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年紀大了沒什麽坎是過不去的, 這句話對大部分?的人都适用,當然,人來人往, 相聚離散都是太普遍的事情, 沒有多少時間難過,就要重?新拾起生活。

祁一桐離開?了, 楊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幾年前, 但又有所不同。

這一次她在他的世界裏呆得?更久,侵占得?更徹底, 生活裏随處可見她的痕跡,想起她的時刻變得?異常頻繁,也異常難耐。

九月。

楊暹雷打不動的六點起床, 打開?備忘錄,按照今天的日期,把天氣?預報切換到祁一桐所在的城市。

按她微博更新的旅拍計劃, 她現在應當在疆北, 天朗氣?清, 萬物明媚,她發的照片裏,能看出心情很好。

楊暹照常洗漱,下樓慢跑。

經過三個月的休息,他縫合後的跟腱恢複态勢良好,逐漸适應受力?和拉伸。

滬市今天是個陰天,空氣?質量不太好, 楊暹跑了兩圈就回去了。

簡單做了早餐, 九點多出門,往戲劇學院去。

七月的時候, 李瀾時的新戲巡演完畢,因為是新戲新導演,只安排了幾個一線和華中地區的新一線城市。

不過後續圈子裏的評價很不錯,來年有望。

也因為這部戲,圈內對楊暹的編舞能力?有了更高?的認識。

戲劇學院中國?舞系的主任得?知他下半年複健沒有演出,繞了一大圈找到高?龔民,請他幫忙說服楊暹來代?半學期的課,給?學生們一些來自一線的指導。

楊暹答應了。

上午就一節課,學生們盛情邀請他留下吃飯,食堂四人座的桌子,學生圍着他占了好幾桌,叽叽喳喳,什麽都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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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暹對學生很寬容,除了私人問題,知無?不言,但還是有女學生好奇他的感情生活。

“楊老師,你和溫苓宜前輩是不是真的有過一段啊?”

楊暹放下筷子,略微清瘦的臉頰線條淩冽,“你們都是從哪聽?說的?”

“這個……聽?畢業的學長學姐說的。”

“子虛烏有。”

“那你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啊?”

女學生大着膽子打聽?,雖然年齡差有點大,但架不住對方各方面都是天花板,哪個學舞的女孩沒妄想過這一位呢?

楊暹淡淡掃了她一眼?,通常他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但這次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不僅答了,還說了謊。

“有,圈外人。”

有人看出他不很高?興,扯了扯女同學的袖子,把話題轉開?了。

楊暹不是真的要跟他們吃飯,等?學生們想咨詢的問題解答的差不多,便告了辭。

起了身,聽?到後面的學生私語:“你怎麽問這麽冒犯的問題呀?你不知道楊老師有個當攝影師的女朋友嗎?”

“沒聽?說過啊,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這我?哪知道,但是聽?說關系可好了,你早點死心吧……”

楊暹腳步未停,走遠了。

下午沒課,他回到自己的舞室複健。

因為截取掉了一截跟腱,重?新連接的部分?因為延長變得?更細更脆弱,從基礎的彎腰下岔,再?到所有的技術動作,全都要從頭練起。

楊暹壓着腿,三個月沒有開?韌帶,韌帶也生了,腳踝後傳來緊繃的酸疼,提醒他已是極限,他只能屈服于這殘破軀體,稍稍避開?跟腱,只開?韌帶。

全部熱身完畢。

他站起身,對腿部要求低一些的和“轉”他現在已經複練的差不多,剩下的大頭,也是難度更高?的“翻”和“跳”大類。

可那是跟腱,是發力?部位,光是原地跳躍,從扶杆到脫杆就耗費了兩個小時。

汗水從鬓側滑入領口,胸前後背的水漬越洇越大。

起跳,摔倒。

起跳,摔倒。

如此反複,一次,兩次……五十次……一百次。

高?龔民在舞室的窗外,看着楊暹為了一個大跳反複踉跄、摔倒,再?爬起來,繼續起跳。

其實是每個初學者都會經歷的事情,可是習慣了他身輕如燕的舞姿,教科書一般标準的動作,如今他練習一個基礎動作都這般坎坷,當真是……不忍心。

高?龔民在外面眯着眼?睛抽了會兒煙,大抵聽?說了楊暹分?手的事情。

從那時起這小子整日是越發的沉默,下巴肉眼?可見的尖了,若不是看他依舊每天堅持複健、心性穩固的樣子,高?龔民就是變也要把祁一桐變回來。

說是這麽說,但是複健是枯燥的,進度緩慢不順的時候,他還是怕楊暹一個人悶着會出事,不然也不會幫着說服他去教課。

不多時,裏面的楊暹練完了一組失敗的跳躍,停下來休息,他的體力?很強悍,只是身體磨損,導致練一組就得?緩一會兒。

高?龔民看準時機,敲門進去。

他這段時間隔三岔五會來看看,楊暹并不驚訝,整個人汗津津地靠着杆調整呼吸。

兩人對了一下楊暹最近的複練成果,高?龔民安慰性地評價:“按現在的進度,順利的話年前能練回8成。”

技術動作的恢複只是門檻,剩下的兩成,是爆發力?、靈活度這類潛藏的标準,高?龔民雖然沒說,但楊暹心裏應該有數,沒吭聲。

“李瀾時上周求婚成功,咋咋呼呼在群裏請你們吃飯呢。”

高?龔民扶着腰坐到地板上,刀子嘴罵着,“臭小子,我?把小胡介紹給?他當合夥人,他給?人搞家裏去了,混不吝的。”

說着,想到眼?前這位是個失意的,果見楊暹臉色淡漠,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高?龔民了然,“你不打算去。”

“替我?說聲恭喜。”楊暹按了按腳踝,他當然知道李瀾時求婚成功了,當天他就在現場,只是胡棠到底因為祁一桐的事對他有些不滿,他理解,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很少往李瀾時那兒去。

高?龔民心嘆,怎麽搞得?像衆叛親離一樣,唉,看着就愁。沒忍住,又掏了根煙出來。

準備點燃時後知後覺,這是楊暹的舞室,別說煙灰,簡直一塵不染,于是讪讪地從嘴裏拿下來。

沒想到楊暹沒怪他,冷眼?看着,突然開?口:“給?我?一根。”

高?龔民:“?”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楊暹從來不抽煙喝酒,飲食作息健康規律得?像個機器人,堪稱業界楷模。

衆人都以為他是不會,然而高?龔民知曉,不是,他只是為了延長職業壽命,非常能克制而已。

“我?記得?,你很多年沒碰過煙,什麽時候又開?始抽了?”就算是酒,除了特別高?興他也是不沾的。

楊暹頹然地垂下眼?,過年時。

祁一桐說他對她沒有探索欲,其實不然。

他始終不曾過問她當年為什麽要與他終止聯系,也不曾過問這些年她在哪生活,過得?好不好。

因為當時他就或多或少猜到了。

祁一桐一定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麽藏不住事的人。

那天傍晚,她接完那個電話後的表情,就仿佛在說她的天塌了,後來又若無?其事的問他,有沒有向那個大山女孩伸出援手。

一個人會在什麽情況下,放棄一個已經回應了她愛慕的人?

——只有外力?。

但如果想想,當時祁一桐向他乞求援助,他會答應嗎?楊暹自己也說不好,大概率是不會的,那時候的他并不知道祁一桐有一天會對他那麽特殊,那麽重?要。

所以祁一桐靠近他,他不阻攔,她要離開?,他亦沒有阻攔。

只是他确實沒想到,當時機場一別,祁一桐反身走向的,是那樣黑暗的一個深淵。

胡棠告訴他的,其實也很模糊,他挂了電話,搜了蘇市的新聞,祁一桐父親原來的公司在當地做的有名有姓,被列入征信限制名單還上了報道。

楊暹不知道祁一桐是怎麽堵上自己的人生,靠着當時還是外行的攝影一步步還清了那麽巨額的債務。

生活不是童話故事,因為同處于藝術行業,他更明白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一條路。

為什麽?僅僅是因為與他那兒戲一樣的約定?如果祁一桐沒能還清債務,那麽她現在會是什麽樣子?他不敢想。

那天晚上他靠着車抽了一地的煙頭。

他有生之?年很少有如此氣?悶的時刻,他背後的家族殷實可靠,他自己天資優越,選擇任何賽道都能輕而易舉地成為領先者。

所以他不明白要如何纾解那種苦悶,只能寄希望于煙草的苦意可以覆蓋住心口的苦悶。

也是在那個晚上,他突然明白,祁一桐其實并不柔弱,她并不是一個被圈養的羊羔,相反,她有着驚人可敬的毅力?和頑強。

或許還有一點飛蛾撲火螳臂當車的瘋狂。

不瘋魔,不成活。

他想要送給?她的那支舞,就是如此得?來。

陰天的夏日傍晚,天光雖亮,卻隔了層雲布。

舞室裏沒開?燈,只有空調吐氣?的震動。

楊暹背光靠着杆,抽煙只進不出,全都沉進肺裏,沒什麽交談的欲望。

高?龔民擡頭望着這樣的楊暹,死氣?沉沉,眼?裏除了郁色,不見一點光亮。

他恍然大悟,意識到楊暹真的異于常人。

他的世界在意的東西太少,只要還能跳舞,他的生活就能繼續,所以祁一桐走了,他看起來依舊是那個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的楊暹。

不應該說他不消沉,而應該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消沉。

行屍走肉,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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