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與毛曼雲一路從?歌舞團走出去?的命運不同, 高龔民的舞蹈生涯有自己?的坎坷。
他出生在50年代末的普通工人家庭,在家中四個小孩裏排老大,小小年紀每天跟着父母在煉鋼廠幹活, 唯一的樂趣就是翻進文工團的後院偷看人家跳舞。
那個時候能進文工團的, 都是打小習舞身懷絕技,高龔民記得下舞步, 也沒有那個功底, 他就日複一日在廠子後面的小樹林裏練,漸漸地?也能依樣?畫葫蘆, 勉強跳出個模樣?。
也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他的愛人,文工團新來的女同志。
女同志從?京市調來,見多識廣, 在他們那個小地?方是頂時髦的人物,也許是覺得新奇有趣,誤打誤撞發現偷師的高龔民也沒有給上?面打報告, 反而給他開起了小竈。
高龔民基礎差, 但勝在肯吃苦, 有些靈性,肉眼可見其進步,是一個教起來很有成就感的學生。
漸漸地?,兩人不再只談論舞蹈,高龔民給她?說家裏的三個姊妹,說廠長老婆和?門衛偷情的故事,女同志給他說遙遠京市的天an門, 說每回在前線演出的見聞。
寒來暑往, 朝夕相?伴,少年戀人總是愛得如此順其自然?。
直到兩人夜裏偷偷在小樹林幽會被抓住, 高龔民才知道文工團裏的同事早開始傳女同志的謠言,明裏暗裏給她?穿小鞋。
後來女同志被團裏開除,她?的父母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将她?接回了京市,兩人被迫分別?數年,杳無音信。
開放之後,政策也放寬了,文工團解散,大家各奔東西,中國舞蹈事業進入了筚路藍縷的二十年。
這個時期的高龔民從?廠子裏出來,去?大城市尋找出路,幾經波折,最終成功進入某個民間舞團坐了好幾年冷板凳,并在三十歲這年于京市的某個街頭與舊人重逢。
彼時姑娘也有二十六七,被文工團開除之後家裏給她?找了個售票員的工作,百般周旋鬥智鬥勇,一直沒有嫁人。
之後兩人瞞着女方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兩年,直到懷孕不得已才坦白?戀情,但誰會同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常年沒有演出費靠打零工吃飯的窮小子?連高龔民都清楚愛人跟着自己?只能吃苦,兩人又一次分開。
這一次,是高龔民自己?松開了手。
80年代的文藝界,開啓了文化尋根的熱潮,高龔民也就此從?舞團辭職,寄情山水,徒步走遍大江南北,在民間鄉土習俗中尋找自己?的舞蹈價值,這一走又是三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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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十年裏他創作了不少舞蹈詩,逐漸被舞蹈界認可、推崇,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也有不少女人愛慕于他,但他始終沒有與人結合,偶爾談及半生,也不過一位愛人。
15年起他結束了流浪,定居京市,開始籌備自己?的大型舞劇。這一年的尾聲?,這場跨越了數十年的愛戀也終于有了個結局。
當年風華正茂的女同志如今六十有餘,骨癌晚期,終生未嫁,高龔民陪伴了她?最後一程。
兩人都是半截入土的人,無兒無女,愛人簽了器官捐贈的協議,很快就有了匹配的人。
在兩人的懇求下醫院答應讓他們見一見受贈人,是一個不到十歲的肝癌女孩,家境貧寒但異常懂事。
兩個老人借了一筆手術費給女孩的父母,沒指望他們還。
高龔民的愛人想得很開,畢竟是身外之物,帶也帶不走,不如成全孩子,也算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續。
“可惜移植之後複發轉移了,發現的晚,比較嚴重。”楊暹盯着走道上?空蕩蕩的座椅,原先坐在那的兩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祁一桐沉默了,她?沒有辦法輕易的評價,世界上?的苦難落到每個人的身上?縱使?重量不等,卻也都是灰撲撲的一片。
就像這個故事裏的每個人,各有各的疼痛。
在他們說話的時間,高龔民在急診已經得到了救治,他也快七十了,本來就有高血壓,一夜之間受到了太多刺激,好在沒有大礙,已經安排了病房。
李瀾時坐在他的病床邊上?,臉上?難得出現肅穆的表情,“瞞着高老師也有我一份,病人本人和?家屬都同意了,我們沒有辦法。”
站在他們的角度,或許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楊暹拍了拍他的肩,沒有寬慰,只是說:“你先回去?吧,今晚我來守。”
李瀾時起身想說他來守才是,卻在觸及楊暹的眼神時明白?自己?很難扭轉他的決定,只能點頭。
楊暹又對祁一桐說:“瀾時先送你回去?。”
祁一桐看了看這間獨立病房,只有一個不長不短的沙發,連個陪護床也沒有,蹙眉問?:“那你呢?”
“饒蕾早上?會過來接班。”
饒蕾便是高龔民的那位女制作人搭檔,高龔民一生無所出,幾人與他亦師亦友,這個時候自然?要出面幫忙。
李瀾時也在一旁幫腔:“我已經聯系陪護了,明天下午就能上?崗,別?擔心。”
祁一桐抿了抿唇,她?介意的不是這個,“你練了一天舞,晚上?高老就是醒了你也不一定聽得見,我最近都在休息,我也一起留下吧。”
話說得好像是在打商量,眼神卻不是如此,楊暹明白?她?是想陪着自己?,沒有強求,同意了。
半夜的時候高龔民果真醒了一次,看到祁一桐的時候很是有些迷糊,被她?扶着喝了點水又睡下了。
到了後半夜楊暹開始閉目養神,祁一桐裝作玩手機,實則在悄悄看他。
當他閉着眼睛時才能看出來,他的睫毛是向後長的,纖長,但不算特別?濃密,像風裏揚起的柳條,偶爾微微顫動,像是要睜開。
她?并不知道太過熾熱的眼神若有實質,以為那顫動是人睡着後的自然?反應,只要他不睜眼她?便能一直看下去?。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敢這樣?毫不遮掩地?、放肆地?镌刻他。
天将白?的時候她?沒撐住,還是睡着了。
饒蕾進來的時候便看見她?蓋着楊暹的外套,小小一個,靠着楊暹的肩正睡得香甜。
楊暹單指抵在唇邊,示意饒蕾動靜小些,饒蕾了然?,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坐到高龔民床邊。
楊暹簡單說了說情況,饒蕾默然?。
高龔民把這個接受了肝捐贈的女孩當做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外巡演奔波也時不時會致電詢問?,這一家子一直都說很好很好,從?未提過難處,他便也當真以為一切在變好。
女孩查出癌細胞轉移之後他忙前忙後的聯系醫院,籌錢治療,一部分是為了女孩,一部分也是為了愛人。
逝者?已逝,對于高龔民來說愛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只會越來越少,每一個都值得他奮力挽留。
“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他和?曾姨也不會離散這麽?多年。”饒蕾低頭盯着高龔民輸液的手,往日不茍言笑的面容在這個場景裏顯得寂寥。
她?不能理解所謂“為了你好而放手”的觀點,高龔民不曾過問?愛人的想法,說放手便放手,以為能成全對方的幸福,結果卻是兩個相?愛的人白?白?分隔三十載,誰也沒有獲得幸福。
人生又有幾個三十年。
饒蕾出神了好一會兒,輕聲?說:“人事無常,你不要步他後塵。”
楊暹怔了怔,一夜未眠,腦子裏混沌,思維也慢,只隐約覺得饒蕾似有所指。
只見她?目光落在祁一桐身上?,少見地?流露出一點情緒,就是這點微末的情緒瞬間澆醒了楊暹,令他心念電轉間明白?過來——那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你不要步高龔民的後塵。”
“不緊緊攥住彼此的話,就算是愛人也會一直錯過。”
說完,像是要給楊暹留出空間,饒蕾不再看他,低頭拿着保溫杯出門去?了。
病房內又回歸了安靜。
楊暹揉揉眉心,枕着沙發卸掉了全身力氣,肩膀上?傳來祁一桐規律的呼吸。就在這呼吸聲?中楊暹凝視着病房的天花板陷入久久沉思。
不穿苦茶子今天一天的課,苦大仇深的在七點半的鬧鐘聲?裏爬起床。
渾渾噩噩的擠上?牙膏,她?習慣性的點開微博,随着刷新,關注列表跳出一條新動态。
@XianY:【圖片】
苦茶子随手點開,照片昏暗模糊,她?看了半天才看出來是某個人坐着的半截身子,一雙蓋着衣服的腿斜斜插了過來,因為是俯拍的角度,還能看見照片邊緣垂下的幾縷黑色長發,就好像有人蜷縮着靠在拍攝者?的懷裏。
又是誰在秀恩愛,苦茶子心想着,單手把照片劃走。
過了兩秒她?因為困頓而半眯的眼睛猛然?睜開,雙手并用劃了回去?,在确認了發布人後她?存下照片,打開了修圖軟件。
看着被拉高了亮度的圖片,苦茶子“咕咚”一聲?咽下了牙膏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