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連續幾日太陽高照後,那姆迎來了八月的第一場雨。

從前一天半夜就開始稀稀拉拉的下,到了早上才将将停下。天氣預報說今天多雲轉陣雨,祁一桐一絲不茍的擦好防曬,帶着她那晴雨兩用的傘出門了——她膚色白,一不小心就會曬出雀斑,偶爾偷懶就算了,平時防曬都做的很到位。

因為昨夜下的雨,地面是濕的,想來楊暹今天是沒法晨跑了,只能在房間裏做做普通功課。

祁一桐到的早,帶着路上買的兩人份早餐上去的時候,他還沒結束,穿着寬松的短袖長褲,一頭長發束在腦後,鬓發微濕,很是性感。

他住的民宿房間大得令人無語,把家具推一推能空出來大半間房給他活動。祁一桐目不斜視的走到被推到酒水臺邊的茶幾旁,就着茶幾的高度坐在地毯上邊吃邊觀賞楊暹壓腿。

他的肌理實在是漂亮,練柔軟度高的動作時,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充滿生機的葉片,一卷一舒之間是豐沛的生命力。

兩個人一個練得超然物外,一個賞得津津有味,誰也不打擾誰。

少頃,他終于結束,轉過身嫌棄地把祁一桐從地毯上拎到沙發上,轉身進了浴室。他早上練功後要簡單沖洗,保證在外永遠頭發蓬松柔順,衣着潔淨而清香。

等到他吹完頭發出來,祁一桐早就吃完收拾好了自己那一份,抱着相機查看前幾天拍的照片。

雖然劇場裏不允許拍照,但除了不舒服那幾天,她每天都堅持跨着相機出門,随手捕捉她覺得好玩的好看的東西,所幸各個場館裏都有寄存行李的地方,不算費事。

他們今天要去VR影像館,就在那天講座的場館二樓,要看的是英國國家劇院的《戰馬》,一部榮獲了包括英國和美國戲劇最高榮譽在內的24個戲劇大獎的經典作品。

祁一桐幾年前看過它的電影版,但楊暹認為它的戲劇價值遠比電影版展現的更高。

到了影像館裏,坐在模拟劇場的空間,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戴上VR的設備,确實好像身處在異國的劇院當中,影像下方配有字幕,又有點像在看電影。

《戰馬》是反戰作品,講的是一戰期間一位鄉村少年和他的小馬穿越戰火,歷經磨難再度重逢的故事。

當那匹馬出現在舞臺上時,祁一桐很驚訝,因為那是一具巨大的鋼筋構成的機械木偶,甚至毫不遮掩木偶下操縱它的三個演員。

這樣的形式真的能夠讓人很好的代入嗎?祁一桐開始懷疑,但很快,這種不确定被演員精湛的表演所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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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匹英俊漂亮的小馬不時打着響鼻,轉動耳朵,活靈活現的站在臺上。哪怕能夠感受到它的嘶鳴、它的吐息其實是演員發出的,可是當它高大的身影向她騰空躍起的時候,她便相信這匹馬是真的。

拜VR所賜,在祁一桐的視覺中,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舞臺,所以當戰火的喧嚣與人們的流離撲面而來時,她已經沉浸其中。

小馬在戰火裏幾經輾轉,傷痕累累,最後獨自流離被鐵絲卡在了兩軍交戰的對峙地。

此時兩軍也突然發現與敵人隊伍中間空曠的無人區,竟然有一匹受傷的戰馬,一片沉靜中,雙方都做出了令人動容的舉動——他們分別舉起了白旗。

祁一桐的眼淚簌簌地流下。

舞臺上還在繼續,兩軍各自派出了一名士兵前來解救戰馬。這個橋段她已經在電影中看過,可是當舞臺上演員操着完全不通的兩種語音,筆畫着用抛硬幣的方法決定戰馬歸屬時,又好笑又感人。

最後小馬回到了他的主人身邊。舞臺上演員們開始謝幕,耳邊傳來稀稀拉拉的鼓掌聲,祁一桐懷着感動的心情也跟着鼓掌,突然有人敲了敲她的眼鏡。

她才意識過來,自己是在看VR影像,而不是在看現場演出。

楊暹好笑的說:“還不舍得摘眼鏡啊?”

祁一桐搖搖頭,摘下眼鏡,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眼眶和鼻尖哭紅了一片,淚水在白皙的臉蛋上留下痕跡。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顆晶瑩的水珠懸在她的睫羽間,像檐上的雨珠,将落未落,楊暹鬼使神差地被那滴水珠吸引了注意。

祁一桐花費了幾秒适應突然明亮的光線,待到視線能夠聚焦後,發現楊暹蹲跪在自己身前,一張漂亮英挺的臉龐近在咫尺。

明明還沉浸在戲劇帶來的餘韻中,可心跳卻開始失了規律的紊亂起來,祁一桐慌亂地低下頭,避開了楊暹的目光。可低下頭也沒能逃開這種莫名的悸動。

因為靠的近,他那頭順滑的長發服帖的垂在身前,一個祁一桐觸手可及的地方。

祁一桐感到一陣酥麻,不知道哪裏被電了一下,癢癢的,她動了動指尖,不是這裏,是哪裏不對勁?

她有些許無措,向後靠了靠,腳後跟退無可退的觸及沙發椅的底座,發出“嗑”的聲響。

楊暹退開身站了起來,似乎沒有察覺到剛剛暧昧的距離,“去洗洗臉吧,花貓。”

祁一桐瞪了他一眼,逃一樣的沖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裏不少人,很多女生也像她那樣被感動的落下淚來,這個時候都聚在洗手臺前補着妝,祁一桐洗了把臉,聽着她們讨論剛剛觀看的演出,也漸漸冷靜了下來,檢查了鏡子裏的自己,确認沒有問題後走了出去。

外面楊暹坐在她剛剛的位置看着手機等着她,二人緩緩踱步走出影館。

“雖然VR技術很逼真,但還是可惜不是現場演出,不能真的為演員鼓掌。”祁一桐摳着背包的肩帶,不無遺憾的稱贊起演出。

“這就是舞臺藝術的魅力”楊暹勾起嘴角,“人類需要這樣一種形式,需要與人面對面的傳達情感、講述故事,最後再面對面的致謝,每一場演出都是演員和觀衆共同成就的一種藝術。”

“所以我們致謝,是向彼此致謝,感謝你的傾情表演,也感謝你的認真觀看。”楊暹用手做出兩個小人互相鞠躬的姿勢。

哪怕他從未表達過,但提起舞臺和表演時,他整個人是如此明亮鮮活。祁一桐心想他一定非常熱愛戲劇,也非常享受舞臺。

“怎麽?”楊暹慵懶地放下雙手,插進口袋裏。

“不是,只是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你也是個演員。”祁一桐搖搖頭。

“什麽叫我‘也’是個演員?你看過我跳舞嗎你。”他加重了咬字,樂到。

“那哥會跳給我看嗎?”祁一桐加快腳步,蹦到楊暹身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輕輕歪起頭,用澄澈的目光直白而坦誠表達她的願望。

“想看啊?請我跳舞很貴的。”楊暹嗤笑打趣,目光也難得帶上了一絲少年意氣,但祁一桐并不害怕,她好像真的很想看一般,依舊無畏地回望着他,短發随着動作輕輕蕩漾,将纖細的脖子暴露在空氣裏。

楊暹盯着那片白的刺眼的肌膚,頓了頓,丢下一句模糊的“看你表現吧”,邁步繞過她。

“不過你也不用惋惜,就算你現在去英國國家劇院也不一定能看到原班人馬的演出。”楊暹的聲音悠悠傳來,“戲劇轉瞬即逝,不能像影像那樣回放,所以只能靠演員一遍一遍,一場一場的這樣演下來。”

祁一桐輕聲接話:“但沒有人能永遠的這樣演下去。”

楊暹目光深遠,像落在遙遠的遠方:“每一部戲,都終有封箱之日。”

有的戲能等來新的伯樂,翻排出層出不窮的新版本,而有的戲卻再沒有“開封”之時,随着時間的更疊被人們遺忘,連文本都沒能保存下來。

話劇尚且如此,舞劇更不必說。

楊暹緘默了片刻,為那些消散在歲月中的滄海遺珠。

“《爻祭圖》有一天也會封箱,那你呢?”祁一桐發問,戲會封箱,但他會一直演,一直跳下去嗎?

舞蹈演員從來都是消耗品,舞臺看上去有多璀璨,等同的,對站在上面的人就有多殘酷。

國內目前制度完善的舞團屈指可數,能提供給舞蹈演員的從創作環境、到薪資,甚至傷後護理都很有限,能堅持留下來的只有那些真正熱愛的人。

所以戲劇節才顯得這樣的難得。

“誰知道呢,說不定哪天跳不動了,或者不想跳了,我就改行了呢。”楊暹輕笑了一聲,又恢複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攏了攏長發,那濃密烏黑的發絲從肩上坐滑梯般滑到背後。

“所以要是未來有一天《爻祭圖》封箱了,而你恰巧有空,就來看看最後一場吧。”

祁一桐的雙目變成了一只調焦失靈的相機,視野裏楊暹的笑臉被光暈照耀虛化模糊,從發絲到瞳孔都被嵌上一層陽光的封層,像一張過曝的舊照片。

她站在頭暈目眩的天地裏,想到了那張自己用近乎翻了兩倍的價錢收來的《爻祭圖》的票,似乎也不那麽肉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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