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祁一桐知道?有一類人, 能?夠做到在什麽大事發生?的時候都波瀾不驚,俗語把這叫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形容人們心性堅定, 但是她沒想到自己也能?擁有這麽個難得的品質。
當然,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不必要發現這一點。
到了這種時候她反倒很鎮定,祁一桐分神地想到, 真是有些諷刺。
她自己還沒有能?夠好好理清思緒, 不希望其他人察覺有異,于是她朝楊暹搖搖頭, 還扯開嘴角笑了笑,這比她想象中要耗費力氣?。
但是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她擁有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接受能?力, 所以盡管那晚很漫長,她也能?盡量面不改色的陪楊父把步散完,按照約定獻上自己相機的存儲卡, 虛心接受指導, 再洗漱後, 與楊家父子?二人道?晚安,然後獨自回到房間。
關上房門,她終于有時間來思考接下來怎麽辦。
經過一個晚上的消化,她已經初步接受了這件事——她家破産負債了。
祁騁給朋友作擔保人,對方套現留下個空殼公?司跑路了,銀行?直接追債到了祁家,祁騁申請破産被駁回, 家裏?所有能?變現的資産已經全部?賣了, 包括四輛車和三?處房産,但仍然欠下了一筆高額巨款, 兩人白手起家的公?司就這麽說沒就沒了,祁騁還受到了征信限制。
現在工人最後的工資都發不出來,邬麗芬說已經在想辦法湊了,但是以防萬一這些人鬧到她學校去,讓祁一桐暫時先跟學校請假。
她在電話裏?一直在哭,埋怨祁騁沒有告訴她就去當了人家的擔保人。
祁一桐其實也能?理解她的心情,這麽多年打拼下來,公?司早已不是祁騁一人的心血,現在卻飛來橫禍,毀于一旦,他們家的這個情況,也沒有什麽親戚可?以求助,對于兩人來說可?能?真的是天都塌了。
祁一桐自己的卡裏?還剩下三?十萬,都是零花錢餘下的,雖是杯水車薪,但也勉強能?救急。
家裏?什麽也不剩了,重頭來過總要生?活。
祁一桐坐在床上算錢,先把卡裏?的錢都轉給媽媽,只給自己留下足夠兩個月吃飯的錢,不管是半工半學去兼職也好,還是直接暫時休學也好,總還是夠用了,幸好她現在已經成年,是合法的勞動力。
她在床上平躺了下來,屋裏?沒有開燈,她在黑暗中睜着一雙眼睛,有些迷茫。
從她記事起家裏?條件就已經很不錯了,從小吃穿用度都是奢侈品牌,零花錢也好,考試獎勵也好,給她打的錢她總是用也用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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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在不缺錢的環境裏?長大的孩子?,也對那個欠下的債目數字感到無措,它在商業交易、在祁一桐所學知識的課本裏?或許不足一期項目的投産資金,但是對于已經沒有公?司和資産的祁家卻是一艘巨輪。
用什麽辦法,能?掙到那麽多錢?這是前?半夜她一直思考的問題。
她沒有想出一條可?行?的路線,只能?仿若置身?黑洞裏?,一遍遍向?自己發問:怎麽辦?
到後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直到身?體的疲憊開始給大腦施壓,神經漸漸變得很遲緩。
閉上眼睛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旋轉,變成一個哭泣的小星體,漂浮在太空無垠的寂靜中,用力呼叫也得不到任何生?命的回應,只有輕柔飄渺的星雲擁抱着她,散發着冰涼卻令人安心的氣?息。
再醒來的時候,她縮在楊暹的床上,他的被子?被團成一團抱在她的懷裏?。
窗外天蒙蒙亮,她覺得自己可?能?睡了不到三?個小時,睡的很淺,夢中一直有一只瘦瘦長長的黑影一蹿而過,她盯着天花板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好像是她小時候照顧的一只流浪的黑貓。
記憶裏?那只黑貓極其不親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流浪到了祁一桐家的小區,她買了貓糧在樓下喂了對方大半個月,黑貓依舊十分警醒,必須要她退後快一米才肯上前?吃,吃完就飛快的化成一道?黑影蹿進樹叢。
它是小祁一桐沉默的朋友,從不叫,只會睜着一雙圓圓的眼睛凝視着你,也不允許你摸它的尾巴和肚子?,祁一桐一直翹首期盼着它願意和自己回家的一天,但最終黑貓不見了。
祁一桐沒能?帶它回家,因為升學後她要在學校寄宿了。
她争辯過,如?果?她住校就沒有人再喂養黑貓了,但那只是一只流浪貓,這樣的理由在大人看來是如?此的不懂事和可?笑,也許邬麗芬壓根兒都沒放在心上過。
13歲的祁一桐不能?違反校規把黑貓帶到學校去,她只能?又買了三?大包不同口味牌子?的貓糧和營養條,托住在一樓的鄰居每天晚上在老地方撒上貓糧,它會自己按時來吃,鄰居也答應了。
起初是好好的,祁一桐周末回家的時候也會去見見它,但是不知道?哪天起,它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知道?是去別處流浪了,還是已經從世上消失了。
每當不可?控的離別必須發生?時,都會在她記憶的白牆上剜下一塊坑,不規則的邊緣讓平整的牆面變得凹凸不平,但只要退後幾步再看,白牆依然是白牆,眯着眼睛望去那些凹坑也能?稱得上不起眼。
那只黑貓已經很久沒有在她的回憶中出現過,說到底,就算是家養貓也總有無法再陪伴的一天,動物?如?此,人也是如?此。
20歲的祁一桐已經不會再因為喂養的流浪貓失蹤而難過,在獨自生?活的日子?裏?她已經學會了降低期待,直到她來到那姆,誤打誤撞結識了楊暹。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好像避世許久的人一下子?紮進了人間,不再是隔霧觀花,他人的快樂真正?沾染到了她的身?上,讓她也變得熱烈、真誠、勇敢,一/絲/不/挂/也不感到害怕。
這個清晨安靜無比,其他人都還在沉睡,屋子?外面沒有走?動的聲音,可?是祁一桐耳邊卻傳來了風的吟唱,那是大風呼嘯在雪山曠野的聲音。
那長久以來如?影随形的、揮之不去的鈍痛終于在她最孱弱的時候,狠狠地從內裏?向?外闊裂開,給了她痛無可?痛的一擊。
她終于淚如?雨下。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他,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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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月末,那姆街頭的人流卻沒有減少,或者說到了這個時候,才算進入了戲劇節的重頭戲:閉幕戲及閉幕式。
楊暹果?真像他說的,回來之後就立刻進入了排演工作,白天幾乎都不見人影。
祁一桐也不再每日去他住的民宿報到,甚至有些慶幸楊暹的忙碌,讓她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
這些天她哪也沒去,在酒店裏?查資料,也咨詢了幾個法律顧問,針對家裏?的情況做了進一步的了解,為之後做打算。
雖然家裏?破産了,但是父母身?體都還很好,一家三?口總有辦法慢慢還債。
這些事情,她還沒有告訴楊暹。
他們的關系并沒有親密到可?以共同肩負這份沉重的意外,世界上沒有人有義務共享他人的苦難,這是她祁一桐必須自己承受的。
若沒有這巨額的債務,她僅僅算得上是對未來迷茫了些,她可?以一步步的來,靠近楊暹,追逐楊暹,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可?是突如?其來的劇變撕開了世界與世界相隔的膜紙,向?她展露了吃人的另一面。這時候才明白她二十年來耿耿于懷的東西,在世界的另一面裏?其實什麽也不是。
在生?存面前?,全副武裝活下去就足夠困難了,誰又有餘力關心愛與不愛的那點小事呢?
除了為以後做打算,這些天裏?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要如?何向?楊暹告別。
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結束一段愛戀的,它來的如?此快,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她珍而重之地在腹中打了許多遍草稿,但怎樣措辭都有偏差,逃避幾乎是她的第一反應,她甚至設想過注銷一切聯系方式,搭最早的班機就此消失。
只要不聽不看就不必解釋,也不必面對楊暹的反應。
但是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他着急,舍不得他生?氣?,如?果?可?以,那些在她看來快樂美好的記憶,在楊暹那裏?可?以不珍貴,可?以蒙塵,但不要是回想起來就令人生?厭的。
既然決定要做真正?的大人,那也應該像真正?的大人那樣體面的告別,她是這樣對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