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祁一桐躺在床上,她此刻還沒有回過神來,對于自己怎麽提着藥回到酒店的記憶一片空白,電腦裏放着期待已久的新電影,但演至過半好像也沒有看進去多少內容,腦子裏總是不自覺想着楊暹有些冷酷的話語。

其實也并不感到多麽意外,從她見到楊暹的第一面,就模糊的感知到對方并不是一個多麽熱心的人,今天願意跑那麽遠幫她買藥已經令她很感激了,甚至他說的話一定意義上也沒有錯。

他們只是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楊暹的幫助和提醒點到即止,這才符合正常人合理的邊界感。

到底是為什麽,自己在那一刻要執意解釋呢?

祁一桐想不通,也沒有時間再給她思考,因為必須要出門了。

出門的時候窗外依然是陰天一片,祁一桐用了一秒鐘,在塗防曬和打傘之間選擇了省事的打傘,于是想當然的,當她進入酒店電梯裏,看到鏡子裏自己慘白的面色時吓了一跳。

她的面部角質層很薄,仔細看還能看到細細的藍紫色血管,此刻臉上毫無血色,配上她嬌小的身形,看起來風一吹就要倒了。

沒有辦法,祁一桐只能就着電梯的鏡子淺淺抿了一層口紅,讓自己勉強能夠見人。

進了景區,她先去找了移動取票機,把之後的戲票和活動票都打印出來。盡管可以手機檢票,但就像收集每個戲的場刊一樣,收集戲票也是祁一桐的習慣,胡棠将其稱為儀式感。

又轉了幾個彎才找到開設論壇的場館,一座頗具裝置藝術美感的現代建築。建築二樓是VR影像館,每屆戲劇節期間放映由組委會挑選的幾部各國優秀劇目影像,也是可以報名的活動之一。

一樓兩個展廳,其中一個是身體劇場,供一些前衛的肢體劇目演出,由于今年的特邀劇目中沒有肢體劇目,這個劇場沒有開放。

另一個就是祁一桐要參加的論壇廳,距離論壇開始還有十分鐘,門口已經開始檢票,祁一桐快步上前,排在了隊伍後面。

進到廳內才發現,這是個360度木制環形下沉式展廳,中心圓臺空間不大,放着兩把旋轉椅和一張茶幾,結合空曠寬闊的空間設計,觀衆和主講人的一舉一動都能被清晰的看見,無形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确實是一個很适合作為交流探讨的空間。

沒有規定的座位,大家都是自己找喜歡的地方坐,整體比較随意,祁一桐挑了個不上不下的位置。

沒過一會兒,入口處傳來一陣嘈雜,兩個身影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國民度很高的中生代影視男演員和話劇導演費帆,後一個袅袅婷婷的是知名的國寶級女舞蹈家毛曼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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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是各自領域造詣高口碑好的藝術家,從他們走進展廳到坐下,鼓掌聲就不曾斷過。

費帆是戲劇節組委會的一員,他曾在采訪裏說每年戲劇節回到那姆就像回到家一般,現在看來,整個人也是很放松的狀态。

他坐下後謝絕了工作人員給他帶麥的舉動,笑着對大家說:“咱們今天是個互相探讨的氛圍,就不帶麥了,照顧一下毛老師,毛老師說話的時候咱們底下盡量就不要交流了哈。”

費帆是演員出身,說話時字正腔圓,氣自丹田,即使不帶麥克風,在展廳最後一排也能聽的很清楚,而毛曼雲大部分時間都是以舞蹈的形式出現在人們面前,祁一桐還是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

她穿着一身民族元素服飾,旋轉椅也能坐出一種端雅的美感,無論是身材還是樣貌都保養的極好,讓人看不出她已經五十多歲了。

展廳中央,兩位主講人正談笑風生,費帆平易近人且妙語連珠,不動聲色的帶動臺上臺下的氣氛,毛曼雲常常處于傾聽狀态,但當費帆或觀衆向她提問時,她卻能一陣見血、深中肯綮,顧及到年輕觀衆多,也會說起舞蹈排演中遇到的故事。

整場講座深刻又不缺趣味,哪怕祁一桐不懂舞蹈,也聽的津津有味。

正當祁一桐在心裏感嘆沒有白來的時候,正對着她方向的入口處悄悄打開門擠進了一個人,動靜不大,但在360度沒有視覺遮擋的環境裏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活動或演出開始後,原則上不會再放人進來,因此有人不滿的回頭想用目光譴責這種遲到的行為,在看清來人挂着的工作牌後瞬間偃旗熄鼓。

那個人,正是數個小時前剛與祁一桐分別的楊暹。

楊暹套着一件米色的長風衣,長發挽在耳後,肩寬腿長,像從秀場上走下來的模特,坐在祁一桐周圍的幾個女性都在偷瞄他。

祁一桐也在看他,準确的說,在看他的工作牌。戲劇節的工作牌按不同的人員分出幾種不同顏色的挂繩,此刻,他敞開的風衣裏一抹橙色正若隐若現,是目前為止她沒見過的顏色。

不是工作人員,也不是媒體。

楊暹進來之後沒有立刻找地方坐下,而是不緊不慢的站在門口環顧場內的坐席,接着沒有意外的與祁一桐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祁一桐不知道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對望的瞬間她腦子裏出現了幾種可能,也許他原本就計劃來,也許是工作需要,也許是什麽其他不可控的因素,排除到最後,剩下一個占比微小的可能,他是為了她而來。

楊暹沒給她太久猜測的時間,跨着他比例優越的一雙長腿,三兩步走到和她隔着兩個空位的地方坐下。

祁一桐用眼神向他詢問。

楊暹沒理她,視線直直的放在兩位主講人身上,過了一會兒,感到祁一桐依舊锲而不舍的盯着他看,像要把他看出花來,才不緊不慢的開口。

“不是很想聽這個講座嗎,一直看我做什麽?”

祁一桐很想問他為什麽在這裏,又為什麽坐在自己身邊,但她想到上午他不客氣的話語,不确定他現在到底是什麽态度,于是她默默的扭回頭去聽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轉頭的瞬間她聽見楊暹鼻息間輕嗤了一聲,再看過去他卻又在目不斜視的聽講,祁一桐抿了抿唇,只能壓下心頭的莫名。

兩個小時過的很快,講座在掌聲中走進尾聲,大家留戀不舍的站起身來,從展廳裏退去。

“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打個招呼。”楊暹微微垂首,低聲說到,随即逆着人群朝中心圓臺走去。

中心圓臺上費帆已先行離去,留下毛曼雲只身一人,楊暹朝等待自己的毛曼雲迎去:“老師。”

毛曼雲早在他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見到許久不見的學生十分欣喜,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

“沒想到你這麽早就到那姆了,怎麽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楊暹眼中也染上分明的笑意,說:“剛到的,組裏其他人最近都比較忙,抽不出空來參加開幕宴,我就過來了。”

“是聽說高龔民這段時間在籌備之後的國內巡演,忙不過來讓你來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開幕宴還是得有個主創參加。”

毛曼雲了然點頭,表示理解,又說:“這樣也好,開幕宴結束了你正好回家看看。”

這頭,祁一桐在展廳門口等了一會兒,楊暹和毛曼雲墜在人群後面邊聊邊走出來,不知說了什麽突然向她的方向看來,毛曼雲甚至親切的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祁一桐一頭霧水,雖然在看到兩人對談時已經猜想到兩人認識,但對于為什麽叫她上前,她着實是摸不着頭腦。

待她躊躇着走近,聽見楊暹叫着毛曼雲“老師”,将自己介紹給對方,“親戚家的妹妹,放假了來戲劇節玩一陣子,您的粉絲。”

祁一桐簡直猝不及防,但還是甜甜地笑着喊道:“毛老師好,我從小就在電視上看您跳舞,沒想到真人看起來這麽年輕。”

她看着年紀小,又是學生的妹妹,幾句半開玩笑半當真的甜言蜜語誇得毛曼雲眉開眼笑,很快就拍着祁一桐的手問着:“在這玩幾天啊?”

祁一桐乖乖回話:“我可能在這呆到九月份開學走。”

“挺好的,平常在學校課業重,放假了就該出來玩一玩。”可能是楊暹語焉不詳,毛曼雲誤以為兩人是很親近的關系,又道:“你月底走的話還能趕得上你阿暹哥哥的戲。”

祁一桐看了眼跟在她們身後的楊暹,見他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雖然不知道毛曼雲說的是哪部戲,但想了想還是順着她的話接了下來:“要看的。”

“戲劇節還是第一次邀請舞劇做閉幕大戲,高龔民還是很有水平的。”毛曼雲邊走邊嘆。

聽到是閉幕戲,祁一桐知道他們說的是哪部戲了,舞劇《爻祭圖》。

戲劇節特邀劇目中最重要的便是開幕戲,其次就是閉幕戲了,往年選取的都是受衆面更廣的國內外經典劇目,今年破天荒将一部舞劇作為閉幕戲,各界對這部組委會看重的舞劇很是關注。

祁一桐記得自己當時在官網界面看宣傳的時候看到過這部戲的海報,一衆古韻十足的角色中最顯眼的就是站在最中間華服金冠的清豔女子。

毛曼雲沒說楊暹演的是哪個角色,可祁一桐幾乎可以确信那個豔麗的身影就是楊暹,在此之前她也沒想到居然是會是一個男舞者來演繹女主角,恐怕也會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又确是神來之筆,很符合這部戲的玄妙禪意。

楊暹默默走在後面,任毛曼雲拉着祁一桐,仿佛她們在讨論的不是他。

說話間,三人走出了場館,外面還有剛聽完講座沒有散去的人流,見毛曼雲出來,有人大着膽子喊了句:“毛老師好漂亮!”,,緊接着又有幾個年輕人高聲贊美。

“毛老師講的好好!”“毛老師,我的不老女神!”“毛老師我超大膽,央舞藝考準備跳您的舞!”

最後一個女生喊完,人群爆發了善意的笑聲,毛曼雲也被逗樂,知道是年輕人拐彎抹角的誇獎。

“那你可要加把勁練習哦,我的舞難度可不小,也祝你們能在戲劇節玩的開心,看的開心,交流吸納更多生機,碰撞出更多精彩的火花。”

告別了人群,三人繼續前行。

因為毛曼雲行程的原因,幾乎連和楊暹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排不出來,但多年不見這位得意門生,實在是有些舊情需要坐下來敘敘,拉着楊暹就近找了個咖啡店。

祁一桐原想順勢告退給二人留下空間的,毛曼雲沒同意,說她坐不了多長時間,于是祁一桐坐在一旁默默的玩起了手機。

毛曼雲問了些楊暹的近況,有工作的有生活的,楊暹耐心回答之餘,分心留意了一眼自顧自搗鼓手機的祁一桐,她正在交易網站上收《爻祭圖》的戲票,不過看她有些犯難的樣子,似乎并不順利。

楊暹把桌上的小蛋糕往祁一桐那兒推了推,在她茫然的神情中淡淡解釋:“老師不吃甜食。”

祁一桐看了看毛曼雲,對方也笑着朝她點頭,便道了聲謝,接過蛋糕悶頭小口吃起來。

毛曼雲實在是接下來還有事,沒能聊多久,看着時間站起了身,走之前還不忘叮囑祁一桐一定要去看楊暹的戲。

“不是我偏袒學生啊,這部戲去年在意大利斯波萊托藝術節一戰成名,确實擔得起閉幕的重擔。”說着,她有些動容,握緊楊暹的肩半是鼓舞半是欣慰:“舞蹈演員不好熬出頭,今年你們這個國內的巡演好好演。”

楊暹知曉她是想到了舞蹈演員短暫的生涯和行業內的坎坷,上前抱了抱她,将她送出了咖啡館。

祁一桐也跟了出來,看着毛曼雲遠去的優雅背影,感嘆道:“沒想到毛老師這麽和藹。”

楊暹本來斂着眉眼有些沉默,被她的用詞哽住,無語糾正:“老師一直很随和。”

言下之意是讓她不會用詞不要亂用。

祁一桐瞧見了他的眼色,默默地把嘴巴的拉鏈拉上,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是毛老師舞團的舞者?”

毛曼雲是土生土長的雲省少數民族,成名之後她就回到了雲省創立了自己的舞團,在這裏紮根多年,傳承發揚少數民族的舞蹈。

“曾經是吧,那時候還不叫舞團,嚴格來說我只是老師帶出來的學生。”

他說的輕描淡寫,就像是只要想誰都可以跟着國家級舞蹈家學舞,這樣的話放在誰說來都是十分狂妄的,但他目光沉靜,竟不讓人感到違和。

應該說,很難感到違和,少數民族也好、舞蹈演員也好、毛曼雲的學生也好,這些不平常的詞融合在楊暹身上似乎就會變得合理起來。

也許是他這個人的氣質本來就不平常吧。

從咖啡館出來,要繞過一片人工湖。

快到飯點,這裏人煙稀少,湖邊的座椅上坐着年輕情侶,模樣親密,祁一桐悄悄的移開視線,不敢多看。

走在湖上曲折的觀光橋,她和楊暹都沒有說話,但氣氛并不令人感到尴尬,她可以自由的放緩呼吸,汲取天地間幹燥的空氣。

腦袋仍然是隐隐作痛的,但似乎已經變得可以忍受起來,大概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脆弱但又堅韌的生物,只要留有一息之地,就能逐漸适應各種環境。

等到走到逐漸嘈雜的主幹道,楊暹不知為什麽想起初見時祁一桐打破寂靜的肚子叫聲,彎了彎嘴角,環顧周邊的營業中的飯館,開口問道:“吃飯嗎?”

“我都可以。”

飯點期間景區主幹道的餐廳人滿為患,加之考慮到祁一桐不能吃辛辣生食,楊暹挑了幾家口味清淡的餐廳,等到他找到合适的餐廳出來叫祁一桐的時候,發現她正一動不動的站在街上發呆。

準确的說,她在仰着頭看天上的雲。

小鎮建築低矮,絲毫遮擋不了遼闊天空原本的樣子,太陽正在勢不可擋的下墜,卻被連綿巨大的烏雲擋住,只能從它染得橙紅的邊際感受到日神的降落。

風輕輕吹散那朵籠罩在小鎮上空的烏雲,幾束橘色的陽光穿透烏雲的縫隙形成不長不短的光柱,傾斜着灑向人間,顯得悲怆而寂寥。

是很漂亮的丁達爾光,在每個遠離城市的小鎮都很常見,祁一桐卻看得出神,好像要用眼睛細細镌刻下那片半空中的光柱。

楊暹忽然想起前一日在街上無意瞥見的祁一桐。

當時她擠在一群觀看嘉年華表演的觀衆中,在一片常理意義上的狂歡氛圍裏,也難免被染上喜慶的氣息,臉上帶着應景的笑容,卻露出一雙空寂的眼睛。

就像現在這樣,仿佛在以土壤緊緊抓住花那樣的力氣,想要記住眼睛所看到的。

在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兒身上看到一種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矛盾感,楊暹不可否認他有些在意,才會數次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也走到祁一桐的身旁,一同望向天際。

“你在做什麽?”

她回答道:“此時此刻那片美麗的雲隙光,在這個宇宙的時空裏是獨一無二的,正在進行着它神聖的,只此一次的消逝。”

“而我在向它致敬。”

宇宙不可返複的時空裏,女孩一絲不茍的行着注目禮,楊暹本不該、卻命運般的,感到一種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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