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上?初中?以前, 楊暹一直生活在白族自治州,那裏的人信奉本主,逢年?過節都保留着供奉的習俗, 其他自治州也是如此, 各有信仰。
他父親楊冕對這?些東西說不上?信,但他交友甚廣, 向來尊重。
某年?暑假, 楊暹跟着楊冕和他的一個藏族朋友去飛來寺看神山祭祀。
神山祭祀慕名者衆,現場又是“百諧”祀禮, 又是跳祈福的鍋莊舞,其實和其他民族的祭祀流程差不多。
那時楊暹尚且不算個無神論者,他只是擠在人群裏, 單純的認為這?些事情的人文意?義遠高于?信仰意?義,對于?那個年?紀的兒童來說,客觀得有些缺少人情味。
後來知事成人, 他依舊保持着尊重但不支持的态度, 收下祁一桐的平安符, 也不過出于?對其心意?的珍重。
但現在,他大衣的口袋裏,裝着後來在秋霞寺求的兩枚平安符,其中?一枚,斷掉了。
飛機降落,身體對高海拔的低壓産生細微的反應。
機場的播報臺裏緊急播報着即将迎來暴雪,全線航班推延, 同時播報了薩市臨市多個公?路路段出現的雪崩災害, 警示乘客切勿前往。
同一航班下來的乘客議論紛紛,慶幸着自己趕的是最早一班機, 在暴雪前落了地。
楊暹低頭開機。
在過去的不到10個小時裏,胡棠也沒有入睡,手機一開機就?湧進她?的消息。
祁一桐依然是失聯狀态,但她?打通了粒粒的電話。
據對方所言,昨日下午她?們一行四人開車去芝市給新認識的藏族姑娘拍照,被人留下過了夜,但是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她?們在薩市租的房子出了點問題,祁一桐和另一個攝影助理一起開車返回。
十一點的時候,租車行的人打來電話說她?們租的車子發回了報警信號,那之後就?聯系不上?祁一桐了,打給房東也說沒有回去。
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到了當地發布的一級應急響應,這?才知道多個公?路路段發生雪崩災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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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暹一目十行,大步流星按照指示牌走出機場。
機場外?一個麥色皮膚的小夥手持卡紙殼子,上?面寫?了他的名字,看見他走來,操着一口不太流理的普通話:“客人您好,我是吉祥旅行給您配的導游,您要的急,還不知道您對這?趟旅途有什麽安排,我好……”
楊暹打斷他:“不用,開車了嗎?”
“這?肯定的。”
“走吧,去芝市。”
“您要去火車站?”
“走公?路。”
小夥攔住他,“客人,您可能還不知道,包括薩芝公?路在內的好幾條公?路都遭到了雪崩,現在過不去。”
“能開到哪算哪。”
“你別不信,路都封啦。”小夥情急下也不尊稱了。
楊暹腳步未停,找到停在路邊貼着“吉祥旅行”的suv上?車。
“馬上?要下暴雪了,說不定還會?有雪崩,您不要命我還要命,真?去不了。”
楊暹掏出手機給他轉了一萬,取走了小夥的車鑰匙,“算我租你的車。”
拿了這?麽多錢,小夥咬咬牙,搶回了鑰匙上?車,“我就?送您一程,到了你就?知道了,路斷了,鏟雪車都進不去。”
從機場往國道開的路上?,車裏的當地廣播一直在發布最新救援消息。
“11月20日晚,薩芝公?路、薩貢公?路等多個公?路發生雪崩,路面坍塌,致人員和車輛被困。截至21日12時30分,雪崩遇難人數已達45人。”
“據前線記者消息,目前薩貢公?路已全線疏通,累計救援人數17人,薩芝公?路雄脫隧道口沿途多處積雪堵塞嚴重,救援進展緩慢,指揮部已增派消防、森防及當地民兵、基層幹部前往堆積區開展搜救工作?,同時氣象臺發布黃色暴雪預警,請廣大市民減少不必要的戶外?活動。”
導游小夥唏噓:“鏟雪車開不進去,只能靠人挖雪,雄脫隧道那段崎岖得很,再加上?又要下暴雪,可怎麽辦喏。”
坐在副駕的乘客一語不發,要不是每隔五分鐘在手機上?刷新獲救名單,都要叫人以為是個假人。
他大早上?臨時接到旅行社的委托,說有位客人要加急服務,結果?接到人,連個行李箱都沒有,直指要去受災的公?路。
看這?男人出手打扮不菲,長得也跟電視上?的明星似的,行事怎麽這?麽古怪,莫不是有什麽重要的人遇難了?可瞧他神情,一點也不着急慌亂,真?令人摸不着頭腦。
“客人,您為什麽非得去雪崩現場啊?”小夥試探。
楊暹看着窗外?被雪覆蓋的街景,“我愛人在那。”
哦,愛人在那。小夥聽他這?麽肯定,又這?麽邏輯清晰,以為他的愛人是在現場救援的醫護人員什麽的。
“那你也進不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送到服務區裏去,你太太出來也方便找你。”
楊暹卻是不答了。
過了收費站,果?見不少救護車、消防車來往。服務區停了三輛救護車,此外?還搭了好幾個藍色帳篷,供臨時搶救及休息。
再往前開就?要到卡點了,遠遠就?看到一條路障和警戒線,穿着黑色大襖的警察攔在一旁,導游下車跟他交涉,但似乎并不順利。
楊暹擡頭看向更遠處,隧道口的那一點深色顯得又小又遠,實際上?是因為這?山道被雪填平了,站在其間,只覺滿目茫茫,看不到區分。
停靠在隧道口的車輛和人只是皚皚雪色中?的蟻群,渺小又無力。
他推開了車門。
導游小夥跟警察說不通,聽見身後車門關上?的聲?音,以為客人要親自下車跟警察交涉。
“我就?說你進不去吧……”
他邊說邊回頭,卻看見那個一路都鎮定不已的男人坐進了駕駛座,踩油門,挂擋,打方向盤,直接撞開了路障,兩下就?開沒了蹤影。
“喂——你瘋了——”
此時已是下午兩點,距離災發時間已過16個小時,然而受雪崩沖擊力的影響,挖掘車沒辦法在隧道口作?業,全靠人力挖鏟。
兩三米高的雪堆站不穩,救援的官兵只能跪着、趴着庖雪,搜救犬狂吠,有記者在一旁做着報道。
楊暹下了車,兩個站着的警察注意?到這?車上?的旅行社标志。
“你幹什麽的?”
“普通民衆不讓進。”
楊暹被攔住也沒有絲毫停下的打算,仍舊朝隧道口的雪堆走着,“我愛人在裏面。”
“別添亂啊,這?兒挖開後面還有好幾處堆雪的,你知道你愛人在哪兒啊?”
“家屬麻煩去服務區等候,我們找到人會?第一時間公?布名單。”
楊暹把目光從那些與時間賽跑的人群中?收了回來,望着兩人中?明顯管事的那位,重複。
“我愛人,在裏面。”
不是求求你讓我進去,不是救救我的愛人,沒有懇求,也沒有痛哭流涕,這?個男人平靜而不容商榷,不是在征求他們的許可。
警長怔住,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遇難者家屬,就?好像無論他們如何阻撓,這?個男人今天都一定要到他愛人身邊去,盡管這?茫茫一路,他甚至連他的愛人在何處都不知。
兩人愣神間,楊暹已經越過他們,在角落裏撿了雪鏟。
“诶!你怎麽聽不懂人話呀?”
年?輕警察還想阻攔,被警長叫住,“讓他去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楊暹爬上?雪堆,來到雪層的與隧道的交界口,上?來才知道,已經被人們挖出一個半身高的洞,下面隐隐露出光線,是埋得淺的車燈。
他鏟了兩下,被身邊的消防員叫停,對方看他沒穿制服,以為是基層的幹部,示範了兩下怎麽挖。
“你那樣太慢了,這?些雪埋得實,裏面的人再不出來要被悶死,快,再快點!”
“對!大夥動作?再快點!”
雪崩發生前,藏區多地連日豔陽高照,氣溫回暖,雪山最頂層的積雪融化?,而後再逢大雪,脆弱的冰蓋難以負重,終于?傾塌。
這?雪堆自山頂傾下,夾雜着冰,雪鏟鏟久了全都是卷鈍的,敲在冰坨似的雪堆裏發出吵鬧的聲?響。
寒冷和低氧帶來的影響,在身體運動起來後慢慢浮出水面,楊暹用凍得發麻的手握緊鏟把,每一鏟,都伴随着自己清晰可見的呼吸聲?。
肺裏全是淩冽的空氣,耳邊漸漸地開始聽不到一同挖雪的人的動靜,視野裏只剩下白得刺眼的雪。
他只在有人被救出來時轉頭看一眼,有一早沒了氣的,也有缺氧昏迷的,少數幾個被困在車裏的也意?識模糊。
又一個婦女?被擡了出來,她?的下半身在雪裏埋得太久,雙腳青烏,已經壞死,楊暹移開視線,繼續挖着。
天,又開始飄起雪花了,起初确實是飄的,後來變密變沉了,在堅硬的雪堆上?松松落滿一層,又被鏟子鏟走。
不知道報廢了第幾個鏟子的時候,隧道終于?挖通了容人通過的口子,慘白的光自洞的那頭透進來,楊暹搖搖晃晃地走進去。
“喂——太危險了!還不能進!快回來!喂——”
人聲?在隧道裏回響着,聲?音稍大一點就?會?震下碎碎的雪渣,在隧道裏的雪未被全部清完前,随時都可能再次傾塌,然而那個拖着雪鏟的男人頭也不回的往前走着。
過了雄脫隧道,是未被清理過道路的雪崩現場,公?路并着上?下的山面,全覆着積雪,前路毫無方向。
四肢已經沒有知覺了,呼出的氣早已凝不成白霧,積雪漏進靴子裏,打濕了褲腳,可那也要繼續走,他還沒有找到祁一桐。
她?生長在溫暖的南方,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場雪,不到0度的天在家裏都要開暖氣。
她?的皮膚太薄,碰到冬天的冷水都會?紅成一片,輕易就?會?凍傷。
她?的手還有腱鞘炎的積損,不能在雪裏凍太久,那樣她?以後拿不了相機。
楊暹不知道去哪裏找她?,只知道不能讓祁一桐一個人在在這?冰冷無度的雪裏,他再也不會?丢下她?,不會?讓她?在世界的角落裏悄無聲?息地離去。
不管她?在哪,他都要帶她?回家。
地上?的腳印踩出不到50米就?被抹平,楊暹沿着難以辨認的公?路走了沒多久,聽到一陣地鳴。
他恍惚以為是自己幻覺。
可腳下真?切傳來了震動,他回首,遠處雄脫隧道口傍依的雪山正在轟鳴顫抖,厚厚的雪層摧枯拉朽,自山巅傾斜而下,所經之處樹木倒灌,彈指間再次壓實那隧道口。
楊暹看不見來時那頭的情境,雪神的怒吼蓋住了天地間的一切哀嚎,生死近在咫尺。
他愣在原地,直到隐約聽到那邊響起救援的叫喊才回過神,最後看一眼那處人間地獄,拖着快要握不住的雪鏟繼續向前。
他要去找祁一桐。
雪越下越大了,夾在大風裏叫人睜不開眼,地上?的積雪漫到了膝蓋,每走一步都要喘一下。
直到天色将暗,他終于?走到了有人的地方。
那是又一處雪崩地段,成片的汽車陷在雪裏,只能看到個車頂,一群警察圍着那些汽車刨着雪。
沒人想到這?個方向回有來人,都以為是自己逃出來的遇難者。
楊暹抓住一個圍上?來的警察,給他看祁一桐的照片:“你有見過這?個人嗎?”
對方看了看照片,搖頭,“我們是芝市過來救援的,人力有限,你跟着我們的車回去吧,興許你朋友已經被救走了。”
楊暹撇開他的手,一個個車子找起來。
這?裏已經臨近薩市,因為雄脫隧道的堵塞将一條公?路分成了兩截,這?頭是芝市救援隊趕到的最後一個雪崩現場。
不斷有人被挖出來,大部分可以現場确認死亡,但沒有人放棄,仍然在用道具挖着。
每輛車的車窗玻璃都是碎的,裏面陷滿了雪,有的被挖出來時連車帶人掀翻在地,雪越往下挖越髒,最底層的雪是紅污污一片。
這?些紅色的污雪被鏟走,抛棄在道路上?,連同一張小小的黃色紙片。
楊暹死死盯着這?張紙片,紙片沾着血,上?面的朱砂被血污染,看不出字跡。
只有紙片的一角,印着秋霞寺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