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墨綠色的窗簾将拉未拉, 半扇窗灑進的日光在暗紅色的英式地毯上打下一塊光斑,卻照不到屋裏的兩人。
楊暹垂下眼,視線劃過祁一桐因為上了妝而愈發精巧的五官, 劃過她裸露在外的平滑肩線, 最?後落在她藏于身側的手上。
那雙手沒有被塞外的陽光荼毒的手,纖細白嫩, 抵着紅木桌緣, 小指不知是發力?還是緊張,輕輕顫着。
她被他粗魯地拽了進來?, 以身為牆堵在這寬大書桌前,身體的每一個語言都寫着驚魂未定。
太不得體了。
楊暹心中自我厭棄地喟嘆着,掙紮了兩秒, 松開了祁一桐的手腕,退後兩步,站到了于他們而言合适的距離。
祁一桐扭着手腕, 低聲?斥了一句:“你做什麽?”
楊暹唇線緊緊繃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只是在聽到她說她累了不願等了時心裏湧起?了巨大的恐慌,大腦失去了思考能力?,本能地想要拉住她。
“抱歉。”
祁一桐緩過來?之後也意?識到自己與李瀾時的對話?被楊暹聽到了,千方百計想要和平的說再見,到頭來?還是變得如同怨怼一般,無話?可說。
想了想,還是出言緩和:“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還好。”
“嗯, 順利就好。”
“你呢?”
“我?我也順利, 都挺好的。”
“之後還要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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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吧,這次只是回來?參加婚禮。”
“下一站去藏區?”
祁一桐神色有些意?外, “你看到我微博的旅拍計劃了?是,之前旅拍都是行色匆匆,這次準備在那邊呆久一點,體驗一下藏區人文。”
“長住的話?記得多?帶點衣服,冬天不好過。”
楊暹一邊走神一邊回着她,這些都不是他想要與祁一桐聊的,他的腦海重複着祁一桐那些決絕的話?語,這幾個月來?不斷啃食他的懊悔通通撥雲見霧,有了答案。
于是他脫口而出:“祁一桐,如果我願意?學,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祁一桐訝異地擡眉,進而細細地打量了他。
楊暹似乎真的有了一些變化,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低聲?下氣的他,可這并不讓她感到舒心或解氣,只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惘然。
“楊暹,讓你聽到那些話?我很抱歉,但那确實是我的心聲?,我累了。”
到底是真切愛了那麽多?年?的人,祁一桐還是沒有辦法說出你把愛給下一個人吧這樣的話?。
她撇過臉,不去看楊暹剎那間失色的眼,說着時間差不多?了要随新?娘迎客,擡步離開了這個昏暗的房間。
外面陽光晴朗,清風徐徐,祁一桐站在日光下,才感到人間的溫度一點點回到身體裏。
怎麽會那麽輕易的就不愛了呢?
只是輕舟必須要過那萬重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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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婚禮祁一桐作為伴娘一直跟在胡棠周圍,兩人沒有交談的機會。
胡棠和李瀾時的婚禮誓詞說得很感人,李瀾時這樣不正?經的人煽情起?來?效果加倍。
在場幾乎沒有人不動容,包括祁一桐。
她站在臺側,一邊笑着鼓掌一邊紅了眼,楊暹坐在如擂的掌聲?裏,讀懂了她藏在祝福後的羨慕和落寞。
那天他沒有參加後半場的舞會,晚宴結束便離了場。
婚禮後祁一桐又離開了,她這一次深入藏區,ip記錄不斷輾轉,最?後回到了薩市,受到風土人情的影響,創作了不少藏族文化相?關的題材,也開始嘗試人文攝影。
而楊暹回到了只有吃飯、睡覺和練舞的生活,每一天除了日期的變化,沒有什麽差別。
某一天他發現祁一桐送他的那枚平安符不見了,翻遍了車子也沒有蹤影。
他在車裏坐了很久,又有了想抽煙的沖動。
那之後他挑了一個天氣好的日子,去了那座秋霞山,看到了那系滿紅簽的矮樹,她拍給他看的那些貓依舊在太陽底下睡得四腳朝天。
雖然并不怎麽信服,但他最?後也求了兩個平安符,其中一枚贈不了想贈的人,被他一起?挂在了內後視鏡上。
十?一月來?臨,滬市的寒潮久久未至,夏天時甚至多?個城市達到了四十?餘度的持續高溫,不少人都在讨論這從未有過的氣溫變化,有關全球變暖的課題每天都在新?聞裏出現。
高龔民感嘆着問?過他,如果真的像災難電影裏那樣出現末日,他不會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跳舞吧?
楊暹冷眼任他取笑,當?然不,他會找到祁一桐,如果她沒有愛人,他會吻她,如果她已經找到了幸福,那他會靜靜看着她,然後随着這世界一起?湮滅。
很滑稽,他對這個可笑的問?題居然真的有答案,而且是不假思索。
如高龔民所?料,他的複健基本完成。
除了跳個別頂級難度的動作會有阻塞的感覺,最?大的問?題就是爆發力?和耐力?都較鼎盛期大打折扣,不過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了,至少能支撐他跳完目前想跳的東西。
于此同時他開始莫名出現失眠的情況,在太過安靜的環境裏會耳鳴,更加難以入睡,在醫生的建議下試着開着電視當?白噪音,效果淺薄。
全國持續高溫缺雨的第二周,楊暹做了一個冗長而離奇的夢。
之所?以說離奇,因為他并不是這個夢的主人公,或者說這個“他”不是。
他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同自己家一樣的房子裏,看見同自己長得一樣的楊暹起?床,做着同自己一樣的早練。
有細微的區別,比如這個“他”沒有養貓,一只也沒有,又比如,“他”的房間裏沒有任何祁一桐的痕跡。
楊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顯然夢裏的自己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他只能作為一個觀光客,跟着“他”行動。
“楊暹”早練結束,洗漱換衣出門,一路駛向戲劇學院,在校門口掏出教師卡刷卡,那張卡的顏色,不是臨時用?卡。
楊暹低頭看了一眼。
姓名:楊暹。
年?齡:35歲。
職稱:中國戲劇學院舞蹈院中國舞系教授。
楊暹浮起?一股荒謬的感覺,他在夢裏,夢見了未來?的自己,而自己還真像祁一桐所?說的那樣,做了老師。
也就是說他在劇場一線的壽命就到35歲嗎?
他跟着自己一路上課、下課、吃飯,再上課、再下課、回家,夢裏來?來?去去的人都是他現實見過的人,唯獨沒有祁一桐,也沒有人談及她,就好像她并不是離開了,而是從沒出現過。
為什麽會這樣?祁一桐去了哪裏?
他被困在這裏越來?越焦躁,可是他無法離開自己的身邊。
直到這天“他”下了課,沒像往常那樣去學院食堂,而是和班長去看望自己骨折住院的學生。
受傷的女學生是班裏畢業大戲的主舞,他聽見自己和班長在詢問?對方病情,都是毫無用?處的內容,他現在只想找到祁一桐在哪。
也許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夢境變化,他可以短暫地離開自己的身邊,僅限醫院。
意?識到這一點,他內心萌生了一陣劇烈的心悸,有種預感,祁一桐在這裏。
他慌不擇路地離去,最?終無功而返。
當?他回到病房,自己與學生已經把能說的都說完,他能從那禮貌疏離的神情裏看出離去之意?,可他還沒有找到祁一桐。
而整座醫院還沒有被他找過的,只剩下這座病房,病房四張床,一目了然,只有靠窗的床位拉着簾子。
他将目光落到那扇什麽也看不出的簾子上,竟有種近鄉情怯的怵意?。
就像是為了應和他的想法,這間病房裏其他閑雜人的面孔和聲?音清晰了起?來?,就連電視裏的新?聞播報都能聽見,仿佛被撤下了一層薄膜,夢境變為了現實的場景。
“你們誰看電視啊?不看開着多?吵。”說話?的是2號床的中年?女人。
“诶,你別關,護士說留着聲?音對4號床好。”削着果的護工勸了一句。
“要是聽電視聲?音就能治好植物人,那還要醫生幹啥?聽說都躺了兩年?了,要能醒早醒了。”
“唉,別這麽說,這姑娘挺可憐的,家裏欠了錢,讨債的把她媽媽逼死了,家裏還有一個成天酗酒的爸,全靠這姑娘打零工撐着,聽說以前還是個名牌大學的學生呢!”
“開玩笑呢吧?大學生怎麽淪落到打零工還錢啊,怎麽說也能找個正?經工作吧?”
“說是讨債的催得緊,書沒念完,真是可憐見的,長得也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本來?能有大出息的。”護工連連感嘆。
兩人說話?的聲?音引來?了師生三人的注意?,骨折的女學生被吊起?了好奇,想看看這病友有多?好看,可惜拉着簾子,什麽也看不到。
“能不能讓我看看有多?漂亮啊?我就看一眼,我下不來?床。”小女生請求。
“嗐,那都是剛送來?的時候啦,現在躺了兩年?,營養不良的,能好看到哪兒去嘛。”護工揮揮手。
“那既然她家負債,又是怎麽會變成植物人,還能在醫院治療這麽久呢?”班長也插話?。
護工沒想到自己竟吸引了這麽多?人的注意?力?,讷讷道:“聽說是被車撞了,車主看她可憐就擔了她的治療費,但這姑娘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估計也當?不了多?久好人,這姑娘以後怎麽辦難說噢。”
許久不說話?的中年?女人涼薄道:“全靠一絲求生意?志吊着,就算醒了也要還債,是我幹脆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好死不如賴活着嘛……”
楊暹從幾人開始交談起?就開始全身戰栗,那種預感只差敲下最?後一錘。
整個夢境都像失重了,方方正?正?的地磚扭曲着,變成了染色的泥沼,每邁開一步都百般費勁。
大腦告訴他別去,別看,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在向那張病床走去。
繞過那扇簾子,4號床的床角一點點在視野裏出現。
病床鋪蓋平整,帶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兩只如同枯枝般嶙峋的手覆在床邊,血管凸起?,指甲青紫,視線再往上,女人的脖頸只有病服衣領的一半寬,原本濃黑的頭發此時一片槁黃,眼窩和兩頰凹陷,雙唇因缺水起?着白皮。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她被苦難磨刻過,只有眉眼能看出曾經的清麗。
楊暹吊在嗓子眼的心髒,血液倒流帶來?的冷汗在這個剎那全都沒了,他被人按下了暫停鍵,連呼吸也凝固住。
他的女孩,他開得熱烈明媚的女孩,如同被抽幹了水,丢在這世界不為人知的角落。
“據說出事時她身上只有一個錢夾,裏面沒什麽錢,倒是放了幾張雪山的圖片,就算那麽落魄也還是個熱愛生活的好孩子,你說老天爺怎麽不開眼呢。”護工的聲?音從簾子後傳過來?。
楊暹擡眼,在桌上看到一個舊得破皮的錢夾,裏面夾着一張照片,熟悉的日照金山。
“哦?是她拍的嗎?”
“一看你就沒經過事,為生計奔波的人哪來?這閑情逸致?都是網上找的圖,上面還有火鍋店免費打印機的水印呢。”
“那沒意?思。”
楊暹輕輕伸出手,他知道無法觸碰祁一桐,可他還是虛虛地将指尖落在她臉龐上,如同落在自己的棺布上。
他已經明了,這不是他的未來?。
在這個似非似實的夢境中,祁一桐确實同“楊暹”相?遇了,他們像現實那樣去看了雪山,祁一桐這一次同樣愛上了他,同樣選擇了獨自走向深淵。
命運的分叉在那姆一別後,她沒能戰勝殘酷的現實,而是在這深淵裏越陷越深,直到被吞得骨頭都不剩。
而自己,楊暹看向那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或許早就将這個叫做“祁一桐”的女孩忘了。
楊暹如同被命運掐住了脖子,這真切的夢境讓他産生錯覺,是否他才是那個活在夢裏的人,而祁一桐從未再次與他相?愛過。
五髒六腑痙攣起?來?。
然而他透過醫院桌上的鏡子,卻看到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他眨了眨眼睛,看見一滴淚珠落了下來?,頃刻間,淚流滿面。
電視裏播着文旅新?聞,主持人幹淨利落地發布資訊。
“本臺新?聞,近日,為加強動态化管理,□□發布了《關于撤銷雲省少數民族火把節等45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的決定》,自明年?起?實施……”
楊暹死寂一般的眼珠動了動,猛地看向電視。
電視裏已經轉到現場采訪,穿着白族服飾的老嬢嬢懇求不要取消火把節。護工幾人也轉而對着這則新?聞議論起?來?。
——“楊暹,下次來?你會帶我看火把節嗎?”
堪稱嘈雜的環境裏,楊暹聽到祁一桐遙遠的聲?音。
他無法關閉電視,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如墜冰窟的站在原地,面對即将發生的一切——
如同放慢的錄像帶般,鳴笛刺耳的聲?音也被拖長。
病房裏的人一個個着急跳起?,不斷有人穿過他的身體,奔向身後的病床。
“要死!救人啦——”
“怎麽回事?是不是呼吸機壞了?”
“呼吸機好着呢!快叫醫生啊!!”
“醫生——醫生——”
在這亂作一團的病房裏,只有一個人冷靜如斯,對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楊暹聽見自己,聽見那個“他”,有禮地站立起?身,叮囑學生好好照顧身體,改日再來?探望。
巨大的荒誕感下,楊暹笑出了聲?,笑得淚水肆意?,仿若癫狂。
楊暹立于床角,仿佛和悄無聲?息放棄生命的祁一桐站在了一起?,成為了世界的一把浮灰。
他看着那個“楊暹”,在對方身上找不到一點與自己的不同,因為那就是他,那就是祁一桐癡心愛着的楊暹。
“原來?,這就是你眼裏的楊暹。”他喃喃。
這聲?呢喃本不該被任何人聽見,可神旨般的,那個起?身離開的“楊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越過紛亂的人群,望向了他。
在這不可能發生的對視中,有人發出了疑問?。
“咦?老師,你怎麽哭了?”
“嗚——”
“嗡嗡——嗡嗡——”
什麽東西在叫。
楊暹猛地坐了起?來?。
龐大的悲恸還激蕩在胸口,楊暹用?了半刻才從夢境中脫離,糊糊一反常态,焦躁地踱着步,口中不斷發出嗚咽,端午也甩着尾巴圍在他床前。
一切皆有預警。
桌上的手機震動不停,楊暹接起?,胡棠迫切的聲?音傳來?——
“楊暹!薩市接連發生雪崩!我聯系不上一桐,也聯系不上她的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