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幕已經降臨了。
連續幾日陰雨,讓空氣中彌散着揮之不去的潮濕黏膩。
丞相梁熙府上燈燭明亮。
書房中,銅鈎把幕簾幔帳都挂起來,梁熙穿着常服坐在幾案之後。
一旁鎏金蓮花香爐中燃着蘇合香,在昏黃燈光之下,袅袅香煙緩緩飄散開去,在半空之中消散無形,濃郁香味在整個書房舒展開去。
屋子正中用一張約有三尺的橢圓形白玉盤盛着一座冰山,幽幽涼意混合着蘇合香的味道,把屋子外面想要擠進來的濕熱逼退。
兩旁的客席上,搖曳着的燈燭把分列跪坐其中的人的面容照得模糊,不似往日夜宴歌舞時候人人臉上帶着歡欣愉悅的笑容,此時此刻他們模糊的面容中帶着四五分迫切和焦慮。
檐角的鈴铛叮叮當當響着,連帶着書房中那些長長垂在地上的幕簾也動了一動。
“梁公,陛下讓那謝雲出随侍左右……是不是又想着對北邊動兵了。”侍童把桌子上的茶水都換過一遍出去之後,便有人開了口,“據聞北燕如今一分為三,陛下應當認為這是出兵的好時機。”
“讓謝雲出随侍左右便是這個緣故吧?”旁邊的人接了話,“否則謝雲出不過只是中書侍郎,又憑什麽随侍左右?”
“或者是因為宮裏的貴嫔娘娘呢?”又一人輕笑了一聲。
但這話一出,書房中靜了下來。
提起貴嫔娘娘的這人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于是拿起茶盞喝茶掩飾。
坐在主位上的梁熙面色晦暗不明,他似乎在思考什麽,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一會兒,終于有人打破了這讓人難以忍耐的沉默和安靜。
“說起來貴嫔娘娘與梁公的關系也親近,我倒是覺得不必那麽擔心——謝雲出亦然。”那人說道,“我記得謝雲出岳家似乎不怎麽顯,武安公去後,他們謝家分家時候鬧得那樣難看,謝雲出和宮中貴嫔這一支,也只能依附着梁公過。”
“這麽一說也的确如此。”旁邊有人附和,“也實在不必太操心。”
“聽說琪州刺史王琳準備來康都了。”又有人道,“據說陛下打算動一動琪州,王琳這是坐不住,便往康都來了?”
“應當會來拜谒梁公吧?”
“也難講,王琳此人從前還是宣武公提拔起來的。”宣武公是韋榷死後陳瑄賜予的谥號,“不過此人頗為圓滑,否則那年韋宣武鬧出那種事情,陛下都還沒動了他琪州刺史的位置。”
“若王琳從琪州刺史上下來,不如想辦法安插上咱們的人。”有人笑了一笑,“琪州富庶,王琳在琪州這麽多年,也是讓人眼紅哪!”
主位的梁熙拿起茶盞,書房中再次安靜了下來。
梁熙慢慢抿了一口茶水,然後把杯盞放下。
大約是香燒到了底,忽然味道濃烈了起來,他起了身慢慢走到了鎏金蓮花香爐旁邊,拿着銅鈎把香爐的頂蓋打開來,頓時蘇合香的味道從其中撲出來把整個書房都塞了個滿滿當當。
他把一旁香盒中的香方放入了香爐中,重新把蓋子給合上了。
“王琳只是忠于陛下,這次進京只怕是要升一升的。”梁熙慢條斯理說道,“王琳在琪州這幾年,琪州賦稅比從前多了一倍不止,人口也翻了一番,陛下應會獎賞他。”
這話一出,書房中衆人竊竊私語起來。
梁熙把手中銅鈎放到一旁,又撣了撣寬袖之上微不可見的香灰,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主位。
對于琪州刺史王琳這樣的人事變動他倒是沒有怎麽放在心上,王琳正如方才有人說過那樣,頗為圓滑,圓滑的人最懂得審時度勢,他也喜歡這樣懂得變通的官。
他今時今日感覺到的煩躁,是因為他還在思考着掾屬已經沒有在談論的那些事情——謝岫和宮裏的貴嫔。
他還在想——宮中的太子殿下。
“宮中太子殿下也到了應當選太子妃的年紀了。”梁熙坐下之後,看向了衆人,“讓——”他在列席中掃了一圈,看向了坐在靠近門口的那人,“若芳上書試探一下吧!”
被喚作“若芳”的那人忙起了身,應了下來:“下官這便回去準備。”
“去吧!”梁熙擺了擺手,又示意書房中衆人可以散去,“你們也都各自回去吧,天色也晚了。”
于是書房中衆人便陸陸續續站起來,對着梁熙行禮之後依次離開。
梁熙斜靠在憑幾上,看着離自己最近的那人起身,又擡手示意他留下來。
等到書房外聲音遠了,梁熙看向了那人:“宮中太子的事情,叔立現在如何看待?”
這話他能這麽明着問的也不多了,眼前這人跟随他多年,從他還沒有做丞相時候就随侍左右,這話也只能問一問他。
字叔立名馮屹的高瘦男子微微向着梁熙傾身,聲音平穩:“梁公,太子應還是被旁人挑撥了,從安侯還是與太子走得太近了一些。”
“從安侯、從安侯啊……”梁熙輕輕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梁然這兩年心大了,是不是還想着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宮去?有些話也是他對太子說的吧?否則太子怎麽可能和貴嫔鬧起來!簡直不成體統!”
馮屹看了梁熙一眼,些微坐直了一些:“不過從安侯的想法……其實也算是穩妥,若是梁家女能進宮,也能做貴嫔,到時候是能幫襯太子的。”
“梁家女進宮,是逼着陛下對太子動手。”梁熙擺了擺手,“叔立,你可別被現在謝家這個貴嫔給晃花了眼,武安公去世之後,謝家分家,去年才出孝。看起來謝岳去了玉州做刺史還領了征西将軍,督琳琅瑪瑙四州,風光得很,可還不如琪州的王琳呢!”
馮屹順着梁熙的話想了想,眉頭微微皺起來。
“謝家的女孩兒進宮封了貴嫔原本是好事,可有太子在其中這麽一鬧……可又未必是好事了。”梁熙嘆了口氣,“貴嫔從前也到梁家來小住過,她可不是好拿捏的脾氣。”
馮屹有些擔憂地看向了梁熙:“梁公是怕貴嫔與太子殿下對着來麽?”
“貴嫔又為什麽要對一個和自己充滿敵意的太子好呢?”梁熙反問。
馮屹一時間竟不知能說什麽,他頗有些茫然地看向了梁熙,眉頭微微蹙起來:“梁公,可否請貴嫔之母進宮說和?”
“沒人能說和。”梁熙淡淡道,“謝雲出已經把他母親送到玉州去了,恐怕是進宮前就這兄妹倆就已經想好了進宮之後種種,是防着我的。”
“那……”馮屹眉頭緊皺,“梁公,若是宮中貴嫔就是與太子殿下對着來,恐怕太子殿下……”
“昨日已經讓人去東宮與太子殿下遞過話,只是看起來殿下并不打算聽從。”梁熙語氣冷漠了下來,“叔立,你明日去請謝雲出到府中來吧!”
馮屹應了下來。
梁熙有些疲累地擺了擺手,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有些事情我還要想一想。”
夜風穿過皇宮中的宮室樓閣,把跟随在肩輿前後的宮人手中的風燈吹得一暗一明。
肩輿在甘露宮外停下,謝岑兒扶着玉茉的手下來,正打算與陳瑄告辭時候,便見陳瑄也跟着下來了。
“陛下不是要去宣華宮麽?”謝岑兒站定了。
“吹了會兒風又不是很想去了。”陳瑄理了理自己長長的袖子,指了指甘露宮,“來都來了,就不走了。”
“……”謝岑兒一時間很想吐槽幾句陳瑄身為皇帝的任性,但又覺得這不算什麽任性,身為皇帝要是這點自由也沒有,那簡直枉為皇帝了吧?
一邊想着這些,她跟上了陳瑄的腳步朝着甘露宮裏面走。
跟在他們身後的王泰不動聲色地招了個小內侍過來叮囑了兩聲,那小內侍就拎着燈籠往宣華宮去了。
宣華宮中,張貴人打扮得整整齊齊正等在正殿中。
忽然聽見外面的腳步聲,她眼睛亮了亮,扶着一旁的侍女站起來,面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等看到是一個小內侍被領着進來時候,她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陛下呢?”
小內侍有些瑟縮地看了張貴人一眼,唯唯諾諾:“回娘娘,陛下說吹了風有些不舒服,就不過來了,請娘娘早些安置。”
張貴人嘟着嘴巴不開心地重新坐下來,揮了揮手示意這小內侍可以出去,擡手就把發髻上的那朵大花釵給拆了下來。
“娘娘,那……早些安置吧?”一旁的侍女問。
“去問問是不是歇在甘露宮了。”張貴人垂着眼睫語氣平靜,“如果是,就算了,若不是……”後面的話她沒說下去。
侍女應了下來。
張貴人把頭上琳琅美飾拆下來丢在了一旁,她想起了下午時候與王婕妤的那一番謀劃。
她現在倒是希望謝岑兒受寵一些,越受寵越好,到時候若是太子出什麽事情,直接怪到她身上,簡直一箭雙雕。
目光落在了她放在妝臺上的那支金鳳釵上,張貴人忽然又想起了梁皇後。
她忽然有些恨自己的出身低微,否則她又憑什麽不能做個皇後,生個太子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