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居高臨下的站着,輪廓鑲着一圈霧毛毛的光,像教堂彩色花窗前的神聖雕塑。
祁一桐失神了一會兒,周身沒褪下的那種寂寂被迷茫所取代,有一種另類的美感,全然落在了楊暹眼中。
好一會兒,祁一桐才回過神來,目光流轉尋找到那觸碰她臉頰的所在——一罐咖啡,還是溫熱的,也不知道這初秋時節,他去哪裏找的。
“怎麽是熱的?”
楊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淡淡道:“因為感覺你很需要。”
祁一桐低頭,将那罐咖啡在手裏轉了轉,感受那淺薄的溫度在指腹間傳遞,沒有打開來,她對□□敏感,晚上喝了真的會睡不着覺。
楊暹沒有問她為什麽一個人坐在街頭發呆,他并不是一個多事的人,哪怕一眼就能洞悉大多數事情,也不會真有多麽關心,能陪她在這坐一會兒已是難得。
城市的夜晚看不見幾顆星點,不像山野,随時擡頭都能捕捉到大片大片的繁星,但真要祁一桐評價,和楊暹在這塊暗紅色的天幕下吹吹風不見得比望見銀河差上多少。
“你猜我在想什麽?”她突兀的開口。
楊暹順着她的動作擡頭,費力的在天上找到了一兩顆特別亮的星星,以為她又要說出些什麽富有哲理的話來,誰知祁一桐開口道:“我在想,我餓了。”
“……”
“我跟我爸媽吵架了,沒吃飽。”祁一桐理直氣壯。
楊暹語塞,垂下仰得發酸的脖子,在她燦爛的笑容裏忍了忍,起身邁步。
“去哪?”
“吃飯。”
“嘿嘿,你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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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吃了。”
“……你怎麽那麽摳門?”
“又不是我餓。”
最終還是去吃了飯,附近随便找的一家面館,不怎麽起眼,但祁一桐堅持藏在鬧市裏的蒼蠅館子,才是真正的好口味。
楊暹氣質矜貴,像從電視裏走出來的明星,坐在店裏打眼的很,其他客人都在偷偷打量這對年輕男女,門口打票的老板娘更是明目張膽,掏出手機連連拍照。
這樣大的陣仗,當事人倒是面不改色,只是在加料的時候,給祁一桐的碗裏多放了一大勺蔥花——這世上祁一桐最讨厭的東西。
面對楊暹的複仇,祁一桐亦無所畏懼,笑眯眯的說:“沒關系,我可以吃你那碗。”
于是,她榮幸的獲得了兩碗鋪着厚厚大蔥花的面。
楊暹沒收了她的手機和錢包,抽出一雙筷子遞給她,美其名曰:“吃什麽補什麽。”
“……”
實在是太久沒見,以至于她忘記了楊暹睚眦必報的本性。
她還穿着楊暹的外套,長出一大截的袖子被撈起來,堆在手臂上,看起來有點笨重。
楊暹不知道是不是瞧不過眼自己的衣服被這般對待,向祁一桐伸出手來。
祁一桐以為他要自己手邊的醬料,“要什麽?醋嗎?”
下一秒,小臂便被一只大手握住,掌心幹燥溫暖,力道輕柔的指尖虛虛按在手臂上,像一尾小魚在親吻她的肌膚,不過是一撩,袖子便松松掉落下來。
等她回神,楊暹已經挽好了她一邊的袖子,正向她索要另一只手。
祁一桐有些不自在,小幅度地縮了縮手,說:“我自己來吧。”
楊暹看了她一眼,收回手,兩片薄如蟬翼的睫毛蓋住漂亮的琥珀瞳,也掩蓋住一絲脆弱,許是她的錯覺。
等祁一桐挽好兩邊的袖子,他又低頭吃面了。
他吃東西時溫文爾雅,舉杯動筷間甚少發出動靜,蒼蠅館子也吃得像高級餐廳,連帶着跟他吃飯的人往往會不自覺注意起自己的吃相,恐擾了他會令他不喜。
這倒是想岔了,楊暹永遠不會以自己的标準去要求他人,更何況,他遠非死板之人,不然也不能氣定神閑的跟祁一桐一道在街頭小巷食味了。
祁一桐就是喜歡他這一點,雖美而鋒利,卻不會主動傷人,說白了,養眼又不難伺候的人,誰會不喜歡?
兩人吃完了面,一路散步回酒店,在大門口撞上了聚餐回來的大部隊,沒想到這聚餐一攢二二攢三,最後全劇組都去參加了。
衆人見到他倆也愣住了。
都是成年人,孤男寡女離群而處,不管此前有沒有苗頭,現下看到了,總歸引人往那方面去想。
兩撥人一時間都沒上前。
最終是高龔民先破的冰。
他走在大部隊最前面,腳步輕浮,神色飛揚,一看便是醉了,扶着他的是個之前沒出現過的中年女人。
楊暹為她解惑:“我們制作人,之前住院了。”
“小祁丫頭,晚上怎麽沒來吃飯吶?”
祁一桐莞爾,“家裏有點事兒,回去了一趟。”
高龔民恍然大悟,“噢對,你是蘇市人,阿唐?阿唐!聽到沒,小祁是家裏有事,下次還有機會啊!”
他口中的阿唐,正是下午約祁一桐的小夥子,此時扭捏的墜在人群後頭,不肯上前。
楊暹瞟了他一眼,對女制作人說:“先扶高老上去。”
後者從剛剛開始視線就游移在他和祁一桐之間,聽了這話,方點頭,帶着高龔民先行一步。
剩下都是年輕人,雖然都一副撞破了什麽驚天大八卦的亢奮模樣,終究不敢對着楊暹造次,一個個都乖順的上樓去了。
人都走光了,阿唐才來到祁一桐面前,吞吞吐吐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祁一桐福至心靈:“今天是真有事,抱歉啊,等返滬了,我再請劇組一起慶祝。”
阿唐哪裏是想聽這個,可眼瞅着楊暹跟個門神一樣杵在祁一桐身後,再一看她穿着的外套眼熟非常,還有什麽不懂的?
只能吞下苦楚,耷拉着腦袋不情不願的應了。
送走了衆人,祁一桐和楊暹搭後一趟電梯上樓,她住的低一層,先到,但是剛下電梯她又想到了一件事,轉過身來。
見她似有事要說,楊暹擡起一邊手臂,擋在了将将要合起的電梯門前,目露問詢。
“這幾天潮氣重,衣服可能沒那麽快幹……”
楊暹神色淡淡,“不急,先放你那兒吧。”
這個“不急”定義含含糊糊,是暫時,還是什麽時候會來取,祁一桐把握不好分寸,她私心裏又因為這含糊而高興,卻也知道不能太明顯。
只能嗫嚅:“……行。”
一時又是無話。
她沒轉身,楊暹也沒收回攔住電梯的手,氣氛有點莫名的異樣,像一碗文火加熱的水,溫吞的,半開不開的。
另一邊的電梯下來了人,見兩人不進不出,多看了幾眼。
見狀,祁一桐也知不好多留,在楊暹有些深邃的目光中先說了再見。
“那……祝你明天演出順利。”
“嗯。”
“……你上去吧。”
“嗯。”
他聲音低沉的時候,就像在喉嚨裏打了個轉,不那麽分明,卻有點惑人的味道。
祁一桐站在電梯前,盯着合上的金屬門如是想到。
峪園燈火通明的這三天,祁一桐也在酒店日以繼夜,埋首案牍。
造成她工作量這麽大的主要原因,是高龔民選圖實在糾結,影集要控制成本,自然要有所取舍,祁一桐已經事先篩過了一遍,可剩下的五十多張依然讓高龔民難以抉擇。
最後祁一桐想開了,也不追着他确認了,三十張也是修,五十張也是修,不能收入影集的這些,就當作送給劇組和舞者們的留念了。
看得胡棠連連乍舌:“得虧你是文藝工作者,你要是做生意必然虧得底兒都不剩。”
當然這是後話。
在蘇市出差的最後一天,邬麗芬再次登門,這一次,只有她一個人。
胡棠一早就出門去了戲院,祁一桐便在酒店房間招待了母親。
“坐吧。”
祁一桐看着邬麗芬在沙發上落了座,自己卻沒有挪位置,依然坐在辦公桌前。
“有什麽事嗎?”
看到女兒這般劃清界限,邬麗芬心下酸澀,問了幾句從包裏掏出一張小卡,輕輕地放在了祁一桐面前的桌上。
是一張平平無奇的SD卡。
祁一桐不明其意,剛想問這是什麽,電光火石間卻已有了答案。
她不可自已地啞了聲音,“你們……翻了我的東西?”
邬麗芬手一抖,苦笑道:“你爸不知道,我打掃衛生的時候,在你床底下的箱子裏找的。”
她确實不是有意翻祁一桐隐私,祁一桐四年前只帶了這一個箱子回家,從沒見打開過,那天她打掃衛生,見箱子積了灰便打開擦了擦。
原以為箱子裏是什麽要緊的東西,誰知裏面只有一堆海報,和這樣一張儲存卡,她以為這卡是女兒遺落的,怕誤了事,便用家裏的電腦檢查了一下。
很難形容當時給邬麗芬帶來的震撼。
卡裏存着兩千多張照片,精心篩選,風景各異,卻只有一個主人公。
起初邬麗芬還擔心女兒是不是心理産生了什麽問題,但很快她便否定了關于偷拍的猜想。
因為盡管那些照片的拍攝手法無比稚嫩,卻始終溫柔地記錄着主人公的每一面,無一不藏着鏡頭後的人珍視的情意。
那麽隐晦卻又那麽熾熱。
那并不是兩千餘張照片。
而是在經年歲月裏被擱置,被遺忘,又被人從陰暗角落裏重新啓封的,兩千多朵電子玫瑰。
“照片裏的這個人……”,邬麗芬嗓音艱澀。
“你已經見到他了不是嗎?”祁一桐打斷,心裏像開了個窟窿,連帶着身體也失了溫度,“就在兩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