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謝岑兒曾經思考過這麽一個問題。
皇帝最信任的人會是誰?
是手足兄弟?是兒女?是朝中臣子?是宮中的太監?還是作為枕邊人的皇後嫔妃?
兄弟顯然是可以排除在外的。
做皇帝之前,那些手足兄弟名義上為兄弟,實際上全是競争對手,恨不欲其死。
做皇帝之後,還有一些手足兄弟狼子野心總也不消停,古往今來兄弟篡位的從來不是少數,奪人皇位不是少數,更有甚者是奪其位還要占其妻兒。
故而所謂手足兄弟,大概是最先被排除出信任名單的。
若要認真說起,應當是一邊任用一邊提防,生怕給了太多權力,最終導致自己翻車。
而兒女對于皇帝來說——更像是威脅,尤其是太子。
當太子一天天長大,對于皇帝來說就好像是一個冥冥之中的警告,在警告他現在已經老了,應該做好準備把這皇帝之位讓出來。
太子越優秀,便會讓皇帝越不安并且矛盾。
帝國有一個優秀的太子的确是幸事,可皇帝不需要有一個優秀的人時時刻刻催着命一樣告訴他,他老了,甚至太子越好,便會襯得他越不好。
所以對于自己的子女,皇帝會給予的信任并不算太多——但也并非是丁點也沒有。
相比較一邊任用一邊提防的兄弟,兒女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相應的信任也會更多一些。
朝中的臣子所謂的忠心是不确定的。
他們随時可能因為自己的利益倒向另一邊,他們口中嚷嚷着的忠心,會随着局勢變化而更換忠心的對象。
而當臣子們擁有了和皇帝一樣大或者差不多大的權力時候,他們便會蠢蠢欲動不安于室,他們或者會想着——這天下或者也可以改一改姓,正所謂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君與臣之間的關系就像是博弈,誰強誰弱,忠心與否,都是未定之數。
臣子需要明君來實現他所謂的抱負,君王需要忠心的臣子來維護他的統治和利益。
他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這君臣只能算他們彼此人生中的一段共處,終究還是要走向他們各自要去的方向。
在他們共同攜手前進的那些年,皇帝是願意付出自己的信任的。
宮中的太監是最值得信任的。
因為太監一無所有,全部身家都寄托在皇帝身上,他的榮辱他的富貴,他的一切,全部都是皇帝來給予,他沒有子孫沒有後代,所能圖的也就是一個忠心。
盡管自從有了宦官,便有了宦官擅權,甚至太監還經常會興風作浪,在宮裏宮外惹出事情來,但他們對皇帝來說,卻是值得信任和放心的。
利益完全重合,目标基本一致,只要有足夠的手腕能壓制住這些太監,那麽他們就是最能被托付信任的人。
而枕邊人——對于皇帝來說,是最複雜的存在,甚至超越了以上列舉的所有。
以夫妻來論,夫妻天然是一體,枕邊人是最親近也是最容易獲得彼此信任的那一個。
這是最天然的信任基礎。
他們是夫妻,他們年少時候就在一起,他們共同生育子女,他們會共同渡過許許多多的年月,他們彼此生活中甚至有一半的時光要分給對方。
但他們卻又最容易相互猜忌。
對于皇後和妃嫔來說,她們只是皇帝身邊若幹枕邊人中其中的一個。
她們首先要分享的就是來自帝王的所謂寵愛。
這世上沒有人真正喜歡把自己的真愛拿出去和別人分享,人總是有占有欲的。
既然無法完全占有,既然被迫需要放棄,那麽信任也就無從說起。
後妃會為自己的将來打算,她們有自己的母族,有自己的子嗣,從古至今每一個能在後宮中混出名堂混出頭的女人都知道要為自己打算,都明白不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系在皇帝身上。
對于後妃來說,皇帝是不值得信任的那個人。
而皇帝是否知道這樣的事實呢?當然他更明白。
所以對于皇帝來說,枕邊人是最容易付諸信任又最容易懷疑的那一個。
在信任的時候,當然能超越所有人。
在懷疑的時候,必然也能超過所有人。
而具體到陳瑄身上,他最信任的人曾經是自己的兄弟安王陳璎。
陳璎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當初剛登基時候韋榷掌控朝政,朝臣們也多半畏懼韋榷,甚至倒向了韋榷,是陳璎與他同攜手,不僅收回了皇權,還共同扛過了韋榷篡朝亂政,之後還一起分化了謝家,讓朝政大權漸漸都收攏到陳瑄手中。
但随着時光流逝,因為子嗣一事,他們兄弟倆已經開始漸漸疏離——至少沒有當初共攜手時候那樣親密了。
當陳瑄只有兩個皇子而陳璎快有一打兒子的時候,安王還沒有放下手中的權力,還是朝中的重臣,那麽對于陳瑄來說,安王的一言一行就看起來另有目的一般。
不過他們兄弟倆也還沒有到分道揚镳的時候。
盡管謝家已經被打散,謝岳被逼着去了玉州久不在京城,謝岫在朝中只占了無關緊要的位置,但梁家卻還是完整的,梁熙如今是丞相,宮裏面的太子是梁熙的親外孫。
作為權臣,梁家勢大,陳瑄如果對陳璎動手,與自己的兄弟反目,那就是在給權臣機會,讓權臣找到機會來更進一步。
陳瑄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他想要讓所有權力都集中在他一人手中,他現在想要梁家也像謝家一樣四分五裂。
所以有那麽一件事情,或許應當算是張貴人替他背了黑鍋,那就是梁皇後之死。
對于陳瑄來說,張貴人當然是知情識趣的大美人兒,但什麽時候宮裏面又缺美人呢?
張貴人最讓陳瑄喜歡的地方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一無所有的出身,她一無所有,所以要把身家一切都系在他的身上,這是一個值得他信任的美人兒。
梁皇後最終因為張貴人的緣故去世,宮中梁皇後和梁家的影響一落千丈,太子也成為了孤身一人,梁熙雖然是丞相,但他畢竟在宮外,宮裏面的太子失了母親的照拂,是必然比不過從前的。
而其中最妙之處便是,沒有人會真的怨恨陳瑄,所有的恨意矛頭都指向了張貴人。
這是陳瑄作為皇帝玩弄手腕權術的結果,身在局中的人或者感受不到,而局外之人哪怕看透,也會因為自己的利益閉口不言。
在前面那十幾次重生當中,張貴人第一次失寵是在太子陳麟去世之後。
其實并非是因為什麽裴美人的緣故,而是顯而易見的,梁家已經被處置,那麽張貴人就沒什麽再繼續利用的價值。
薄情寡義的渣渣就是會這樣處置自己利用過的人,渣渣是沒有感情,渣渣的眼中只有利益。
張貴人之後的複寵緣故也很簡單,那就是她謝岑兒把裴美人生下的那個皇子養在了膝下,當她謝岑兒有了子嗣在膝下,陳瑄就開始提防着她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梁皇後。
道理都是很簡單的,一切不過利益取舍。
打動陳瑄其實也相當容易,說到底不過也還是利益。
皇帝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皇權,是他手中的權力,是他掌控天下的能力。
有這些,他就能保證自己的利益永遠至上。
想得明白這些,她當然也很知道要怎樣打動陳瑄——她想要做的一切,最初都會開始于陳瑄對她的信任。
信任将要如何獲得呢?如果她是如張貴人那樣無依無靠的女人或者更簡單,又或者是家中早已落魄的貴女也很容易,唯獨她現在的身份是最難的。
謝家的确是被拆得四分五裂了,但四分五裂并不代表着完全沒落,謝岳在玉州的勢力龐大,還能與韋蒼相互牽制,每次她走什麽基建路線還能用上謝家的力量,那就已經說明了,謝家只是沒有如梁家那麽嚣張而已。
陳瑄讓她進宮,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一邊是想看看梁家和謝家之間的關系,一邊也是想再摸一摸底。
他對她的信任值取決于她的表現。
如果她看起來簡直是個傻白甜,那麽可信度大概可以飙升到四五十。
如果她顯得有心機,那麽可信度立刻成負數。
但他當然是什麽都不會表現出來的。
所有事情都只有在塵埃落定之後才會讓人窺得一絲真相。
身為皇帝,他如果在現代,大概可以眼不紅心不跳地成為表演大師,一口氣橫掃所有電影節獎項,拿十個八個影帝的獎杯回來。
洗澡吃飯進行一些活動再重新洗漱再回到床上的時候,謝岑兒仰躺在床上,掃了一眼坐在旁邊找侍女讨要了香膏的陳瑄。
陳瑄見她看向了自己,便笑了一聲,把香膏盒子打開,挖了一坨在手心捂化了,然後在她腳腕上揉了一揉。
“免得明天你不舒服,太醫告訴朕,這裏是有個穴位的。”陳瑄說道。
燭影搖晃,層層疊疊的幔帳中,陳瑄頭上沒有束發,看起來肆意,甚至聲音都帶着幾分魅惑。
謝岑兒踩了他一下,想把腳收回來又被他握住了。
“朕不會騙你。”陳瑄似乎格外正經。
“我不信。”謝岑兒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