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果祁一桐知道楊暹在自己身上見到的是一個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的人的影子,她一定會感到十分惶恐。

在她看來,她只是慣常的完成了一次分裂,說起來有點詭異,但就像靈魂抽離一般,從波動的靈魂中分割出一半,讓它高高豎起,淩空在上,能夠清醒地俯瞰自己。

有的人就是能在捕捉到快樂的時候,也提前預知到失去的痛苦。

畢竟世界上快樂的事情如此之多,你可以通過眼、口、耳、鼻,通過各種知覺去感受它們,但不屬于自己的快樂,就是天上高懸的卷雲,是貫徹空谷的狂風,是一切自由無法束縛的東西,你可以短暫的伸出雙手将它們攥在掌心,但你永遠無法真正擁有它們。

所以祁一桐在感到快樂的時候,就必須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不能貪心,就記住此刻感受到的淺薄的快樂,這樣快樂消失的時候便不會被巨大的失落吞沒。

這對她很管用,她旁觀了許多人的快樂,借由從別人那兒偷來的一點點光,她也留下了許多珍貴而美好的回憶,這對一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而言,是補充她活力的生命劑。

但不久前她發現記憶也是不可靠的,會随着歲月流逝而逐漸模糊。

所以感謝人類的高科技,發明出了定格時間的相機,祁一桐高呼萬歲。

她買相機不到兩個月,但為了打發時間而看的海量電影還是為她打下了良好的審美基礎,在攝影這方面她無師自通,自我認為還是有些天賦。

這一點,出乎意料的在楊暹那兒得到了肯定。

那天之後祁一桐與楊暹陷入了某種不曾言明的默契。祁一桐沒有問他那天為什麽會出現在講座,他也不曾解釋,彼此默默的達成共識遺忘掉那段不算愉快的經歷,就像兩個普通的旅途中結識的友人那樣相處。

不得不說,祁一桐觀光式的戲劇節之旅因為楊暹的到來,變得深刻了不少。

他會提前一天告訴她他的行程,這在祁一桐看來已經是一種邀請,如果祁一桐沒有什麽安排或者感興趣,就在第二天一早在他民宿樓下等他。然後他們一起去參加各種活動,再彼此分別去看各自要看的戲。

托楊暹的福,許多祁一桐沒搶到名額的活動,都能靠楊暹刷臉進入。

但也不是每天都一起活動,楊暹作為閉幕大戲的主演,還是代表劇組的先遣人員,有很多事情要對接,電話那頭不是組委會的知名大師,就是負責他們演出劇場的工作人員,還得經常給導演高龔民報備情況。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坐在咖啡館、茶館裏,就着遠山白雲看看窗外來往的各式各樣的游客,或者去重溫某個嘉年華的表演,看看演員們又有什麽新的即興發揮,當然,也會出去逛逛那姆周邊的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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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一桐很喜歡這種狀态,用楊暹的話來說,她悠閑的仿佛真的是來度假的。

說是這麽說,但楊暹似乎不反感她的無所事事,有時候也會和她一起,在某個安靜的清晨坐在茶館裏什麽也不幹,只是吹風喝茶。

雲省是個多民族聚居地,那姆鎮裏也有一些民族茶館,某一次,他帶祁一桐去一家很有意思的白族茶室,那家茶館開在小鎮西邊的山腳背處,鎮上地勢最高的地方,一路環山而上,就能看見那座二層的木質小屋。

小屋二層有一個向陽的小型觀景臺,能夠看到柔和的日光一寸寸照亮睡夢中的小鎮,東南方向一路平坦吹來的風,會在這裏遇到群山的第一個門檻。

茶室牌匾上沒有名字,只有三個“茶”字,呈金字塔狀疊落。

祁一桐奇怪,“這家茶室叫做茶茶茶?”

楊暹眼角暈出笑意,告訴她可以叫它“三重茶”。

直到真正喝到這家茶室的茶,祁一桐才明白為什麽取這個名字。

楊暹一邊煮茶一邊給她介紹,白族的茶要喝三道,第一道是苦茶,選較為粗和苦的茶葉,将它們放在小砂罐裏用文火烘烤。

楊暹不時轉動小砂罐,讓底座均勻受熱,直到裏面傳來茶葉“噼裏啪啦”的聲音,他拿起一旁煮沸的開水緩緩倒進砂罐。

“第一道茶也叫烤茶,雖然很香,但是喝起來有些苦,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祁一桐湊近嗅了嗅,聞到一股清淡的苦香,喝到嘴裏确實是苦的,可比起她高考期間灌過的黑咖啡還是小巫見大巫了,她接受良好,甚至多喝了兩杯。

第二道茶是甜茶,在茶裏加入核桃仁、芝麻、乳扇、紅糖,茶室都已經事先為客人準備好了,切成薄片、細絲擺在碗口大的木盤裏,圓潤小杯裏裝着珍珠大小的紅糖粒,客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

第三道茶叫回味茶,這道是在茶水裏加蜂蜜、花椒、姜、桂皮末。祁一桐喝進嘴裏就直皺眉頭,第一感覺就是又辣又麻,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可能是她整張臉都紐在一起的樣子太好笑了,楊暹難得爽朗的大笑出聲。

最終她還是咽了下去,這時候能品出一點回甘,但在舌尖還留着花椒和姜餘味的情況下,這點回甘也變得古怪了起來。

身旁的楊暹泰然自若地飲着這第三道茶,祁一桐神色複雜,默默把手裏沒喝完的茶杯推遠了些,再給自己倒了幾杯苦茶清口,對比之下苦茶變得格外美味起來。

喝茶的時候,祁一桐一直注意到他們座位左側的一副書法,上面從右向左寫着“再作不可”四個字。

見她似在琢磨字裏的意思,楊暹也凝視着書法,說道:“這是一個明末清初的雲籍畫僧的字,意作創作不可複始,哪怕是同一副畫作,當你再提筆時也不是當時的光線、當時的心情……”

他停了下來,想到祁一桐描述的那片“宇宙時空裏獨一無二的雲”,或許祁一桐也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創作者,因為無形中她已經具備了關照萬物的能力。

他在思忖的同時,祁一桐已經掏出相機拍下了這一副字,回頭打趣他,“這你又是從哪知道的?”

經過這麽多天的相處,她發現好像就沒有楊暹不知道的東西,不管是各種形式的戲劇,還是各地的風土人情,甚至是民族傳說,只要她開口問了,他都能說出很多言簡意深的見解來。

祁一桐常常懷疑他真的只是一個舞蹈演員,而不是某位學者嗎?

其實早在知曉他是舞蹈演員的那天,祁一桐就悄悄查了他的資料,毛曼雲真的沒有誇張,自從去年《爻祭圖》在斯波萊托藝術節連演三場後,國外戲劇屆久違的再度掀起了“東方熱”。

戲評人們一路從戲劇探讨到電影,從東方表達中的意韻、留白到中華服飾的神秘、精巧,最後齊齊發文贊美《爻祭圖》的“驚奇之美”,也贊美這個在國際上初露頭角,男扮女形卻将東方靈欲表現得淋漓盡致的青年舞者。

一些報道中會提及楊暹和他的履歷,在祁一桐眼中,楊暹已經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可他卻并不以為然。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劇場嗎?”

“因為在劇場裏,哪怕站在燈光下,也幾乎沒人能看得清你的臉,你只是個塑造角色的普通人,所以也沒有哪個戲劇演員會将自己看作是明星。”

當時他們正散完步,坐在某個大劇場外面等着晚上的特邀劇目開戲。

楊暹喝光了手裏水瓶最後的水,投籃似的将瓶子扔進不遠處的垃圾箱,十分随意的張口:“只是一個普通的職業,沒什麽了不起的,我也一樣。”

那個将黑未黑的夏季傍晚,他給祁一桐說了個故事。

在他還跟在毛曼雲身邊跳舞時,毛曼雲幾乎走遍了雲省的每座山每個寨,尋找跳舞的好苗子,她是一個靠跳舞改變命運的女人,所以也希望能夠幫助更多的孩子。

她帶回了不少人,有來自城市的,也有家在鄉下的。

在教育資源落後的地方,小孩最多也就讀到高中,之後就到處去打工賺錢,能夠被毛曼雲看中帶走,那是天大的幸事,意味着至少擁有了改變命運的一線生機,大多數家庭都是十分願意的。

只有一家例外,那個孩子是楊暹最小的師妹,住在一座山腰間的村寨裏,村子裏窮得一毛不拔,她家裏只靠三寸貧瘠的土地種菜為生。

女孩家裏除了父母,還有一個老人、一個哥哥,因為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女孩在鎮上讀完初中後就一直在家幫工。

毛曼雲數次上門勸說,承諾她會自費攬下孩子的食宿,但女孩的父母都不願放她去跳舞。

因為那個女孩,是家裏為數不多的勞動力,要和她的父母一起,供養哥哥讀書。

“我跟着老師去過一次她家裏,那時候我15歲,還在讀高一,人生第一次,見識到比電影裏還窮的地方。”

“他們家最大的財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牛,你很難說是牛住在了他們家裏,還是他們一家五口就住在牛棚裏。”

楊暹頓了頓,不再細談,轉口說:“我已經記不得那個孩子跳的怎麽樣了,也許她原本有機會靠跳舞走出她猙獰的命運,就像老師那樣,但也只是‘也許’。并不是成為老師的學生,就和成功挂鈎了,她能提供的,也只是一個機會而已。”

祁一桐在心中想到,盡管如此,但從毛曼雲數次上門就可以看出來,她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孩子的。

“那最後那個女孩……?”

“她只跟着老師學了半年。”

祁一桐有點後悔問出口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女孩的命運已成定局,那麽學習跳舞的那半年,對她而言或許不見得是好事。

“如果說我選擇跳舞只是選擇了衆多人生跑道中的一條,不提起點如何,有的人甚至連站上跑道的資格都沒有。所以”楊暹頓了頓,用那雙透亮而平靜的眼眸直視着祁一桐。

“不要用光環套着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我也只是在走我的路,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他的話語裏什麽情緒也沒有,像一片輕得沒有重量的落葉。

祁一桐隔着夜色和他對望着,那對琥珀石的晶體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只閃着星點光亮。

拒絕他人的崇拜,拒絕一切來自外界的标簽與期冀,打定決心不背負任何東西的活着,楊暹擁有一顆這人世間最自由的靈魂,但這顆靈魂望之耀眼,觸之冰涼。

談到他人的不幸時,他的眼裏閃過冷眼旁觀的憐憫,讓祁一桐輕輕戰栗。

他知道自己出生在許多人人生的終點,所以你在他的身上找不到階級性的驕矜,但也僅限于此,他對改變這個世界不感興趣,他的眼裏只有他腳下的路。

祁一桐心想,這樣的人應該也是有人的情感,但情感之于他們,也許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就像風呼嘯世間,眷顧海浪,眷顧山崗,卻永遠前進,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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