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陳瑄訓斥太子陳麟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宮外。

另外一些人事上的變動也都發了明旨。

這兩件事情原本是毫不相幹,但因為其中從安侯梁然突然在東宮領了實職,便讓大家忍不住把那份已經人事變動的名單看了又看。

其中變動最大的莫過于從琪州回來的王琳,他原本是琪州刺史,這回卻突然領了六軍,也就是包括了骁騎營游擊營左右衛和領、護軍在內的六軍。

魏朝的軍制十分龐雜,暫且把那些虛銜官階将軍放到一邊,也不看地方上和各州刺史都督之類交叉着的複雜構成,僅僅只看衛戍京城的中軍,其構成也十分繁瑣。

中軍首先是可以分為宿衛軍和門牙軍。門牙軍專指的是駐屯在康都京郊的那些機動部隊,而宿衛軍的組成則包括了前述六軍,以及前後左右四軍、屯騎、步兵等組成的六校尉,還有隸屬太子東宮的前後左右中五衛率。

歷來中軍統帥,都是帝王心腹。

從前謝應做過中軍統帥,現在的中軍統帥是遠在珠州的大将軍盧衡。

王琳突然領了六軍,便讓人開始猜測着,陳瑄為什麽會在這個時機突然讓人統領了六軍,明明王琳從琪州回來康都這麽久,看起來都像是有別的安排,不像是要安排軍職。

是因為太子陳麟的原因嗎?

倘若真的是因為陳麟,便不得不讓人在意,為什麽陳瑄這次秋獮把陳麟留在康都而不叫他随行了。

種種猜測種種流言,一時間康都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丞相梁熙便是在這樣氣氛中接到了王琳的拜帖。

“人就在外面嗎?”梁熙合上拜帖,帶着幾分詫異地看向了面前的馮屹。

馮屹點頭,道:“便就在府外,大人見還是不見?”

“就請進來吧!”梁熙笑着搖了搖頭,把拜帖随手放在了面前的幾案上,“看來京中最近這些消息讓他有些坐不穩了。”

“便不說他,就是下官也覺得最近京中實在是……各種流言蜚語太多了一些。”馮屹說道。

梁熙扶着幾案站起來,輕輕嘆了一聲,道:“這便是空穴來風啊!”

馮屹看了梁熙一眼,滿肚子的話倒是一時間不知怎麽說才好,便只道:“下官先去請了王大人進來。”

“去吧!”梁熙點了頭。

王琳人如其名,風度翩翩美如冠玉。

他跟随在馮屹身後進到屋子裏面來的時候,讓梁熙感覺眼前一亮。

王琳上前來先行了禮,口中道:“下官回京城以來,還一直沒有前來拜會丞相大人,今日便仿佛是做了不速之客了,還請大人見諒。”

梁熙笑了笑,請王琳在旁邊坐下,然後才道:“無論之玉什麽時候來老夫這裏,都不是什麽不速之客。”

說着話,下人進來送上了茶水,王琳也起身在一旁坐下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下官此番前來,确是有一件事情想請教丞相的意思。”王琳恭敬地看向了梁熙,,“丞相也知,前些時日陛下與太子殿下有了摩擦,如今我領六軍,中軍中許多事情也因此都在我眼皮底下過。”頓了頓,他從袖中拿出了一封手令,起身上呈給了梁熙,“丞相大人請看。”

梁熙接了這手令,略有些詫異地打開來看了一看,眉頭便皺了起來。

“從安侯自從入了東宮之後,東宮宿衛動作便一直不斷。”王琳輕聲說道,“這事情不在軍中,或者也看不出有什麽。”

梁熙合上手令,擡眼看向了馮屹,道:“叔立先暫避。”

馮屹聽着這話便應下來,起身退到了門口去。

屋子裏面只剩下了梁熙和王琳二人。

沒有旁人,王琳聲音便不再壓得那麽低,他看了一眼梁熙,接着剛才說了下去:“東宮五衛率原本是由劉紹劉将軍統領,但劉将軍前日卻請辭,并且太子殿下也已經批下了。”

梁熙翻開那手令又掃了一眼,他面色漸漸沉了下去,他看向了王琳:“這事情,陛下知道麽?”

“若是別的小事倒是罷了,這種事情不可能瞞得過陛下。”王琳誠懇說道,“只是陛下看過之後只是全部壓下來,故而知道的人也少。下官只是覺得,一切以大局論,陛下或者對這件事情自有打算,但長久來看卻并非好事。陛下之前斥責太子殿下的事情人盡皆知,這次秋獮也已經确定了不會帶上太子殿下,再有這件事情,三者相疊加……”

這話王琳沒有說完,但梁熙已經聽得出來他沒有訴之于口的未盡之意。

陳瑄在逼着他的太子表态,也在看跟随着太子的人到底會如何行事。

梁熙沉默了下去。

他與陳瑄君臣多年,對陳瑄算得上了解。

在朝政大事上面,陳瑄向來都是客觀并且理智的,朝政大事上面,他并不任性,也不獨斷專權,甚至稱得上從谏如流。他登基以來,任用賢臣,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他以明君的姿态坐在龍椅上,讓魏朝迅速恢複了平靜并且開始發展。

但在私德上,梁熙就沒什麽好話能評價了,當年他求娶了他的長女梁霙,沒幾年後宮就開始充斥各種各樣的女人,再後面又橫空出世了一個張貴人,求娶梁霙時候信誓旦旦的話語俨然是放屁一般。他雖然是臣子,但梁霙是他親生的女兒,自然是偏向自家女兒多一些。

不過他也沒有偏向太多,許多事情在過去之後再回頭去看,方能窺得一二真谛。

便如陳瑄與梁霙之間帝後離心之事,如今回頭去看,是在當年北燕想要送公主和親之後。在這件事情上梁霙與陳瑄的意見相左——其實僅僅只是相左并不是什麽值得拿出來說的事情,陳瑄也并不是容不得旁人說不的皇帝,但倘若意見相左還拿不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并且固執己見一味反對下去,任是誰也接受不了。便在這事情上陳瑄與梁霙鬧得難堪,梁霙還因為這事情回到梁家來住了半個月,最後還是陳瑄親自出宮接了她回宮去。

在這之後,陳瑄便不再多顧及梁霙的面子,開始在宮中廣納美人,結果當然是帝後之間關系更加惡劣,争吵時時不斷。

可就算如此,陳瑄還是立了梁霙所生的嫡子陳麟為太子,對待梁家丁點沒有變。

這讓梁熙就算偏向自己的女兒也挑不出什麽好說的。

梁霙去世是在張貴人進宮之後,張貴人進宮似乎對梁霙的刺激格外重一些,梁霙與張貴人鬧出了勢同水火的架勢,最後在陳瑄一而再升了張貴人的分位之後,梁霙終于病逝在了宮中。

死後的哀榮陳瑄還是一樣不少地周全到位了,但梁熙也看得清楚陳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當陳瑄還把梁霙看作是妻子是家人的時候,當然是無限包容,在最初那幾年,他後宮中的确只有梁霙一個人,他那時候便就是按照求娶時候承諾過的話語那樣對待梁霙。

但事情開始發生變化,在他發現自己的妻子并不能也不會和他同心,并且之後也不可能發生變化的時候,他便不再把她看作是妻子,而是具有政治意味的象征:皇後。

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是需要皇後去做的,陳瑄轉變了對梁霙的看待,也就轉變了他的态度,對待皇後便如同他對待臣子一樣,做事不力并且身居高位的臣子要怎樣處置?如果無法讓他從這個位置上走下來,那麽便只好讓他死在任上換個清淨。

梁霙就是這麽死的。

現在,太子陳麟事實上處于了和當年他母親一樣的境地。

當陳瑄已經不再對他有兒子的期待,而只是用太子這個身份地位來看他,他之所為若出錯,他會有怎樣的結局?

自然也是死。

可他當年沒勸下自己女兒,眼睜睜看着她走了歧途最後香消玉殒,難道現在再看着親外孫走一模一樣的路麽?

梁熙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入了無力的泥沼。

他不是陳瑄,做不到把感情和理智分得那樣開。

謝岑兒從張貴人口中知道梁熙進宮與陳瑄商談了整整一夜的消息。

張貴人翹着長長的指甲,拿着銅制的工具敲開盤子裏面的阿月渾子,口中漫不經心地說着宮中的事情。

“原本陛下說好了昨天到我宮裏去的,誰想到丞相大人橫插一杠子,這連吃醋都沒法吃!”張貴人理直氣壯地哼了一聲,“丞相大人真是狡猾得很,一邊要送美人進宮,一邊自己還用國事把陛下占着!沒人比他更會算計!”

好端端的事情從張貴人口中說出來就讓謝岑兒覺得奇奇怪怪,她拿了一顆張貴人敲開的阿月渾子吃下去,果不其然得了她的一記白眼。

“我辛辛苦苦敲了這麽久,你伸手就拿去吃啦?”張貴人把手裏的錘子塞到了她手裏,“剩下你來敲。”

“叫個人進來敲?”謝岑兒看了一眼盤子裏面的阿月渾子,又看了一眼張貴人,“反正我們這會兒說的話也沒什麽是外人不能聽的。”

“我可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站着聽我們閑聊,萬一我說點什麽被人知道了,添油加醋往陛下耳邊說怎麽辦?”張貴人又看了她一眼,語重心長起來,“你不也一樣?你以為宮裏面的人都和我一樣坦蕩?小人多得很!防人之心不可無!”

“罷罷,那我敲就是。”謝岑兒随手拿了盤子裏面的阿月渾子大力敲開,才敲了兩個,就又被旁邊張貴人把錘子給拿走了。

“哪裏能這樣,這樣裏面的果仁都被你錘爛了!”張貴人皺眉,“還是我來。”

“這是我做了事還不讨好。”謝岑兒索性在旁邊憑幾上靠着,只看着面前嬌滴滴的大美人翹着長指甲揮舞着小錘子敲幹果仁。

“內府給你送了去秋獮的新衣裳沒有呀?”張貴人一邊做事一邊問道,“這次陛下就帶着我和你兩個人一起去秋獮,都不會帶底下那些什麽婕妤美人之類的了。”

“還沒送來,可能還沒做好吧!”謝岑兒随口回答,“陛下以前去秋獮會帶很多宮人麽?”

“以前帶的可多了。”張貴人想了想才說,“皇後在的時候每次帶的就特別多,每次秋獮還有很多王公大臣送美人給陛下。”頓了頓,她看了一眼謝岑兒,仿佛意有所指一般,“到時候就算陛下只帶着我們倆去秋獮,但還是會有很多別的美人呢!”

“也正常。”謝岑兒倒是不覺得這算什麽事,她随手從茶幾上拿了個橘子在手裏捏了捏,“畢竟這都是讨好陛下的好時機。”

“你不介意這些?”張貴人再次看了過來。

謝岑兒也看向了張貴人,她知道張貴人是計較這些的,于是她道:“我進宮得封貴嫔,這點大度還是應有的,不是麽?”

“雖然我做了多年貴人,也是位列三夫人了,可我就是計較這些。”張貴人坦然說道,“我小氣得很。”

謝岑兒無所謂地剝開了橘子,只笑了一笑:“這話與我說可沒用,得與陛下說才行。”

“還是算了。”張貴人目光閃爍着,又仿佛若無其事一般重新把話題拉回了梁熙身上,“你說,丞相進宮是不是要為太子殿下說情,讓陛下把太子殿下帶上一起去秋獮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