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雨下得讓人感覺心煩意亂。

陳瑄站在殿外廊下看着那白亮的雨幕,沉着臉聽着身後王泰說了被送去了永巷的侍女椒花懷孕的事情。

“據那椒花自己交代,說是太子殿下的。”王泰小心翼翼地說道,“奴婢讓人把她給看管起來,也找太醫去看過,的确是懷孕有兩個月了,奴婢叫人去問了問,時間倒是也合得上。”

“太子知道麽?”陳瑄沒有回頭,語氣淡漠。

王泰極其小心地悄悄擡頭看了陳瑄一眼,見他面上神色沒有太大變化,才道:“是昨日才報上來,還未曾告訴太子殿下此事……”

“那你就去就問問太子,他自己想留還是不留。”陳瑄伸手撣了撣長長的衣袖,把手背在身後,“他若是想留着,就把那椒花送到東宮去。”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什麽一樣,眉頭皺了皺,“朕記得這個椒花是當初貴嫔帶進宮來,就為這個人,太子還與貴嫔有過一番龃龉,對麽?”

“是。”王泰完全不敢添油加醋,只老老實實回答道。

“有好久沒去甘露宮了,今天午膳就去貴嫔那邊用吧!”陳瑄說道。

王泰再應下來,見陳瑄再沒有別的吩咐,便一邊讓人去甘露宮那邊通傳午膳之事,一邊自己親自往東宮去。

綿延數日的雨讓康都秋意濃厚,甚至風中都有了幾分涼意。

若是往年的康都,秋後這一伏不過去,是萬萬不會涼快下來的。

王泰一邊往東宮的方向走,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若是這雨停了出了太陽,會不會又迅速熱起來。

應當是會的吧?

往年都還會有秋老虎。

他在康都呆了二三十年,對康都的氣候最是了解了。

不過像今年這樣的雨——他忍不住又側頭看了一眼那細密的雨幕——如這樣的雨還是少見。

他想起來他到康都來的那年似乎也是這麽多雨,他家鄉便遭了大水,他和家裏人被滔天洪水沖散,他一人茫然地抱着一塊浮木漂了不知多久,最後被人救起來,從此與家人失散,後來也再沒有遇到過。

那時候北邊胡人肆虐,天災人禍之下,人人都沒有安家之地,他年紀小也無從選擇,只跟着流民的隊伍一路往南來到了魏朝的康都。

那會兒康都城外全是流民的帳篷,蚊蟲疫病肆虐,他被餓得耳朵都發出了嗡嗡聲,實在走投無路了,聽說宮裏面可以吃飽飯時候,就幹脆地切了進宮做了內侍。

他運氣好,自己動手切了一刀也沒死,不僅沒死還被宮裏面的內侍大人碰到了帶進宮,最後選到了當初還是個小孩兒的陛下身邊,之後的二三十年他便一直跟在了陳瑄身邊。

他忽然在想,若要是那時候沒有進宮,可能早就已經餓死,早就化成一抔黃土了吧?

想着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他已經走到了東宮外面,東宮內侍總管鞏赟正撐着傘在門口等着他。

宮女椒花懷孕的事情宮中已經傳遍了。

鞏赟知道王泰過來是為了什麽事情,他親自給王泰撐着傘,迂回又委婉地向王泰打聽陳瑄的态度。

“這事情,我們殿下還不知道,我還沒敢和我們殿下說。”鞏赟說道,“殿下最近也是忙着瑤州水患的事情,都不曾往外面去呢!”

王泰進了東宮,在一旁的廊下停下腳步來,等着鞏赟收了傘,才慢慢道:“這事情瞞着殿下可不好呢!”

“能怎麽說呢?”鞏赟也是無奈,他把傘交給身後跟随的內侍,然後與王泰一起慢慢往正殿的方向走,“殿下忙于國家大事,也不能拿這種事情去打擾了殿下呀!”

這話聽得王泰搖了搖頭,他又看了鞏赟一眼,問道:“之前兩回陛下讓人來問過殿下的話,殿下認真想過麽?”

鞏赟靜默了一會兒,倒是也沒法回答。

話說到此,王泰再看鞏赟一眼,便見着他眼中閃爍神色,許多話也不必再多說。

同為宮中內侍,他還是了解像鞏赟這種人的。

鞏赟便就是從前的他,當初他跟着還是太子時候的陳瑄時候,也是在這東宮裏面掌管着大小事務。

說起來這東宮雖小,但卻在皇宮之中是不可小觑的,這是一國之儲君,地位超然。

這樣超然地位會讓整個東宮中的人——無論是誰——都會或者自覺或者不自覺的眼高于頂。

他當年剛到陳瑄身邊的時候也犯過這樣的錯,但那時候尚是太子的陳瑄雖然比現在的太子陳麟年紀還要小許多,卻頭腦清醒得可怕,他狠狠懲罰了他——當年并不懂為什麽會突然有那麽一頓罰,也是後來在宮中待得久了,才明白了陳瑄當初為什麽要那麽做。

太子儲君,卻又不是君,雖然是距離龍椅一步之遙,可龍椅上的人畢竟不是他。

這樣要命的位置,惹人注目,令人生疑。

從古至今能平安從太子之位登基的皇帝又有多少呢?

現在的太子陳麟顯然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正因為他不明白,所以東宮中上上下下便跟着他一起正在往泥沼中下陷而不自知。

穿過了回廊,在長信殿外停下腳步,王泰示意鞏赟先快步進去通傳,然後自己跟随在後面進去正殿。

身為陳瑄身邊的內侍總管,他是可以不經過通傳進去這皇宮中所有地方的。

但他現在不太想和太子陳麟關系太僵硬,于是腳步放緩了一些,等聽到了鞏赟的通傳和腳步聲,才遲了一步進到了正殿中。

看到了太子陳麟褐色的衣袍,王泰上前行了禮,等聽到了陳麟叫起之後,才直起身子來。

“父皇讓你來又有什麽事情麽?”陳麟問道。

王泰客客氣氣地笑了笑,道:“近日永巷有一位宮女自稱懷了殿下的骨肉,陛下命奴婢過來問殿下,是要留還是不留。”

陳麟眼睛微微睜大了,眉頭也皺了起來:“孤不曾去過永巷,現在宮中連這種流言也要當真麽?難道連這種顯而易見的流言……父皇也信?”話說到這裏,他臉氣得慘白,聲音都在微微發抖,“父皇心中,孤便就是那麽、那麽一個浪蕩無恥的小人?”

王泰聽着這些話,倒是又多看了陳麟一眼,才慢慢開了口:“請殿下息怒,那位宮女名叫椒花,便是當初殿下從貴嫔娘娘那邊讨要過的那位,兩個月前被送去了永巷。據她訴說,在東宮中的時候的确有侍寝過,奴婢讓太醫驗過,也的确是懷孕了。陛下知道後,便讓奴婢來問問殿下,要留還是不留。”

這話一出,陳麟忽然沒了聲音,他面上浮起了些許茫然,仿佛已經不知要如何回答。

王泰并不着急,他便只安靜地站在那裏,等待着陳麟的回答。

過了許久,陳麟終于發出了幹澀的聲音來,他緩慢道:“孤當時叫人賞了藥。”

王泰不慌不忙笑了一聲,道:“那殿下的意思是不留?”

“不、不……孤要想一想,到時候會親自與父皇說。”陳麟聲音些微有些嘶啞,“你就這樣回去禀告父皇吧!”

“是。”王泰順從地應下來,見陳麟沒有別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王泰回到承香殿時候,陳瑄已經往甘露宮去找謝岑兒用午膳了。

他看了眼時辰,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又找了些點心吃下去墊了墊肚子,才往甘露宮去。

到了甘露宮,他看了一眼裏面正在一起用膳閑聊氣氛預約的陛下和貴嫔,沒急着進去,只在門口站定了,不再走開。

殿中,謝岑兒一眼就看到了王泰出現在門口,她于是看向了陳瑄,道:“陛下,王泰已經從東宮回來了,您不讓他進來回話?”

陳瑄也往門口看了一眼,他斜靠在憑幾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不急不忙道:“又不是什麽急事,還不如你剛才說你姐姐的事情來得有趣。”

“這是聽我們謝家的笑話,才有趣的吧?”謝岑兒看向了陳瑄——剛才陳瑄過來找她用午膳,開口就說起了椒花懷孕的事情,她便順着這事情往下說了說,說到了椒花的姐姐春熙撺掇謝巒私奔的事情。

有些事情之間微妙的聯系都不必明說,只要點到為止,對方便能明白她的意思,正如現在就坐在她上首的陳瑄。

陳瑄放下茶盞,不緊不慢道:“朕只是在想,幸好是你進宮,否則朕就得夜不能眠提心吊膽了。”

謝岑兒好笑道:“這有什麽好夜不能眠?我才不信陛下會提心吊膽呢!”

“怎麽不會呢?”陳瑄半真半假地看向了謝岑兒,“萬一懷孕了,那到底是不是朕的呢?朕以為這是一個男人必然會有的想法,朕是凡人,亦不能免俗。”

謝岑兒張了張嘴巴,半點也不相信陳瑄是擔心自己戴綠帽子,但這話卻也不好反駁,于是最後只好悻悻閉了嘴。

“怎麽不與朕辯駁兩句了?”陳瑄好奇地問。

“因為無論怎麽說,都仿佛是狡辯。”謝岑兒坦然地回答了,“若真的狡辯起來,說不定要把陛下堵得說不出話來,然後陛下惱羞成怒,就要用那椒花來罰我怎麽辦?”

“唔……也不是沒這個可能的。”陳瑄認真想了一會兒,“畢竟是你帶進宮來的宮女,有一些人一定希望朕借着這件事情對着你和謝家大發雷霆。”

“那陛下就一定不會這麽做了。”聽話聽音,謝岑兒笑了起來,“陛下只看着妾身特地為了陛下過來用午膳換了新衣裳又梳了個無比複雜的發髻的份上,就不會生氣了。”

這話說得陳瑄下意識就擡眼去看她頭上那高聳的雙鬟高髻,接着便忍不住笑出聲來,聲音都溫和下來:“你上回不是還向朕抱怨說現在發髻太沉,不想梳這麽高的發髻麽?今天怎麽這麽隆重?”

“蓋是因為早上張貴人來了一趟,妾身一看張貴人梳了雙鬟飛天髻,華貴仿佛神仙妃子,心中便升起了好勝心。”謝岑兒伸手扶了一把自己沉重的發髻上顫顫巍巍的花釵步搖,含笑看向了陳瑄,“陛下覺得妾身今日是不是格外亮麗?”

“原來也不是因為朕才梳的?”陳瑄撐着下巴又看了看她那發髻,笑着搖了搖頭,“看來朕也是沾了幼媛的光。”

謝岑兒笑了一聲,道:“有些事情,妾身不也是沾了別人的光?”

陳瑄用手虛虛點了她一下,道:“這事情,朕心中自有計較。”頓了頓,他擡眼看向了門口的王泰,問道,“太子如何說?要留還是不留?”

門口的王泰一個激靈,立刻站直了回答:“回陛下,殿下說要想一想,到時候親自與陛下說。”

“太子還是個癡情人呢?”謝岑兒忍不住詫異地挑了眉。

“腦子糊塗罷了。”陳瑄嗤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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