紫——”

“姑娘你醒了?”雪雁拿着一件衣服過來,見黛玉已經醒了,不由笑道:“你的病可剛好,你要再病倒,過兩日上花轎的時候怎麽去。”

黛玉接過衣服披着,皺了皺鼻子,斜睨一眼雪雁:“平日裏,外邊那些人欺負你的時候不見你這麽能說,我跟前你倒是能說會道,一張嘴,比誰都厲害。”

聞言雪雁連忙笑着賠罪,好聲哄着黛玉。

離着啓程的日子越來越近,賈府上下也能瞧見一些辦喜事的樣子,大紅燈籠和喜字高高挂着,走進走出的丫鬟們都換上了夏衫,面上喜慶。

黛玉拿着書起身,眼波流轉,挑眉盯着雪雁:“可有人來?”

“正要和姑娘說,老太太院裏來了人,說是讓姑娘去一趟,臨行要走了,老太太心裏惦記,想多和姑娘待會兒。”

黛玉輕蹙着眉,腳步停了一下,想了一下,把手裏的書塞給雪雁。

“正好你給我拿了一件衣裳,我這就直接去,你幫我把書拿回去。”

“那姑娘不要我陪着你去嗎?”

“不用,去老太太那裏,還要你們陪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去見誰,何況,院子裏的事還不夠你們忙的?”黛玉這幾日光養病,還算閑,除了要試嫁衣,要讓那些喜娘收拾,每日早上來一趟,午間才走。

昨天聽她咳嗽了兩聲,才免了今天的罪。

想不到,成個親竟然這麽麻煩,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比起那年宮裏娘娘回來省親還要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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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一聽黛玉的話,忍不住笑出來。

“紫鵑可剛歇下,累得不輕,明天還得再清點一遍,免得有遺漏的東西。”

“那你還不去幫忙,在這裏待着。”黛玉敲了一下雪雁的胳膊:“我可先去老太太那裏了,要晚飯過後還不見我,你們再來接我。”

“是,聽姑娘的安排。”

雪雁看着黛玉離開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句:“人家李公子給的信,我們可仔細的收起來,免得到時候您要拿出來再看,尋不到了,還要怪我們。”

黛玉回身,雪雁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不由暗惱——真不該縱着兩人,越來越不知道規矩,這話也是能瞎說的嗎?

可——李長安的那封信是迎親的人送來的,黛玉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從未想過,李長安這人的字行雲流水、筆鋒淩厲,像極了……

那個在大觀園裏迷路了兩回的糊塗人。

從潇湘館去往賈老太太的院子,黛玉一路上都在想,賈老太太這個時候讓她去,是要說些什麽。

“鴛鴦姐姐。”

“林姑娘來了?老太太剛醒,正好,你去陪着老太太說會兒話。”鴛鴦掀起門簾,引着黛玉往裏走:“老太太,林姑娘來了。”

進了房間,黛玉看着賈老太太,笑着走上前。

“外祖母。”

“林丫頭來了?”

乖巧坐在賈老太太身邊,任由賈老太太握住自己的手:“外祖母這兩日聽說有些咳嗽,請大夫來看過嗎?”

聞言賈老太太搖了搖頭,嘆了一聲,盯着黛玉看,見黛玉眉目間少了以往的愁緒,心裏竟是不知是喜是憂。

當時黛玉到她身邊的時候,才那麽小一點,一晃眼,都過了這麽多年。

“你剛來的時候,才這麽點大,瞧瞧,如今都要嫁人了。”賈老太太說完,拍拍黛玉的手背:“那李家公子未曾見着,要是能瞧一眼倒是好了,總能看出七八分來,是個什麽秉性的。”

“外祖母淨說笑,哪能一眼瞧出別人什麽秉性?”黛玉垂下眼,嗔道:“何況,那李家的大郎不是一個好秉性的嗎?李家二公子能差到哪裏去。”

賈老太太面上表情一怔,竟是回答不上這句話。

李長安在外什麽風評,怎麽可能不知道?

大觀園裏都論過一回,處處說李長安是個纨绔子弟,從小比不上李西京,更別說秉性了,只怕是個風流的主。

這些話,黛玉不出門聽不見,院子裏的人難保不會私下讨論,天下哪裏有不透風的牆,黛玉怎麽可能不知。

“你心裏——”

“外祖母的心意,我明白,可總是待在一處,也有些膩,如今這門親事盡管突然,可卻正好襯了我的心意,讓我也能瞧瞧外面的模樣。”

“你真這般想嗎?”

“您知道我從不說假話,打小性子就是這樣。”黛玉擡眼朝賈老太太一笑,沉思片刻:“外祖母,我想我也該回去拜祭父親和母親,離開這麽些年,還未曾再回去過。”

前路未知,可比起已知的結果,黛玉更願意去闖一闖,大不了再得一個油盡燈枯的結局,那也是她心甘情願的。

陪着賈老太太說了半日的話,剛要走,忽地聽到外面鴛鴦的聲音。

“寶二爺,你——”

“你攔着我做什麽,老太太的房間我還進不得了?”賈寶玉徑直往房裏走,邊和鴛鴦說話邊回頭,一回頭就瞧見黛玉站在那裏。

四目相對,賈寶玉怔在原地,忘了來這裏是做什麽。

倒是黛玉見狀,先笑了起來,盈盈福身道:“二哥哥,你來得巧,我走你來,老太太這屋裏什麽時候都有人在,倒也好。”

“你——要走?”

“說了一下午的話,正要走。”黛玉回身看一眼賈老太太,見她眼神裏如同第一回見着她時的疼愛,輕點一下頭:“外祖母,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些,紫鵑和雪雁兩個丫頭是越發不知規矩,你不讓跟着就不跟着。”

“我可不願意她們跟着。”黛玉說完邊往外走,掀起簾子時停了一下:“二哥哥,往後成親了,可記得往揚州送一張請柬。”

七月二十一,榮國府嫁女。

即便不是十裏紅妝,卻也做足了場面,不僅賓客如雲,還貴客親臨,來的都是京中的權貴。

黛玉身披嫁衣,讓紫鵑和雪雁扶着往外走,要去前廳拜別長輩才能上轎。

眼前一片緋色,黛玉握緊了手裏的東西。

“姑娘,小心腳下。”

耳邊忽地傳來紫鵑的聲音,黛玉一怔,輕點了一下頭,立即聽見珠簾晃動的聲響,比起剛才更為緊張。

敲鑼打鼓的聲音越來越近,耳邊的聲音明明以往能清晰辨別,這一刻黛玉竟是完全分不出來。

黛玉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将玉镯戴回了手腕上。

那日李家的人登門提及迎親一事時,特地讓人把一樣東西送到了潇湘館,原先黛玉還不知是什麽,打開盒子才知道是一只玉镯。

盒子裏的那封信就是李長安給黛玉的信,信上不止提及了玉镯的來歷,說是李家給過門媳婦的見面禮,入京時匆忙,忘了帶,特地交托給迎親的人轉交黛玉。

信中一支幹花,随着一路上的颠簸,到了黛玉手裏時,已經不像樣子,花葉碎了不少,看上去頗為滑稽。

紫鵑和雪雁嘲笑時,黛玉只覺拿着幹花的指尖發燙,像是能看到李長安手忙腳亂,蹙眉耐着性子倒騰的模樣。

“林丫頭——”

黛玉聽得賈老太太的聲音,稍稍擡了眼,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拜:“拜別外祖母。”

“到了揚州,可要好好的,若有機會,回京裏來看看。”賈老太太看着面前的黛玉,仿佛瞧見了多年前的賈敏。

“拜別舅舅。”黛玉停頓了一下才接着道:“拜別舅媽。”

“好好好,這一路上,好好照顧自己。”賈政嘆了一聲:“這些年,你母親若是瞧見你長成這般乖巧的樣子,也會高興。”

聞言黛玉垂下眼,并未應聲。

喜娘和紫鵑見着賈府衆人祝福的話都說了一遍,聽到外面一聲高唱“吉時到”,連忙扶着黛玉向娘家人最後一拜,便要往外走。

吉時可不能耽誤,這上轎的時間得一刻不差。

轉身時黛玉似乎聽到了賈寶玉的聲音,只覺恍然,心中惆悵——今日後,她與賈家,是真正的斷了。

一步步朝着門外走,黛玉下意識抓緊了紫鵑的手。

這回總不該是夢了。

“新娘上轎——!”

鞭炮聲噼裏啪啦的響起,黛玉彎腰正要進轎子裏時,忽地聽到熱鬧人聲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微微一怔。

“林妹妹!”

黛玉眼前忽地出現自她和賈寶玉相識以來所有的一幕幕,直至紫鵑的聲音傳入耳中,黛玉才驚覺,她心裏不似想象的那麽難過。

壓在心裏多年的石頭,随着黛玉進轎子的動作,盡數丢在了榮國府。

“你做什麽!好好的喜事,你難道想鬧事不成?”王夫人拉過賈寶玉,狠狠瞪一眼襲人:“讓旁人聽了去,你怕是要捅出一個天大窟窿,成了天大的笑話!”

“母親……”

“你要不願意在這裏待着,那就回去!”王夫人壓低聲音:“還愣着做什麽!沒瞧見寶玉醉了,還不把人扶回去!”

襲人連忙上前扶着賈寶玉,好聲勸道:“二爺,你醉了,咱們回去吧。”

薛姨媽和薛寶釵對視一眼,見旁邊的人招呼,笑着應聲,跟着人群往回走,重新回到熱鬧裏。

賈寶玉癡癡盯着黛玉的花轎遠去,忍不住掉下兩行淚。

“林妹妹……走了,這回是真的走了。”

“二爺,我們回吧。”

“往後,再沒有林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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