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祁一桐抱着熱水瓶坐在醫院的病床上, 床邊凳子上擺了個小太陽,暖乎乎的烤着,可那種冰天雪地裏的寒冷仍然附着在她?骨髓上。
此時?此刻她?無比慶幸自己早年在外拍攝的經歷, 因為遇到過流沙, 她?把所有的應急避險知識都?看過一遍。
被雪淹沒前她?猛打方向盤,撞上了公路圍欄, 有圍欄減緩沖力, 她?沒有徹底暈過去,在短暫的頭昏欲裂後?醒了過來。
“你終于?醒了, 頭還疼嗎?”病房外走進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警。
祁一桐摸摸包着紗布的頭,疼還是有點疼的,但都?是外傷, 不?影響,她?搖了搖頭。
“那就成,我來登記一下你的信息。”
女警記錄了祁一桐和她?助理的身份信息, 感嘆道:“你們真的是運氣好, 後?面路段正好有輛車沒被雪砸中, 把你們撿到了,不?然你們都?不?知道要在公路上暈多久。”
這?些事祁一桐都?不?知道,她?撐着最後?的力氣把助理挖出?來就昏過去了,助理傷勢比她?還嚴重,到現在都?沒醒。
從前她?以為自己在外游歷的經驗足以應對大部分的突發情況,可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災難哪天會?沒頂而至, 她?還是太天真了。
女警接了個電話, 說是又有一批救出?來的人送來。
不?多時?,病房進來一個壯年警察, 帽上的積雪遇到房裏的暖氣化成水,他摘了帽在門口甩了甩。
“還是你們女警好啊,這?麽大的雪在這?登記登記信息就行。”
女警似是對這?樣的暗諷習以為常,“外面什麽情況了。”
“越下越大,從黃色預警升為橙色了。”
女警神色凝重,“雄脫隧道口二次雪崩還在救援,眼看這?暴雪這?麽嚴重,薩市的人手也不?知夠不?夠。”
“你擔心人家不?如擔心擔心咱們自己的同事,咱們芝市才?多少警力,這?麽長?一段公路光靠咱們,挖到什麽時?候去,就這?還有不?要命的瘋子來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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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拉着對方到門外邊,“怎麽回事?”
“你讓我在屋頭熱乎一會?!”壯年男警沒好氣的撒手,“還能?有怎麽回事,就是雄脫隧道口4公裏開外的那處,離得那麽近,現在雪又這?麽大,我們的人都?不?敢久留,有個民衆就是不?跟我們撤離,非要自己留下來挖雪。”
“怎麽會?把民衆放進去?卡點的人在做什麽?”
“我一路問過了,我們這?邊的卡點沒見過這?個人,估計是薩市那邊過來的,那隧道口不?是短暫挖通過嗎?誰知道呢。”
“他為什麽不?肯撤離?是看到了幸存者嗎?”
“哪還有人啊,都?是些廢車等着被拖走,跟他說了不?聽啊,死拽着一張符紙就斷定他愛人在下面。”
“什麽東西?”女警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是那種寺廟裏求的平安符。”
女警瞠目結舌,“這?不?是胡鬧嗎?你們怎麽不?把他架回來!”
“你以為我們沒試過嗎?那——”
“你說的——”
有人出?聲?打斷了壯年警察的話。
兩人回頭,看見原本坐在床上的年輕姑娘站在身後?,面無血色,聲?音打着抖。
“你說的符紙,是那種小小的,疊成三角形的平安符嗎?”
男警狐疑,“這?種東西不?都?長?一個樣嗎?”
女警心思更敏感,她?想起這?個女孩被發現時?正是在這?個雪崩點,“是你認識的人?”
祁一桐渾身打着顫,她?明白應該不?會?是楊暹,他此時?在滬市,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可是她?就是有種強烈的心悸,告訴她?如果不?去看看她?此生都?會?後?悔。
她?惶然抓住女警,“可不?可以借我一輛車?”
看她?這?麽慌亂,女警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你先在醫院好好休息,交給我們,我們去找。”
“不?行,我要去!”
“喂,天都?黑了,外面還下着暴雪,你們也不?要命了?”
“那也是一條人命!你放任他在外面不?就是讓他等死?你還是不?是警察?!你不?是羨慕我活兒輕嗎?給你了。”
女警憤怒的斥責了一句,拿上衣服沖下樓,祁一桐趕緊跟上。
一路上祁一桐心都?很?亂,她?的手機埋在了雪裏,想要報平安,卻記不?起任何一個人的電話,粒粒也不?知道擔心成什麽樣子。
她?想了很?多,唯獨不?去想此刻在雪裏的是不?是楊暹,她?不?敢想,只要這?個念頭一起,心裏的慌亂會?讓她?想要尖叫。
狂風卷着雪擊打着車窗,發出?令人害怕的震鳴,藏區的公路路燈有限,外頭黑漆漆一片,開着遠光燈可視度依然不?高。
大部分的公路被清掃過,積雪不?深,但車開過還是會?留下輪印。
女警一邊謹慎開車一邊還要安撫她?,祁一桐定了定心神,告訴她?自己沒事。
芝市這?頭設了三四處卡點,沒到一處女警都?得跟人交涉,有她?的同事不?放心,帶了幾個人開車跟在她?們後?面,一路往雄脫隧道口方向去。
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路上一輛車都?沒有,祁一桐的心越來越不?安,視線盯着導航不?放。
漸漸的導航上的距離越來越近,積雪也越開越深,車開不?進去了。
祁一桐拿着手電筒沖下車,一腳踩進及膝的雪叢裏。
雪下的太大了,已經看不?出?哪裏是被雪覆住的廢車,有一個人跪坐在雪裏,頭上、肩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他全身一動不?動,從遠處看還以為已經凍死了,走近了才?發現,他還在用手挖雪。
這?人的嘴唇因為缺氧和寒冷泛着青紫,雙手通紅關?節腫大,指尖滿是淤血,已經被凍得意識模糊,就連身邊有人靠近也沒有發覺,依舊跪坐在那兒,不?斷地挖着雪,可是仔細看,他根本已經沒有力氣,只是在機械地重複這?個動作而已。
祁一桐都?不?敢認他,聲?音堵在嗓子眼裏,只能?發出?一點嘶鳴。
“楊暹?”
那人毫無反應,眼睛也不?眨一下,手卻仍在動作。
祁一桐撲了過去,捧住他的臉讓他看着自己,“楊暹,楊暹你看看我,你別挖了,你看看我啊,我不?在裏面,我好好的。”
楊暹的眸子僵直無神,好像真的沒有意識了,祁一桐方寸大亂,泣不?成聲?。
“求求你不?要吓我,楊暹你看着我,你救救我……”
大約是她?的哭聲?太凄厲,楊暹終于?有了一點反應。
他睫毛顫了顫,眼睛有了焦點,看向她?包着紗布的額頭,又用僵硬的兩指夾出?大衣裏的手機塞入她?手中。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所有心願,結着冰渣的雙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有說,笑了笑,靠向她?的懷裏,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再沒了動靜。
祁一桐瞬間失了聲?,有兩秒鐘大腦一片空白,在這?一念之間仿佛度過了餘生。
有人拉開了她?,把楊暹從她?懷裏奪走,她?挂着眼淚怔怔坐在雪裏,直到女警的臉出?現在眼前。
“別愣着了!我們帶他回去急救!”
祁一桐一下醒了過來。
女警一早聯系了芝市服務區的救護車,讓他們在最近的卡點等待,祁一桐也跟了上去。
急救醫師調低了救護車裏的溫度,把楊暹的衣襪脫了,插了吸氧管,又做了一系列的應急措施,才?坐下來和祁一桐解釋道:“暫時?沒什麽大礙,只是凍僵了,要慢慢複溫,回去還要檢查有沒有肺部感染。”
“好,好。”
祁一桐沒有分寸,只能?一律應好。
醫師把他的大衣遞給她?,她?才?發現楊暹怎麽穿得這?樣少,像是為了趕來什麽都?沒有準備。
他塞在她?手裏的手機在溫暖的環境裏自動開了機,祁一桐想到他最後?還要把手機給她?,是什麽意思?
她?翻了所有的短信,還向粒粒報了平安,都?沒找到什麽線索。
最後?她?點開了相冊,瞳孔忽地放大來。
幾十條的視頻,除了第一條像是跳舞的錄屏,後?面的每一條楊暹都?只是坐在舞室裏,對着鏡頭說話。
她?從頭看起,看着他湊在鏡頭前笨拙地點開始,然後?退回去坐着,尴尬地開口,說一說停一停,一會?兒覺得想太久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說得不?好。
就這?樣在鏡頭前不?斷地洩氣,惱火,又妥協地抿着嘴重新開始。
“一桐,抱歉,要以這?樣的方式和你說這?些話,因為我真的不?太擅長?言語表達……”
“從哪裏開始說好呢,我好像欠你太多解釋,那天你問我愛不?愛你,我猶豫了,但不?是因為我不?想回答,而是我……我不?太确定愛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但我确定的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我是一個無趣的人,沒有特別豐沛的情感,但是有你在的時?候,所有的場景會?趨于?不?同,所有沒有意義的事會?變得有意義,就算虛度光陰也感到愉悅,我為此思考很?久,似乎只有你是答案。如果這?是愛的話,那麽現在我可以說,我是愛你的。”
“你總是将我視之過高,然而我遠沒有你想的美好,我不?關?心雲是什麽形狀,路邊的貓有沒有睡飽,哪裏的冰川又在融化,我對這?些的感知稱得上匮乏,所以每當你孜孜不?倦地同我分享,我總是害怕自己的無趣令你失望。”
“在你之前,我沒有愛過人,也沒有與人相愛的經驗,我更熟知的是獨自生活,我因為這?樣傷害到你,我非常抱歉。”
“這?只舞是我很?早就想跳給你看的,然而因為手術和複健的原因,一直拖了很?久,過去的幾個月,我一直在想,如果以後?不?能?跳舞了,要如何向你表達,以我貧瘠的語言嗎,似乎不?太妙,好在我還來得及跳給你看。”
“說來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迫切的想要完成一支舞,就是這?一支,還是那句話,舞蹈沒有解讀,你看到了什麽,那就是我全部的表達。”
“《一桐》,獻給一桐。”
偌大的舞室裏,楊暹翩翩起舞,演繹的破繭蝶一次次孤注一擲地在地上摔疼,又一次次奮力爬起,象征着祁一桐的人生。
封閉的救護車裏,醫師噤若寒蟬,祁一桐将臉埋在腿裏,潰不?成軍。